婧舒一傻再傻,不必問了,那個輕功他確實會。
可書里不是說,習這門武藝至少得花十數年功夫,他才多大,怎就學得出神入化?
席雋心底偷偷喊一聲糟糕,真是糟糕了呀,他喜歡上她的傻樣,但凡看見她反應不過來,嘴巴微張、雙目圓瞠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想笑,想忍不住想要……炫耀。
于是,在她還沒有開口之前,他把鳥巢交到她手上,然後轉身。
那個腳步……是傳說中的「神行百變」嗎?不管是不是,在「神行百變」之後不久,她的腳邊多出一串用樹藤縛起的竹雞,在「水上飄」之後,兩尾活蹦亂跳的大肥魚躺在她腳下,再然後……是彈指神功還是百步穿楊,她搞不清楚了,一頭小野豬也往她腳邊窩。
掏出雪白的帕子,輕輕拭去手上血漬,他問︰「夠了吧?」
她點頭、不停點著。
他在她面前換了模樣,清冷的他變得招搖,而她在他面前,何嘗不是更換形象?她很聰明、很自主獨立的,可是站到他面前……傻得可厲害了。
「夠了?那走吧。」
他把獵物往馬背上掛,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馬,再重的東西往它背上一掛,都像沒事似的,連小野豬都給背上了,它還是繼續啃它的草,半點不受影響。
「阿白乖,別吃了,走吧!」他輕聲對白馬道。
打兩個響鼻,它自動往前行,走過數步,席雋轉身,發現婧舒還杵在原地,忍不住再度笑彎眉心,這麼值得震驚?好吧,一只听得懂人話的白馬,值得震驚一下下。
他倒回去,接過窶子往身上一背,拉起她往前走。
對于陌生男女而言,這是個相當突兀的動作,就算再熟悉的男女,七歲都不能同席,何況他們……這般親匱?
但他牽得理所當然,而她被牽得自然而然,好像這樣的動作于兩人沒有半分違和感。
他們就這樣一路走下山,他沒說話,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玉蘭花香,她也沒說話,全數注意力都在腕間的微溫。
抬眉相望,這對陌生人莫名地建立起信任感。
這種事是不會在婧舒身上發生的,沒娘疼的孩子,從小必須學會的第一技能是看人臉色,信任這種情緒于她很少出現,可是無條件地,她認為席雋值得信任,奇怪?是很怪。
到山腳下,在遠遠看見村人時,婧舒終于回神,將手自他掌心間抽回。
他發現了,卻沒有多說什麼,只問︰「今晨听說你父親生病,是什麼病?」
「肝病,大夫說是長年抑郁、肝氣郁結而成,許是在仕途上無法再更進一步,心底煩悶長年飲酒致病吧。」她知道科考一直是父親的心頭病征。
「若是這病,我倒有幾服好方子可以試試。」
婧舒問︰「你是大夫?」
「不,有機緣結識宮中御醫,這才得了些方子,下次見面給你。」
「好,多謝。」
話題打開,呆萌模樣收斂,恢復正常的婧舒對迎面走來的村人打招呼,偶爾停下腳步聊幾句,也有學生家長攔住她,問問自家孩子學堂上的事,自然也有好奇村民多看席雋幾眼,但原則上都是善意的。
「你的人緣很好。」他道。
「歸功于你。」之前人緣不差,但沒好到這等程度。
「與我何干?」
「早上你透露我將為小世子啟蒙。」
「這樣也能與人緣好搭上關系?」
「父親病後,我接替他上課,父親好歹有個秀才名頭,我什麼都沒有,又是個女子,就敢捧著書冊上課去,家長當然覺得虧了,起初還有人讓里正退還束修,學堂里一口氣少掉七、八個孩子呢,幸好這兩個月學生慢慢回籠,而你早上那番話,確實讓家長高看我一眼。」在母親留下的冊子上寫著,這叫「名人效應」,相當有用的。
席雋理解,小世子的授業夫子自然要比一般夫子更受推崇。「教導瑛哥兒不是件簡單的事。」
「我猜到了,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不,他是個不被疼愛的孩子。」
什麼?恭王府唯一的獨子呢,他說的與她看到的落差太大。捋眉相望,婧舒等著他解釋。
「恭王的母親樂平長公主是皇太後所出,父親江駙馬是皇太後的佷子,而當今皇上卻不是皇太後的親子,聖上登基時年紀尚小,由皇太後把持朝政,皇太後性格堅毅、巾幗不讓須眉,朝政處理得井然有序,行事作風不輸給歷代帝君。垂簾听政時期,河清海晏、國富民安。然皇上一天天長大,豈能甘心淪為傀儡,為收歸皇權,與皇太後較勁十數年,即使皇太後已退居後宮,皇上依舊不敢有半點輕忽。」
「因此皇上處處防備恭王?不對呀,外傳皇帝對恭王極為看重。」
「能不看重?裝也得裝出幾分模樣兒,皇太後瞪大眼楮看著呢。」
「恭王有……野心?」
「並無,他刻意把自己扮成紈褲,好讓皇太後和背後的江家族人熄滅心火。」
「那不就結了?」
「但大皇子蠢吶,當真以為皇帝看重恭王,三番五次想與之結盟。恭王裝傻,大皇子不依不饒,直接求皇帝賜婚,令他迎娶瑛哥兒的親娘。
「他對婚姻大事並沒有太大意見,卻痛恨被強迫,但即便痛恨被逼,他已經在皇帝跟前裝了多年孫子總不能功虧一簣,只能歡天喜地地把人給迎進門。」
「兩人相處得還好吧?」
「瑛哥兒的母親是皇後佷女、大皇子與三皇子的表妹,她的性格霸道驕縱,處處想要壓丈夫一頭,那段日子恭王過得生不如死,他日日流連青樓,一口氣納入妾室十余人,他與妻子之間不睦之事傳得沸沸揚揚,全京城上下都拿恭王府當笑話看。」
「真是一場災難。」
「可不是嗎,生產時恭王妃大出血,差點兒沒邁過那道坎兒,從那之後一直臥床、用湯藥養著,直到去年過世,恭王才松一口氣。」
「難道大皇子沒想再往王爺身邊塞人?」
「被你說中,大皇子當然想再塞一個表妹進王府,恭王嚇壞,一路哭到皇帝跟前,抱著皇帝的大腿哭得涕泗縱橫,說成一次親已經被嚇掉半條命,反正他已經有兒子了,這輩子再也不要娶妻。」
「就為這個,恭王對兒子不喜?」
「嗯,他擺不平自己的情緒,在外頭演出父子情深,回到家連看都懶得多看兒子兩眼。」
「那位女乃娘……」
「是皇帝的人吧,被派到瑛哥兒身邊,存心將他養廢。」
「那我進王府,豈不是……」
「放心,林嬤嬤自身難保,管不到你頭上。」見婧舒沉默,他柔聲道︰「能的話多疼瑛哥兒幾分吧,他是個敏感的孩子。」
「我懂。」
兩人走著,已近家門,她道︰「你先到廳里坐著,我去做菜。」
「我幫你收拾獵物。」
「不必了,你是客人。」
「我是不請自來的客人,自該分擔一點事兒。」
見他堅持,她笑了笑接過窶筐和竹雞,領著背起野豬、手拎兔子和魚的席雋推開門進屋。「到後院收拾吧,那里有一口井。」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柳宇舒一眼被獵物吸引,連忙迎上前。
「過來幫忙。」婧舒道。
「好。」柳宇舒乖覺上前,接過兔子進後院。
婧舒把東西安置好後,先回房間,準備取銀子讓宇舒去打點酒水,沒想打開五斗櫃,竟發現藏的銀子不翼而飛,她急忙拉開棉被,確定藏在棉絮里頭的地契還在,這才松一口氣。
她慌慌張張走入後院,拉著柳宇舒問︰「今天有誰進我屋子?」
宇舒想也不想回答。「二姊進去了。」
「媛舒進去做什麼?」
「不知道。」
「她人呢?」
「二姊說出門逛逛,不過……她很開心,好像有什麼好事發生。」
這個媛舒,家里是什麼景況她還不清楚?竟連吃飯錢都偷,該死的!
看著正向自己投來目光的席雋,她強壓下怒氣,從荷包里掏出幾文錢,遞給柳宇舒說︰「你去里正家里買一點酒水,就說要招待薛哥哥的。」
那點銀子買不了幾兩酒水,只希望里正听說師兄中舉,能夠多給一些。
拿了錢,柳宇舒快步往外跑。
婧舒嘆氣、揉揉太陽穴,席雋發覺不對走上前,剛要開口,她立刻做了個阻止動作。
「別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丑外揚這種事,她不樂意做。
驕傲啊……他輕笑道︰「我只是想問,魚殺好要放在哪里?」
「給我吧,我來做一道松鼠魚。」
「沒听過,好吃嗎?」
他也沒听過,娘的食譜確實很珍貴。「嘗嘗羅,希望你會喜歡,不過今天的酒水,你別抱太大的希望。」
他沒回答,光是笑得春風和煦,把她心底那點兒不滿給掩過去。
菜下鍋前,她先進父親房里。
父親躺在床上,常氏坐在床邊同他叨叨,常氏看見婧舒,立刻聳起雙肩,用帶著防備的目光看她。
婧舒沒理會常氏,直接走到父親跟前。「爹,薛師兄考上會試了,再過幾天就要進京參加殿試,今兒個他到學堂找我,讓我把這消息轉告爹。」
要說這個啊?常氏松口氣,難怪今兒個隔壁放了一長串爆竹。
果然听見這消息,柳秀才精神起來,喜孜孜道︰「真是太好了,我沒看錯,薛晏這孩子有才氣、有本領,婧兒,你過去喊他過來,我得問問考試的情形。」
常氏蹶嘴,心中不以為然道︰「有啥好問,難不成還想再考?都幾歲人了,更何況家里哪還有銀子供。」
「爹別心急,我已經邀薛師兄來家里用飯,等我做好菜就過去……」
常氏截下話,越發不滿。「咱們家里都幾天沒嘗到肉味兒了,想裝大方,可也得想想能拿什麼待客。」
柳知學拍拍常氏的手,道︰「別擔心,都是知根知底的,薛晏不會計較吃什麼,他只想來看看我這個老師。」
見丈夫這樣說,常氏再有不滿也只能偃旗息鼓,只能悶聲道︰「婧兒,不是我說你,你已經及笄、要注意男女大防吶,萬一外頭傳不好的話,你的婚事可就要耽擱了。」
她淡聲道︰「耽擱便耽擱吧,眼下家里離不得我,便是晚個幾年再尋親事也無所謂。」
「那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她反問。
「張家那邊我已經說好了,親事就定在兩個月後。」
意思是——早上話已經說透,常氏仍執意將她嫁入張家?看一眼父親的表情,婧舒微蹙雙眉,父親那態度……是知情的?她估計錯誤?
有客人在,她不欲發飆,但必須把立場說明白。「這門婚事我不同意。」
「親事不需要你同意,我們已經和張家說好,板上釘釘、不容悔改。」
婧兒不同意?不對啊,常氏明明說是婧兒主動許婚……柳知學看著對峙的兩人,頓時明白自己被騙,可庚帖已經交換,再無反悔余地,言而無信不知其可,就算真能退婚,婧兒的名聲也毀了,怕是再也無法另尋親事,因此……就算是錯、也只能一路錯到底。
「爹爹,你可知道那個張軒……」婧舒氣急敗壞。
「別怪你母親,她是為你好,你在這個家里從早忙到晚,連頓飽飯都吃不上,還要拋頭露面出門掙錢,我們不能再拖累你。」
所以父親不僅知情還……同意了?如墜無底深淵,心一寸一寸寒涼,她處處為這個家考量,沒想到竟是換得如此下場?突然覺得不值,她做這麼多沒人心疼便罷,還要將她最後的價值給榨干?
「爹爹,如果我說不怕拖累呢?」
婧舒把眼楮張得老大,定在父親臉上,她想知道是不是當貧窮壓境、現實戕害,自己在父親眼中便不再是女兒,而是可以換取利益的商品?
柳家窘迫至此,萬一再鬧出退親一事,女兒再也甭談前途。望著婧舒迅速翻紅的雙眼,柳知學心知虧欠,卻不得不咬牙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可我不想嫁給張軒啊!」每個字都咬得極慢、極重,她要父親徹底清楚自己的心意。
常氏接話。「不想嫁張軒要嫁誰?薛晏嗎?別傻了,薛家是什麼景況,孤兒寡母、家徒四壁吶,就算他考上進士當個七品官,月銀才多少,那點錢可以養兩個家?」
「真真是笑話,母親還指望婆家養娘家呢?哪家姑娘有這麼大的臉?柳家窮困潦倒,也沒見常家伸出援手呀。」婧舒冷諷道。
一句話堵得常氏臉上漲成豬肝色,她扯著柳知學的衣袖大喊,「你看你看,我說她不敬長輩,相公還不相信,這事要是傳出去,別說她不想嫁,張家還不敢娶呢。除了張軒,她沒有別的選擇了!」
柳知學被她扯得腦仁兒一陣陣發疼、頭暈想吐,半晌說不出話。
見丈夫不開口,常氏指上婧舒的鼻子。「你就這麼喜歡薛晏,喜歡到不惜忤逆父母?書都讀到哪里去了,連最基本的三從四德都不懂?」
「我沒要嫁給師兄,我只是講道理,薛家不會幫我養娘家,張家同樣不會,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天底下沒有這等例子。」
「至少張家給得起聘禮,張家放出話,若你能為張家開枝散葉,就會給我們一百兩銀子,如果你非要跟薛晏,也行,讓他拿出一百五十兩銀子,我立刻去張家退親,替你張羅婚事。」
沒猜錯吧,她就曉得當中有錢的事兒。「你是在嫁女兒還是賣女兒?」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當柳家的女兒就該為柳家著想,就算現在嫁進張家是犧牲,但犧牲總會有回報,等宇兒長大就會替你撐腰。」
「媛舒也是柳家的女兒,讓她去犧牲呀,等宇兒長大自會替她撐腰。」
柳秀才在一串劇咳急喘後撫胸道︰「不要把話說偏,婚嫁之事哪有犧不犧牲之說?身為父母自然希望女兒出嫁後與夫婿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張家給的聘金,自該全給婧兒當嫁妝,柳家半文錢都不留。」
「相公,咱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呀,難道你的病不治了,難道你要讓咱們全家蹲到路邊當乞丐去?」
突地,常氏使出必殺技,她趴到柳夫子身上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扯亂一頭長發,她這撒潑模樣嚇得懦弱又沒有主見的柳知學手足無措,只能仰天長嘆。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薛晏和席雋都站在門口看著。
薛晏滿臉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對,而席雋摟緊雙眉,薄唇抿成一直線。
柳知學發現了,拉拉常氏,讓她收斂一點,但她不管不顧,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繼女從小到大的事一件件挖出來講,講她不敬父親、看輕繼母、不友愛弟妹……把「不孝」二字翻來覆去講過無數遍。
起初席雋還冷冷笑著,想看看她能夠演多久,沒想到這人耐性挺好,哭聲一陣強過一陣,擺明非要逼婧舒點頭。
眼看婧舒臉色鐵青、目眶泛紅,他不樂意了,走進屋里,握住婧舒肩膀道︰「別受這種無謂的氣。」丟下話,他站到床邊,對著柳知學和常氏問︰「是不是只要給足一百五十兩就能夠娶柳姑娘為妻?」
直到此刻常氏才發現門口站了外客,薛晏便罷,但這個男人……不認識呀,他其貌不揚,氣勢卻是驚人,瞬地眼淚鼻涕、號哭聲盡數收斂。
席雋再問一次,「說!是不是給得起一百五十兩就能娶柳姑娘?」
常氏怔愣,一瞬不瞬地望著席雋,要怎麼回答?說「是」?那就真落實賣女兒之名,說不是?他這口氣擺明拿得出錢。
成親之際,張家只給五十兩,張公子病懨懨的、能不能生得出孩子很難講,也許五十兩之後再沒有下文,難道她要眼睜睜看錢財過家門而不入?
席雋那話太損人尊嚴,柳知學怒目相望,眼看就要駁斥,常氏發現、立刻搶在前頭說︰「是,如果薛晏給得起一百五十兩,婧兒立刻跟你走。」
常氏把薛晏拉出來說話。
薛晏和婧舒是青梅竹馬,她猜測兩人應是郎情妾意,婧舒才會極力反對嫁入張家,有薛晏當由頭,一來否決賣女兒之說,二來清楚表達她確實要一百五十兩。
听見這話,席雋冷笑一聲。「行,我給。」說完,他拉住婧舒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