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衛家的人都知道衛東風回來了,人人大喜過望,想著這樣就能回京城過那懶散日子,後听得衛東風說起他只是虛位,不用上朝,以後衛家就在稻豐村定居,又忍不住失望。
衛東雄最是反對,「老三,你這樣就不對了!打下大瑞國,被封為異姓王爺,在京城過日子怎麼了,我以前听說王爺的府邸可有一個村落大,走上一圈得耗費半個時辰,住那樣的宅子不好嗎?」
衛東風雖然看不起這大哥,但兩人好歹兄弟,又想著大哥膝下八個兒子,總不好在孩子前讓他難堪,于是回答,「我十五歲從軍起,到現在已經奔波十六年,跟家人聚少離多,這次戰爭幾番凶險,內心都害怕見不了家人一面。我不過一介普通人,最希望的還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簡單度日,已經心滿意足。」
說完,又微笑著看了李福熙一眼。
李福熙當然知道他,他們的皇帝這回是迫于無奈才封了這異姓王爺,衛東風要是真的當朝,那肯定會成為皇帝的眼中釘,遲早有一天會找理由責罰,輕則降職,重則連累全家。
範蠡與文種一路扶持句踐,乃至句踐復國,範蠡辭官,經商致富,富貴而終,文種卻因為功高震主,被句踐賜死。
李福熙當然願意衛東風當那長命範蠡,而不是短命文種。
衛家遭逢劇變以來,李福熙為了鎮住這一屋子奇葩,始終沒讓他們改稱呼。自己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其華公主,稱呼不同,自然有幾番尊敬。
「公主」跟「老三媳婦」可是兩碼子事——景宜宮一日承認她的身分,她就一日是皇家人。
此刻見丈夫說話,她這個一品公主自然開口幫腔,「大將軍說得對。反正京城也沒什麼好玩,住過了,就當開開眼界,這稻豐村才是我們衛家的根。能在這邊生活,我覺得挺好,也踏實。」
衛老夫人不同意了——在床上裝了幾個月,知道庶子回來,衛家就要恢復昔日榮景,哪還能裝。
「老三,皇帝好不容易這次封了你王爺的稱號,我們當然要回京!我听說王爺有封地的,每個月都有上千兩收入,拿來過日子不是挺好的嗎?大戲里都是這樣說,王爺府一個人有一個院子,大到可以在里面騎馬,這稻豐村的日子有什麼好過,你還是跟皇帝說要在京城住,請皇帝賜個宅子吧!」
汪氏眼神閃亮亮,「是啊!三弟,婆婆跟你大哥說得都有道理,這王爺的頭餃可是你辛苦打下來的,憑什麼不能撈點好處。換個大宅子,大家住得也舒服是不是?」
「當然,我不是說公主不好,公主也給我們蓋了瓦屋,幾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大房間,我也感謝,可是怎麼樣都比不上一人一個院子啊,對不對,衛盈?」
衛盈沒想到大伯母會突然問自己,愣了一下才回答,「盈兒跟著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在哪,盈兒就在哪。」
李福熙愛憐的模模她的頭發,「爹爹回來了,以後不走了。我們一家人一直在一起,盈兒說好不好?」
衛盈點頭,「盈兒不求富貴,只求一家人相守。」
衛東風露出欣慰神色,從軍多年,他一直沒怎麼教導這個女兒,卻沒想到她能這樣懂事。
吃好點,穿好點,都比不上能一家人吃飯,能日日看到毛姨娘,公主,三個孩子,對他來說可比住榆木大屋來得好。
只是他也知道衛家人說不通,他天生有一點古板——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家人,既然如此,就不說兩家話,「我不上朝,沒實權,不過封地還是有的。以後每年會有一千兩的進項,每年十二月由朝廷撥下……」
衛家眾人睜大眼楮,一年一千兩?
衛東雄最是心急,馬上打斷他,「老三,那你可要跟以前一樣,拿一半出來養家,大哥要求也不多,一個月給我三兩銀子,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夫君說什麼笑話呢!」汪氏笑咪咪的,「有一千兩,一個月三兩哪夠,以後我們大人一個月十兩,俊杰志銘他們幾個一個月八兩,未滿十四歲的孩子一個月四兩,當然都是由母親收著,等將來長大了,給他們娶親用。」
蔡彩娘,牛九娘,裘大妞都露出企盼神色。一個月八兩,以前辛苦下田,一年也沒八兩銀子啊!
衛老夫人總算露出笑意,「這樣還可以,老三,沒問題吧!」
衛東風恭謹的說︰「回母親,這一千兩兒子已經答應用在戰死戰士的家人照拂上,一兩銀子也不會拿回衛家。」
衛家眾人好像作了一場夢,由雲端到了地獄。
衛東雄頓時大聲起來,「老三糊涂!那些人戰死了關我們什麼事情,上了戰場就要有死亡的準備,憑什麼拿我們衛家的錢去給他們補貼。不行!你今晚馬上回京,跟皇帝說那些銀子我們衛家另有用處。」
衛老夫人也惱怒,這庶子真的白養了,有錢也不知道拿回來孝敬,在外面裝什麼好人,「老太婆不同意,這錢得拿回來!給俊杰蓋大院子,給志銘也蓋大院子!大將軍清高,不用這銀子,我老太婆庸俗,我用可不可以?」
衛東風知道嫡母只要說自己老太婆,那就是發飆的前兆,但他還有一件事情沒坦白——等過兩日皇後懿旨到了,毛姨娘就能除奴籍,恢復自由之身,自己再也不用讓衛老夫人拿捏。
多年來,衛家就靠著毛姨娘對他指手畫腳,為了母親不要遭罪,他只能退讓一步,現在不同了,他說出自己要隱居鄉野後,皇帝大喜,親自允諾會交代皇後去辦這件事情。
只是現在還不能說。
衛東風耐著性子,「物極必反,盛極而衰。我們衛家若真的年拿一千兩銀子,恐怕也不是福報。母親可有听說過富不過三代,兒子不拿,主要還是想讓俊杰,志銘,還有已經成親的建宏承擔起這個家。母親在京城里,難道沒少听說過那些落魄的富貴戶嗎?」
衛老夫人怔住,她當然听說過,在京城她沒事就愛看戲,戲中都這樣演。有錢人沒世代富貴的,一旦變窮,那可是再沒翻身的可能性。祖父是員外,孫子是乞丐,這種事情在京城比比皆是。
但想想一千兩銀子又有點肉痛,「一千兩太多,拿一半也行啊!」衛老夫人忿忿不平的說。
衛東風為了毛姨娘這兩日好過點,耐著性子解釋,「兒子哪能在朝堂上跟皇帝討價還價,既然要給,那就一次給個干淨。因為這場征戰,我們南巢國國庫已空,這種時候還堅持領賞,就是對國家不忠,兒子可不是那不忠之人。」
饒是愚蠢如衛老夫人,也不敢說皇帝不是,只能哼的一聲。
衛俊杰這幾個月靠著去茶水鋪子幫忙,每個月拿八百文,雖然不多,但跟以往伸手感覺卻不同,于是道︰「祖母也不用難過,我看現在日子也挺好的。京城是太復雜了,孫子以往只是去書苑都覺得壓力大,晚上不好睡。這一年以來都能一覺到天亮,白天精神也好得多。」
蔡彩娘一想,還真的是。
丈夫以往晚上都要翻來翻去,還常常作惡夢驚醒,一旦睡眠不好,丈夫的脾氣就大得很,現在倒不會,丈夫也好幾個月沒跟她發脾氣了。
這樣一比較,又覺得現在日子也還行,不然以前衛俊杰心情不好就甩臉色。雖然是讀書人,但卻難伺候得很。這幾個月來倒是有一點相敬如賓的味道,于是跟著說︰「是啊,祖母,孫媳婦看夫君回到這稻豐村,臉色都好上很多。我們住過京城,當個經歷也就好了,不用一定要回去的。」
李福熙十分欣慰,至少這一年多來的苦心沒白費,衛俊杰跟蔡彩娘都比較像正常人了,假以時日,她李福熙一定要讓衛家一半都變成正常人。
裘大妞也說︰「太婆婆,俺也覺得在鄉下好。俺看戲上都說京城人心隔肚皮,可沒像咱們村子里善良,俺娘家蒸了饅頭粽子還會送過來,京城可沒這樣好事。」她在農村土生土長,要去京城自然覺得害怕。听到三叔說要定居在這里,登時就贊成了。
衛建宏是庶子,生他的姨娘早早被賣了,因此也比較獨立,「祖母,三叔說的也沒錯,反正我們在京城也沒多開心,還不如現在呢!每天去茶水鋪子幫幫忙,跟來往客人聊天,晚上回家一起吃,而且老實說公主對我們也不差,桌上有雞有鴨,餐餐豐盛,孫兒覺得稻豐村也沒什麼不好。」
李福熙心想,以後衛建宏跟裘大妞如果要分家,自己是一定會幫忙的,人助自助嘛!汪氏對自己親生的衛俊杰跟衛志銘還有點好臉色,對庶出的衛建宏跟裘大妞,那是一點面子也沒管,「是!三少爺跟三少女乃女乃清高,我庸俗!只想著吃香喝辣,綾羅綢緞,您是天上,我是地下,不能比!」
裘大妞一下就忐忑起來,「婆婆,媳婦不是那意思。」
「是啊,母親,大妞不會說話,您大人大量。」衛建宏連忙護妻。
李福熙看不下去,汪氏把一肚子氣出在庶子庶媳身上,看著這對不安的小夫妻,她忍不住說︰「大嫂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沒人逼大嫂開口。此事已定,就不要再多說了,大將軍歸來,但日後規矩不變,十四歲以上干活,十四歲以下讀書。」
「娶妻嫁人我會張羅聘金跟嫁妝,今年秋天等咖啡再賣出去,有了收入,我會另外買地蓋屋,到時候建宏跟大妞就分出去吧,看要耕田種菜,還是養雞養鴨,都能商量。從此以後當走動的親戚就好,不用當一家人了。」
衛建宏跟裘大妞大喜,連忙說︰「多謝公主!」
汪氏臉色鐵青,「我還沒同意。」
李福熙笑著說︰「到時候建宏跟大妞的房間就空出來了……」
蔡彩娘立刻搶上,「那可以給康哥兒!康哥兒雖然小,但男孩子還是要有自己的房間才妥當。婆婆,您就答應了吧!建宏夫妻分出去,挺好的啊!我們衛家人多,總不可能一直住在一起,夫君你說對不對?」
衛東風微笑著看著李福熙——堂堂一品其華公主,也是他衛東風的妻子。原來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她是這樣訓練衛家人的。
他發現衛盈吃飯時,會挺起腰桿,面對長輩詢問也不再半聲不吭。
衛俊杰衛志銘知道了自立的重要,衛建宏願意用勞力養家,這些都是他以前不敢想的。
他還以為自己要養衛家一輩子,沒想到公主能讓他們改變。
尤其是衛俊杰,是他們衛家的長子嫡孫,日後要捧香的人,早一點成長,對衛家有好無壞。至于大哥衛東雄就算了,已經要四十歲,還能怎麼要求,不要吃喝嫖賭就好,懶散就隨他。反正只要把衛俊杰培養起來,衛東雄以後就餓不死。
其華公主明明可以獨善其身。他的一品官餃雖然被拔除,但她的公主稱號仍在,大可以帶著無憂跟有余回景宜宮,齊皇後礙于面子,也不可能不讓她回去。再不濟,她也有太常博士這個娘家的退路。
但是她沒選擇留在京城,而是跟著整個衛家下放,衛家食指浩繁,都靠在她小小的肩膀上了。
衛東風知道衛家人多懶惰,沒想到居然讓公主訓練起來,衛俊杰衛志銘已經知道了好歹,衛建宏甚至願意承擔起一個家。
又想起毛姨娘,雖然頭發花白,但卻沒有瘦,想必公主也是花了心力。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他何其有幸?他何德何能?
他的「大商賈」生意還是會繼續做,那些陣亡將士的家人,都能輪流收到他不記名寄去的銀子,包括敬王俸祿一千兩,他一毛錢都不會要。
別人笑他是傻瓜,可是公主說,大將軍重情重義,妾身佩服。
日後他就陪伴妻子,陪伴孩子,一個月出門幾天做生意——對他來說,衛家還是他的家,只要家人不太過分,他還是會選擇住在一起。等哪日嫡母遠行,他才會請宗主分家。
他今年三十一歲,奔波半生,是該過過幾年安逸的日子了。
他想風風光光把盈兒跟有余嫁出去,要是女婿敢對她們不好,他上門打斷女婿的腿,然後要給無憂娶個賢妻。
如果無憂問,怎麼樣算是賢妻?
他就會說,能一起共度困難,成為男人背後的助力的,像你母親那樣,她就做得很好。
衛東風從軍十六年,此刻退伍,但他不覺得失落,對于未來的生活,他充滿期待。
日子就這樣過了下來——李福熙賣咖啡賺的錢養家,衛東風擔任大商賈的錢,以及敬王的俸祿,全數拿去照顧陣亡家屬。
李福熙也不是死守錢銀的人,賺了錢,就過起好日子。
衛家的廚房雞鴨魚肉都有,棉被枕頭也都換了一輪新品,請了幾個婆子來幫忙洗衣服跟煮飯,日子也過得算清幽。
衛俊杰跟她商量要去梅花村擺包子鋪,她也同意了,先送衛俊杰跟蔡彩娘去學手藝。
等師傅點頭,李福熙又給三十兩銀子去張羅,兩夫妻把康哥兒給汪氏照顧,天天早出晚歸,從剛開始收入平平,過幾個月已經可以每個月盈余三四兩。
李福熙覺得很好,告訴夫妻倆,以後帳本不用給她看了,好好經營便是,兩人大喜過望。
毛姨娘月兌了奴籍,現在是毛氏,當然沒人去說她沒名沒分的問題,她兒子可是衛家的主心骨,住在衛家怎麼了?
唯一不滿的是衛老夫人,每天在家喊腿疼,李福熙的解決方法是雇兩個年輕媳婦過來伺候她,每次給十文,兩個年輕媳婦高興壞了,每天都笑咪咪。
其中有兩個插曲,第一是張招弟又出現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那只是一場誤會,公主當初既然說要讓她進門,現在就該遵守約定,不然她就要去跳河。
衛家沒人理她,她又埋伏在衛家的竹籬笆外,等衛盈要出門散步時沖出來,抱住衛盈雙腿,要她給小姨求情。
衛盈嚇得驚聲尖叫,當時衛東風不在,李福熙听得聲音趕緊出門,看到又是張招弟,氣得月兌下鞋子就打她一頓!
張招弟鬧了半個月,直到衛東風從京城回來,上張家找里正說了一番,張里正當夜就把張招弟送往親戚家了。
安寧的日子沒過多久,因為衛娥聯合已經出嫁的衛梨一起回來,理由也都是听到衛家狀況轉好,希望回來拿一些錢。
衛娥說,五兩的嫁妝真的太少了,家里現在既然過得好,就該把嫁妝補給她們。
饒是已經跟衛家打交道三年多,李福熙還是常常感到驚訝。衛東厚都分出去了,當初不管衛家死活,衛老夫人直到現在都還在罵。現在衛東風情況轉好,二房的衛娥跟衛梨又出現了。
汪氏一听要拿錢,老大不樂意,拿著掃把就趕,「要錢找你爹去!都分家了還想著回來沾好處,蒼蠅嗎?」
牛九娘見婆婆這樣,趕緊也跟著一起趕,「二叔早跟我們不往來了,大姑二姑就別想這麼多!我們衛家有銀子,那是等著給自己人用的,外人可拿不得,對不對,公主?」
李福熙沒上當,她要是說對,那以後銀子就得跟大房共用,她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