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涵希繡了整整一夜,但是並沒有完工。
她當然希望一次就能全部繡完,但繡活畢竟需要耐心,更需要細心,心急絕對出不了好作品,所以就算一整夜沒休息,她也僅僅是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雪霽圖」。
因為夜晚的光線不夠明亮,她有點擔心顏色會產生偏差,所以一再仔細地和記憶中的圖畫比對。
見她一再靠近燈光,喬行簡便吩咐下人替她點了整整二十根蠟燭。
書房里很靜,喬七小姐因為撐不住,已經先回自己的閨房休息了,值夜的丫鬟和小廝則在外間屋里打瞌睡。
顧涵希靠在書房南窗下,低頭刺繡,喬行簡依然坐在北窗旁的羅漢床上,他一手撐在棋盤小桌上,半側著身子,一手撐著下頷,目光有些飄忽地凝視著顧涵希。
從小到大,他身邊一直圍繞著許許多多的女子,他一母同胞的姊姊們,還有表姊表妹什麼的,以及內宅深院里從來都不會缺少的各色丫鬟們,認真說起來,這些女子大多是或清秀或艷麗或可愛的美女,他算是真正在脂粉堆里長大的。
但是他並不愛這些脂粉。
他的姊姊們總嫌自家小弟性子太冷,話語太少,在他小的時候,姊姊們長長尖尖的指甲沒少掐過他的臉,背著父母更是沒有少捉弄過他,後來他長大了些,姊姊們也大部分出嫁了,剩下的幾個姊姊才開始極為寵愛疼愛他,但那時他卻已經有了深深的偏見,覺得這世上真的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也因為這個緣故,身為喬家寶貝的喬少爺到了十七歲還沒訂婚,他的父母曾經替他選了許多合適的名媛貴女,有些還是彼此見過面的,他卻一個也沒有看中。在他眼里,那些裝模作樣的千金小姐和他的姊姊們全是一個模子,虛榮、矯情、吵吵鬧鬧、傷春悲秋,更有一些是潑辣跋扈的性兒,打死一個僕人就像踩死一只螞蟻。
喬行簡不喜歡這樣的女人。
像他這種胭脂堆里長大的男人,不是變成喜愛脂粉的紈褲子弟,就是像他這樣,只想和這些麻煩的女人拉開距離,少接觸為妙。
現在喬行簡的小院里,只有兩個大丫鬟負責一些瑣事,而且都是已經許了人家、快要出嫁的大姑娘,他的日常起居早就已經交給貼身小廝打點。
為此,喬家主母喬崔氏私底下還偷偷擔心過,自家的兒子是不是不喜歡女人,其實喜好男風?
喬崔氏甚至委婉地和喬行簡提過一次,喬家只有他這麼一個男丁,就算喜好那個男風啥的,也該先完成傳宗接代的重任,不能讓喬家就在他這一輩斷了香火。
喜好男風?
哼,說不定呢。
喬行簡看著一身男裝打扮的顧涵希,她眉清目秀、干淨清爽,微微低著頭,因而露出修長的頸部曲線,瑩白的頸部肌膚在燭光下閃燦著盈盈光澤,竟是無法形容的誘惑。
這樣一個縴細柔弱的女子,在這樣的清冷深夜,為了區區幾百兩銀子,離家奔波,熬夜整晚,喬行簡看得出她在苦苦支撐,在他看著她的這段時間里,她已經悄悄掐了自己的大腿好幾次,還打了幾次呵欠,眼角也沁出了淚珠,但也被她悄悄擦去。
一向覺得自己心腸冷硬的喬少爺,此時也難免想起那首令人覺得心酸的詩︰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夸縴巧,不把雙眉斗晝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
這首詩,大概是對天下大部分貧家繡娘形象最直白的描述了。
看著認真刺繡的顧涵希,喬行簡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是太過分了些,為了自己心里難過,就折騰得全家人徹夜難安,比起底層平民日常生活所必須承受的辛苦,他曾經以為無法承受的創傷,也或許,並不是那麼嚴重吧?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把玩著一枚白色棋子,直到那冰涼的玉石棋子變得溫熱,喬行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是面對陌生人一直以來養成的冷漠習慣,讓他又咽下了忽然想和對方說幾句話的沖動。
有什麼好說的呢?
一個素昧平生的繡娘而已,就算看她再順眼又怎樣?和她說他小時候的夢魘,她又能理解嗎?
五歲之前的喬行簡是住在京城里的,跟著當時是太子太傅的祖父生活,那時他是金尊玉貴的小少爺,每天生活在祖父母的百般寵愛之中,就連京城豪宅里的空氣似乎都是甜美的。
可是忽然有一天,皇後宣召喬家祖父進宮,而且還要喬行簡跟著,皇後有個與喬行簡差不多大的太子,說是要讓喬行簡與小太子一起玩耍,喬行簡已經不記得當時祖父是不是有些猶豫,但是皇命難違,祖孫倆最終還是乖乖入了宮。
入宮之後的一切細節,喬行簡已經不願回想起,他只記得那一天,天空突然變成了淋灕猙獰的血色,他的祖父是傳統固執的太子黨,為了皇後的兒子,老人家和突然發動政變的皇叔杠上,老太傅為了「皇族正統」,一頭撞死在皇宮的大理石柱上。
親眼目睹了這一幕的喬行簡被祖父慘烈的死亡給嚇呆了,他不知道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等他從血色夢魘中真正清醒過來時,他已經回到了吳縣老家。
自此,他再也沒有離開過吳縣,沒有去過京城。
就算皇叔登基以後,公開宣稱喬祖父高風亮節、精忠報國,又追封了喬祖父忠烈之名,還抬升了喬行簡父親的官職,他也已經對皇家對那個官場深惡痛絕,每日閑散在家,寧願游山玩水,也不肯繼承喬家的百年官宦之位了。
他只想平平淡淡地過一生,那些以人命堆砌的權貴之路,他完全沒有興趣。
五歲以後,喬行簡便很難入睡,經常會做噩夢,而一旦失眠,他第二天的情緒就會很差,甚至會陷入抑郁焦躁的莫名情緒中難以自拔,直到大病一場後,再如抽絲一般慢慢從惡劣情緒的泥沼中掙扎出來。
像今天這樣的夜晚,在喬府已不是第一次,也許以後還會發生,喬行簡自己其實也都已經習以為常,所以他只是靜靜地抱著祖父留下的畫卷,準備睜眼到天明。
他沒想到七姊會請來一位繡娘,更沒想到這繡娘看起來如此順眼,讓向來對女性無好感的他,也難得放松了一些武裝。
喬行簡一向冷冽的表情在這寂靜無聲的深夜慢慢變得柔軟,眼神也不再那麼凌厲,而是變得溫和。
第一次,失眠的夜晚,他覺得不是那麼難熬了。
***
顧韓氏一夜無眠,睜著眼熬夜到天亮,她一直在為女兒擔心。
顧韓氏抹了幾次眼淚,只恨自家的男人走得太早,只恨自己的眼楮不爭氣,把養家的重任都落在了女兒一人柔弱的肩膀上。
天蒙蒙亮的時候,顧幼熙醒了,自己穿好衣服,揉著眼楮從臥室走出來,看到娘親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發呆,便叫了一聲︰「娘?」
顧韓氏回過神來,忙應道︰「啊,你醒了,娘這就做飯去。」
顧幼熙望了望屋里,問︰「姊姊呢?」
顧韓氏站起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嘆口氣,說︰「你姊出去了,接了個繡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顧幼熙清秀的小臉上閃過一抹憂色,他雖然只有八歲,但是已經很是懂事。
他的姊姊顧涵希一直想把他培養成才,所以五歲那年,他就跟著附近的一位秀才讀書認字了,姊姊每年給這位秀才做四季衣物,當作教他念書的酬勞。
這麼早,能接什麼繡活呢?
「姊姊去了哪里?我去看看她。」顧幼熙問母親。
顧韓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說實情,只敷衍道︰「你姊姊說很快就回來,你先念書吧,等吃過飯快去學堂。」
顧幼熙輕輕咳嗽了幾聲,盡管他極力壓抑自己咳嗽的聲音,可是顧韓氏還是一臉憂色地走過來,模了模他的頭,問︰「怎麼又咳嗽了?」
每逢天涼的時候,顧幼熙就會病一場,咳嗽、發低燒什麼的,不會太嚴重,但也總是擾人。
顧幼熙笑了笑,連忙說︰「沒事,沒事。」
他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姊姊,為了多給他買藥和滋補營養的食物,顧涵希總是要多做許多活。
顧韓氏心疼兒子的懂事,也同樣心疼女兒的辛苦,可是家里已經是幾乎要家徒四壁了,她又能怎麼辦呢?
顧韓氏幾乎又要落下淚來,卻也只能轉身去做早飯,可是掀開米缸,才發現已經沒幾粒米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顧韓氏更加頭疼起來,她記得女兒說家里還有一些銅錢,或許她應該先買點米去,兒子還小身體又不好,總不能讓他餓肚子。
顧韓氏拿了家里僅剩的一串銅錢,準備去胡同那頭的糧鋪買點米,剛打開門,就見到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家門口。
顧家住在縣城的平民區,這條胡同很是狹窄,一輛馬車就擋住了整條通路。
顧韓氏正猶疑著,馬車的車廂門這時打了開來,顧涵希從馬車上跳下來,見到顧韓氏,忙問︰「娘,你這是去哪?」
見女兒平安回來了,顧韓氏松了口氣,說︰「家里沒米了,我去買點米。你快回屋里去歇歇。」
「娘,不用去買了。」顧涵希拉住顧韓氏的手。
顧韓氏正要問為什麼,從馬車里又走下來一位長身玉立的青年,身著月白色錦緞長袍,烏發束冠,五官極為俊美,只是氣質有些清冷,他站在顧涵希身後,對顧韓氏點了點頭,並不言語。
車夫熟悉自家少爺個性,急忙過來解釋︰「顧家大娘,我家少爺感謝顧姑娘昨晚熬夜為他繡圖,所以特地備了一些禮品作為酬勞呢。」
車夫一邊說,一邊從車廂里搬下來足足有五六十斤的一袋子白米,還有一袋子黃米、一袋子白面粉,另外還有半袋子的蔬菜、臘肉、鮮肉、活魚等等。
顧韓氏看得目瞪口呆,她看了又看,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家女兒,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女兒到底接了什麼繡活啊,怎麼樣也值不了這麼多東西的錢吧?
顧涵希也是一臉窘迫,她怎麼會知道金尊玉貴的喬少爺腦袋里到底在想什麼?
顧涵希的繡圖沒繡完,但她實在是撐不住了,天亮的時候,便起身和陪她熬夜到天亮的喬行簡告別,準備先回家休息一下,之後再繼續回來工作。
結果喬少爺居然要親自送她回家,並且在她想起家里已經沒有了米之後,吩咐車夫從西市最好的米鋪里買了一大堆米糧,又去早市買了一大堆菜蔬和肉。
車夫笑著說︰「這是咱們喬府的一點謝意,顧大娘,你就別客氣了,只管放心收下。」
對于一個即將斷炊的清貧家庭來說,喬行簡送的這些米面菜蔬猶如及時雨,比直接給顧家一大筆銀錢更讓顧韓氏感動,她誠懇地謝過喬少爺,和車夫一起將這些東西搬進了家里。
喬行簡也跟著走進了這個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