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玉佛寺紅葉滿山,是賞楓最好的時節。
高和暢接到了褚嘉言的邀約,喜孜孜的——兩人捅破那層窗戶紙後,只覺得豁然開朗,對未來都十分期待。
褚嘉言到喜來客棧接她,馬車上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想到即將跟眼前人成親生子,都是喜不自勝。
後來還是高和暢開口,「褚大爺,你不說點什麼?」
「現在只有你我二人,和暢還喊我褚大爺,未免生疏。」
高和暢漲紅了臉,小聲說︰「嘉、嘉言。」
「再喊一聲來听听。」
「嘉言。」
褚嘉言喜道︰「以後只有我們兩人,不用如此客氣。」
高和暢又是欣喜,又是害羞,真不懂自己是怎麼回事,堂堂一個現代人,居然還不好意思,但就真的不好意思啊。
馬車轆轆往山上駛去,莫約半個時辰停下,褚嘉言先下了馬車,高和暢不嬌貴,也跟著跳下來。
山上的風拂面而來,混和樹葉跟燃香的味道,沁人心脾。
陽光普照,秋陽暖暖,只覺得全身舒服。
好天氣,玉佛山滿滿的人,不少人攜家帶眷,這玉佛山的紅葉可是遠近知名,難得好天氣,當然得出來走一走。
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掛著竹蘿過來;上面放了兩盤素三牲,小孩見人就喊,「大爺、女乃女乃,買一份素貢品吧,只要兩百文。」
高和暢一怔。
褚嘉言卻是笑了,「我們看起來像夫妻嗎?」
小孩自幼就跟隨爹娘在玉佛山廣場做生意,十分乖覺,感覺出這位大爺心情好,連忙拍馬屁,「大爺跟女乃女乃可相襯了,今日是福德正神成道日,大爺跟女乃女乃買一份素貢品,福德正神保佑大爺女乃女乃全家順利。」
高和暢耳朵都紅了,她是下堂妻,頭發全數盤起,不是未婚少女的發式,也難怪這孩子誤會。
話說被誤會為夫妻,讓褚嘉言這樣高興啊……老實說,她也是挺開心的,至少他們外表配。
褚嘉言取出一些碎銀子給那孩子,「幫我拿去佛堂的大供桌,剩下的給你買糖吃。」
那小孩大喜過望,「多謝大爺,多謝女乃女乃,菩薩保佑大爺女乃女乃早生貴子,三年抱倆。」
褚嘉言一笑,「要是我真三年抱倆,再回頭賞你一個大荷包。」
小孩鞠躬,喜孜孜去了。
褚嘉言笑說︰「走,我們去上香。」
兩人進了大殿,中央正是菩薩,兩邊散出去還有諸多神仙,有人求文,有人求武,有人求姻緣,但相同的是都要先拜過菩薩。
兩人在蒲團上跪下,高和暢穿越而來,可比殿中任何人都相信神仙,額頭觸地,心中念念有詞,菩薩啊菩薩,求禰憐憫信女兩世為人都沒做壞事,這輩子賜給信女一個好姻緣,信女一定會做善事報答眾生。
兩人起身,褚嘉言問她,「抽不抽簽?」
「不抽,萬一抽到不好的,我會被影響。」
「我不迷信,也不抽。」
高和暢知道,不迷信卻帶她來玉佛山,當然就是為了約會啦,不然東瑞國又沒電影院還是游樂園。
想到一個不迷信的大爺也來這迷信之地,忍不住想手舞足蹈,褚嘉言可能比她想像的還要在意她。
是啊,她是現代人,覺得戀愛必須有追求的過程,可是對于古代人來說,可能見一面就可以定姻緣,婚前沒看過彼此的夫妻大有人在,她可不能拿前生的標準來衡量,這樣對他不公平。
他這麼忙,還抽空帶她來賞紅葉呢,很可以了。
廣場上攤販多,高和暢買了兩枝葫蘆糖,一枝遞給褚嘉言,兩人邊走邊吃,已經認識一年,此刻兩人相處只覺得自在無比。
往後山的路上,行人如織,高和暢說起明年春天的服裝設計,興致勃勃,褚嘉言也提了一些建議,譬如說春日賞花宴多,盡量避開綠色,以免跟葉子撞色,兩人一致覺得服裝秀可以沿用下來。
听說甘家布莊、米家繡坊明春也要辦理服裝秀了,高和暢就覺得好笑,服裝秀只是噱頭,重點還是服裝的品質啊,那些高門大戶的小姐可不是傻子,如果不夠別致,限定款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還有好多衣服沒畫出來,等我今日回去客棧就立刻開工,日後天天一張,九月底前就可以把三十套春服給你。」
褚嘉言露出欣賞的神色,「那好,我等你。」
高和暢一定不知道她說起服裝時眼神多閃亮,他好喜歡看著這樣志得意滿的她,他要一個平起平坐的妻子,而不是要一個唯唯諾諾的小兔子,兔子雖然可愛,但卻說不上話,他不想過著兩人相對無言的生活——弟弟嘉忠婚後常常跟他訴苦,小汪氏只要見到他就是要告狀,姨娘如何不乖,庶子如何吵鬧,家里這兩年發展的好,應該多給一些月銀,一個月五兩實在太少了……
講一遍不夠,講兩遍,講三遍,天天提,天天抱怨一樣的事情,嘉忠說要不是跟汪家是親戚,他真想休了這個無知的妻子,想到要跟這種人過一輩子就覺得很煩,一點意思都沒有。
褚嘉言能理解,如果一個人沒有生活重心就會變成這樣,小汪氏應該發展自己的嗜好,而不是把整副心力都放在姨娘庶子身上。
等自己跟高和暢成親,他會要她繼續工作,繼續保持對生活的熱愛,這樣夫妻生活才能和諧。
「玉佛山的紅葉真美。」高和暢轉了一圈,不由自主發出驚嘆,「有紅有黃,層層疊疊,只有老天爺才能做出這般顏色。」
「和暢以往不曾來過這里嗎?」
原主是來過的,高和暢道︰「來過,不過心境不同,現在心平氣和,看什麼都有一番風味——對了,我想到一件事情,布莊染布可有辦法像這後山紅葉一樣,同一塊布上從黃色漸層到紅色?」
她想起迪奧那件舉世無雙的星空裙,真的美到不行,如果古代染色工藝能做到漸層,那她還能有更多設計。
褚嘉言想了想,「一塊布兩種顏色,如果能成真,衣服肯定好看,不過以往沒人試過的東西,難處也擺在那里,我回頭問問染坊娘子,可有辦法做出。」
「我也跟去,就算做不成漸層,也能做出染花,我知道染花之法。」
褚嘉言听到她連染花都會,只覺得不可思議,「高家是賣雜貨起家,和暢何以懂得這樣多?」
高和暢一怔,反應很快,「我都說了小時候家里有個異域老師,她會的東西可不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祖父母覺得技多不壓身,也鼓勵我多學,我一來有名師,二來自己感興趣,自然就懂。」
「對了,是我健忘,你已經提過一次,可惜那奇人不在中原,不然我想登門拜訪,一定能有所收獲。」
「你不用可惜,我師父一生所學都教給我了,我還有好多好多想法,以後都會慢慢畫出來。」
兩人正愉快著說著話,突然間有個聲音打斷了他們。
「這不是大女乃女乃嗎?」十分尖銳的中年婦人嗓子,「哎喲不對,是我說錯了,現在是高小姐。」
高和暢轉頭,就見一個頭發有點花白的中年婦人,雖然年紀不小,看得出還是漂亮的,她挽著一個懷孕的小媳婦,兩人看著高和暢的神情十分憎恨。
高和暢心想這誰?認錯了嗎?可是她知道自己姓高?
電光石火之間,有什麼流進了腦子——大婚之日,一個懷孕的丫頭得意洋洋的過來拜見,說自己叫做綠水,是葉大爺的通房,給新女乃女乃問好。
然後原主怒不可遏的打了她,用繡墩砸破她的頭,拼命踹她肚子,還用打碎的瓷器劃花她的臉。
有一個中年婦女跑進來,護著綠水說;「大女乃女乃饒命,大女乃女乃饒命。」
綠水對那中年婦人虛弱的喊,「娘,救我,救我……」
原主毫不留情,還是拼命踢著綠水的肚子,又抓起她的頭猛撞地板,磕得綠水滿頭是血……
高和暢一凜,這中年婦女是綠水的母親鄭氏,她旁邊那個懷孕的小媳婦是綠水的弟妹小倪氏。
是綠水的家人……
突然一盆冷水澆下,現在說什麼都高興不起來了,綠水不只是原主的罪孽,她繼承了原主的身體,自然也得承擔。
鄭氏陰惻惻的說︰「高小姐怎麼來拜菩薩了,殺人的時候沒一點心軟,現在拜菩薩可沒什麼用啊。」
「就是。」小倪氏跟著婆婆開口,「誰不知道百善織坊這一年生意很好,高小姐現在名滿京城,過得春風得意,想必不記得我可憐的大姑跟那未出世的外甥。」
鄭氏表情十分怨恨,「我只恨菩薩不開眼,高小姐幾次自殺都有人發現,最後一次明明半日都沒氣息,葉大爺都要辦喪事了,沒想到居然活了過來,我原以為高家不願接女回家,是報應的開始,我等著看你落魄,等著看你變成乞丐,意外的是高小姐搭上百善織坊,听說還賺了上千兩銀子,我不信老天這麼不公平,我要看看,笑到最後的是誰。」
小倪氏呸的一聲,「要是大姑順利生下葉家長孫,我們黃家就要翻身了,大姑死了,阿廣跟阿祿的前程也沒了,高小姐,你害得我們好慘。」
高和暢內心有愧,不敢正面回答,只說︰「是我的錯,兩位怎麼罵我都不會還嘴的。」
鄭氏跟小倪氏一怔,這可不是高和暢的性子啊,這位大女乃女乃昔日十分刁蠻任性,她們倆也是仗著現在沒有主僕關系這才敢上來諷刺一下——以往雖然怨恨,但她畢竟是葉家的女乃女乃,自己婆媳只是葉家的下人,能說什麼。
她居然認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鄭氏想起冤死的女兒綠水,她雖然可惜女兒,但更可惜的是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阿廣跟阿祿,葉大爺說了,只要能生出長孫,就會提拔阿廣跟阿祿去鋪子當帳房,可女兒還沒生出孩子就死了,葉大爺對阿廣跟阿祿的承諾當然就不算數,鄭氏的享福夢也破碎了。
都是高和暢害自己不能安享晚年!想到此處,鄭氏更是埋怨,看到褚嘉言一表人才,想著這昔日的葉女乃女乃怕不是又勾引上哪個冤大頭,自己是晚年無望了,但也不能讓她好過,于是對褚嘉言道︰「這位大爺,我雖然不認識你,可是我認識這位高小姐,心狠手辣不說,對人還沒半點尊重,不管兩位什麼關系,建議大爺早早斷絕來往,退後一步說,這高小姐才下堂一年就跟男人到玉佛山賞楓葉,能是什麼好東西。」
褚嘉言正色道︰「高小姐打死綠水之事是她的錯,大娘要說她于理有據,我不好反駁,可是一位女子被下堂,再追求幸福也不為過,據我所知葉大爺都已經有兒子了,難不成兩人分開,只準男人生孩子,卻不準女人找幸福嗎?」
他既然跟高和暢合作,自然會打听,高和暢在葉家的事情他也都知道。
鄭氏一愣,沒想到這冤大頭這麼冤,是被高和暢迷惑成什麼樣子啊,「大爺看來對高小姐有意思,我仗著年紀大說一句,婚前多打听,狗啊,是改不了吃屎的,這高小姐在葉家什麼樣子,將來在大爺家就會是什麼樣子,大爺不想家里雞飛狗跳,還是趕緊保持距離,另外娶個良家婦女才是正經。」
說完就挽著媳婦小倪氏,對著高和暢呸了一聲,這才恨恨走了。
高和暢看著婆媳背影,內疚已極。人命啊,她拿什麼還?她就算死了,綠水跟孩子也活不過來。
想到原主造的孽,高和暢忍不住情緒低落,「我倒寧願她們上來打我一頓,只說我幾句,懲罰未免太輕了。」
「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但你還是可以彌補。」
「怎麼彌補?綠水都不在了。」
「補償綠水的家人,看樣子那大娘還在葉家當下人,年輕媳婦的衣服也是打過補丁的,看來日子過得不是很好,你可以把他們全家買下來,讓他們解月兌奴籍,再安排鋪子,讓他們自力更生,自己作主人。」
高和暢茫然,「這樣就行了嗎?」
「你沒听那個年輕媳婦說︰『要是大姑順利生下葉家長孫,我們黃家就要翻身了,大姑死了,阿廣跟阿祿的前程也沒了。』黃家在意的是沒有享到富貴,你仔細想想那中年娘子可有說一句『我女兒好冤』?」
高和暢想了想,「好像……沒有……」
「那就是了,那娘子不覺得女兒冤,反而覺得兒子不能飛黃騰達很冤,你只要補償了兒子,他們黃家一定會原諒你。」
「那容易,我今天就辦……只要能獲得黃家原諒,我做什麼都可以。」
「和暢——」
高和暢抬起頭,一刻鐘前她還興高采烈,現在完全高興不起來。
褚嘉言正色說︰「我想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改變想法,我既然心悅于你,就不會去計較過往,等解決了綠水的事情,剩下的我們再來談。」
高和暢怕自己上門會鬧得葉家雞犬不寧——葉明通已經另外再娶,庶子女都有,正房太太也懷著孩子,她這名聲不好的高小姐出現,只怕現任的葉女乃女乃會多心,于是拿錢銀給郝嬤嬤,讓郝嬤嬤上門。
郝嬤嬤動作很快,沒幾天就把黃家九口人都買下來。
奴僕就是買賣的命,加上葉家這一年沒那樣好了,僕人本就遣散得不少,黃家以為自己也只是被轉賣一手,等見到高和暢的女乃娘郝嬤嬤,那是如同見到鬼一般。
鄭氏跟小倪氏這對婆媳想起自己前幾日才痛罵過高和暢,更是不安——怎麼辦,誰知道那女人心眼這樣狹小,不過罵了幾句,居然就命人把全家買去,現在自己的賣身契在姓高的手里,要打要罵都隨她,想想著實後悔,那天怎麼沒忍住。
害怕,但又不敢講,而東瑞國對逃奴懲罰極其嚴厲,他們也沒逃跑的想法,只能提上換洗的衣服,跟郝嬤嬤上車。
郝嬤嬤一輛,黃家九口擠一輛。
孩子小,不懂害怕,上了馬車以為要出門,高興得不得了,大倪氏罵了幾句,這才安靜下來。
馬車轆轆,大概走了半時辰停下。
鄭氏看著丈夫,黃老頭也有點不安,高和暢當年鬧得葉家不得安生,現在把黃家九口買下,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莫不是嫌打死女兒不夠,想把黃家全家弄死?
郝嬤嬤拍了拍馬車篷,「可以下車了。」
黃阿廣,黃阿祿兄弟首先下來,扶了黃老頭跟鄭氏,又各自扶下妻子大倪氏,小倪氏,然後把三個女圭女圭抱下。
高和暢早就在鋪子前面等了,見狀趕緊迎上,「一路辛苦。」
黃家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昔日的女乃女乃到底想干麼。
黃老頭心里雖然可惜女兒的遭遇,但人還是要往前看的,他們黃家的買主是郝嬤嬤,郝嬤嬤是高和暢的女乃娘,那不用問,他們真正的主人就是高和暢,他們身為奴僕,最重要的就是干活跟听話,女兒已死,黃家再沒飛黃騰達的可能,他這個爹也只能為日後打算,听話為上。
黃老頭鞠躬,「見過高小姐。」
「黃伯不用客氣。」高和暢連忙說,「快些進來。」
黃家九口不明所以的走進鋪子,卻見得是一間面店,很新,好像這幾日才布置妥當,各種生財器具一應俱全。
黃阿廣突然咦的一聲,幾人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只見招牌上寫著︰黃家面館。
黃老頭跟鄭氏不識字,急問︰「那寫的什麼?」
黃阿廣道︰「黃家面館。」
一個小孩子歡呼起來,「是我們家的面館嗎?黃家就是我們家。」
大倪氏喝叱,「別胡說。」
黃家眾人惴惴不安,不知道是什麼況狀,如果是要到高和暢的鋪子幫忙,那應該是高家面館啊,怎麼會是黃家面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