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岱陽跟呂芝瑩穿過店鋪往後堂走,經過攀著花草的長廊,走來倒也不覺得熱。
他放慢自己的步伐與呂芝瑩並行,三年過去,她的個頭又長高了些,來到他肩膀位置,但依然十分嬌小。
「下次他來,推給別的茶師,他那雙賊眼都黏在你身上。」
「來者是客。」她說。
「這客居心不良,還痴心妄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他滿口嫌棄。
他身後的兩名小廝梁漢、梁風互看一眼,偷著樂,主子這是吃醋了,也是,在外打拼這幾年,心里念姑娘念得可緊了,而那臭紈褲卻可以明正言順的上門見姑娘。
她嬌俏反問,「剛剛有人說是好朋友?」
姜岱陽見她不再像在店前那端莊大氣的樣子,心里高興,不想將話題再繞著胡彬彬轉,直言,「只是客套話,不提他了。」
她點點頭,「二哥這些年一定很辛苦,好在辛苦也有回報。」
「一點都不辛苦,相反的,很開心,掙了錢就想著能買什麼給家里的人。對了,這一次送過來的布料你喜歡嗎?」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
這三年來,春夏秋冬他都會分送布料回家,其實他更想替她做些褶裙、對襟背子或襦襖袍服,然而礙于尺寸不得不歇了心思。
呂芝瑩想到他送的那些衣料刺繡皆精細講究,回信說不用,但這人還是按季節送來,好在娘親那里也送了一份,不然她還真不好收下。
「喜歡,可是太多了,二哥該多給自己做些衣衫,談生意,每日定要鮮衣華服,尤其二哥生意做那麼大,總不好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袍交際。」
「二哥做得可多了,你看看這一身可好看?」姜岱陽大方的展開雙手,笑問著她。
梁漢、梁風站在一旁,心里卻在打鼓,天知道主子可是一連換了七、八套才滿意的,姑娘的評語可不能太差。
呂芝瑩不是害羞的人,尤其現在已經離開店鋪,穿過後堂,這里的人便少了。
她定眼看著姜岱陽,他五官俊雅,瑩潤如玉,一身玄色偏襟右衽長袍,腰系一塊羊脂白玉,整個人看來豐神俊朗,光芒驟盛。
她突然想到前陣子熱衷八卦的曉春跟她說,外頭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想收二哥為賢婿,「二哥看來的確挺招人的,就算不拈花惹草,也會招蜂引蝶,難怪不少達官貴人視二哥為乘龍快婿的人選。」
他唇邊帶笑,「你在意?」
她月兌口就出,「不會。」
他早已猜到她的答案,有心理準備,因此雖然有些失落,但表情仍是溫和。倒是她覺得自己答得太快,小心翼翼的瞟他一眼,見他神情還好,心也松了口氣,「二哥,咱們走快點,爹娘應該知道你回來的消息,也許往這里來了。」
他微微一笑,「好。」
兩人往滄水院走,姜岱陽一邊說著這些年的心路歷程。
都說出外靠朋友,他與人交際時著重人情世故,不忘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與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稱兄道弟,融洽的人際關系在詭譎多變的商場上成了一大助力。
「有靠山及沒靠山之別,行事難易就相差極多。」他說。
而不能跟她說的是,拜前世歷練之賜,他不必戰戰兢兢,很多事看得更清楚,更能果斷,不墨守陳規,讓經商之路順遂許多,少走幾次冤枉路。最主要的是他脾氣收斂許多,就算要算帳,也絕不會被人抓到把柄,而是在暗地里討回來。
經商方面與前世大方向是一樣的,趁著海運發達,他買了船,開起船行,送人送貨物,又借船運載回洋人的玩意兒,開起尋寶坊,生意越做越大,比上一世創造出更大的姜氏商業王國。
這三年,他不斷把家書與吃的用的送回方家,他對方家人好,對呂芝瑩更好,想要滴水穿石,一點一滴將自己融入她的心。
片刻之後,兩人來到滄水院,卻從奴婢口中得知養父母都在軒格院,兩人便轉往該處。
軒格院內的人得到姜岱陽返家的消息,正要派人去迎接,就見姜岱陽與呂芝瑩相偕而來。
雅致廳堂內,方辰堂夫妻、方泓逸及葉瑜都在,因方泓逸的身體因素,並沒有擺放冰桶,不過院子特別請專人造景設林,因此這個院子也算冬暖夏涼,極為舒適。
「這三年讓父親、母親、大哥擔心,我回來了。」姜岱陽抱拳一禮。
「好,總算是回來了。」方辰堂點頭道。
孫嘉欣有些激動,總是養了多年,這幼鳥離巢,一去三年,說不想念是假的,但她看丈夫一眼,搖頭了。
方辰堂這個當爹的一板一眼,畢竟要管那麼多人,理那麼多事務,時日一久,渾身上下都有股威嚴勁兒,此時臉上是習慣性的不露太多波動。
姜岱陽的目光對上方泓逸跟葉瑜,兩人前世成了夫妻,可這一世,除了他早一步讓大哥的畫作名滿天下外,兩人之間似乎沒什麼變化。
他知道葉瑜萌生幾回辭意,最後都被養母勸留,這一世他們能否走在一起?
「這三年多謝葉大夫對大哥的照顧。」他又向葉瑜一禮。
這舉止來得猝不及防,葉瑜來不及避開,只得回以一禮,「二少爺客氣,本是葉瑜本分。」
方泓逸朝她溫潤一笑,「我這弟弟說的是實話。」
方家人都在,葉瑜不想跟他爭論,索性沉默。
方泓逸也不介意,目光回到姜岱陽身上,「二弟好久沒喝妹妹泡的茶了吧。」他知道姜岱陽對呂芝瑩的心思,這三年他差人送回來的東西,也很大方的讓家人看到他對她的獨寵。
姜岱陽莞爾一笑,看著一直靜靜听他們說話的呂芝瑩,「麻煩了。」
「二哥跟我見外呢,泡壺茶怎麼會麻煩?」她在自家人面前還是俏皮的。
奴僕隨即動起來,燒水、備上茶具及茶葉等等。
呂芝瑩坐在茶幾前,不一會兒,花廳里就茶香四溢。
這親密又輕松的氛圍讓出外三年的姜岱陽差點控制不了心里的激動,此景是身在外地的他一直惦記想念的。
他垂下眼,端起花梨木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調整翻涌的心緒後,侃侃而談這些年的打拼,以及午夜夢回時,總想著回來看他們,但又想要做出更多的成績,時日一久便練就一身本領,看人、看帳及管人都很上手。
如今幾個地方如彥城、真定、甘州、南昌都有尋寶坊、晨光車行及船行、晨光鏢局,營利極好,賺來的錢除了大半存入錢莊外,就是購置店鋪及田莊,店鋪有的是轉做些小牛意,有的租人,至于田莊,就完全租給當地農人,進益也算豐厚。
他手下有多名管事,帳冊大約三個月至半年交一回帳,憑借這些年的經商經驗,分工分酬,適時給予職權,加上他找來的都是能人,將他的產業打理得有聲有色,日進斗金,而一切能成功,井然有序,他都將這些經營得宜的功勞歸功于養父的傾囊相授。
前世姜侑犧牲他一人,將他的財產,尤其是尋寶坊的巨額利潤拿去做人情交際。為了搭上海貿這艘船,願意合作的可不乏皇族貴人,姜家那些廢物因而各有成就,慶安伯府更是蒸蒸日上,重新回到權貴圈中。
這一世,他積極培養人手,文武俱有,也掌握各地資訊,絕不讓自己再落入前世那四面楚歌又悲慘的地步。
方辰堂嚴肅慣了,但養子有此成就,他真心高興,眉眼間柔和許多,「長江後浪推前浪,你的成就比父親好,不必客氣,你真的很好。」
兩世以來第一次得到養父正面肯定,姜岱陽喉間酸澀,暗暗吸氣。
「真的,弟弟很好,大哥雖在內宅,但小廝說了,弟弟的種種事跡在穆城內外都傳開了。」方泓逸也引以為豪。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大哥。」姜岱陽回頭看向梁漢。
梁漢立馬點頭,很快退出去,眾人還不知怎麼回事,就見他很快的去而復返,手中多了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
姜岱陽接過手,遞給方泓逸,「大哥,這是上一幅畫〈雪山湖撈月〉的酬勞。」
除了離家前向方泓逸要走的六幅畫,這三年間,他又派人專程回穆城取了八幅畫。
方泓逸也不知姜岱陽怎麼賣的,竟能賣到一幅三千兩,還給他取了一個很美的名字——千月公子,對外宣稱千月公子一年只賣三幅畫,一幅畫最低三千白銀起跳。物以稀為貴,外界知這晝一幅難求,便相互競價,千月公子的美名就這麼被炒作起來,如今他盛名在外,全拜這個弟弟之賜。
「謝謝。」方泓逸說。
「咱們兄弟,說謝謝可生分,也見外了。」
方泓逸微微一笑,這個弟弟越大越懂事,處事也越周全,家里的每個人,他可是都照顧到了。
方辰堂夫妻見兄弟和樂,相視而笑,再齊齊看向姜岱陽,眸光中多了絲感激。
獨子在畫作上得到成就感,連帶的整個精氣神也好上許多,連葉瑜都說這是好心情影響身體的證明,近一年他不再動不動就臥床,更多的時間在畫桌上,每日的藥湯也多是調養身體的補湯。
他再也不是一無所用,他有能力掙錢,日後能靠自己養家活口,不得不說,這讓他身在宅院也有底氣。
眾人聊了好一會兒,孫嘉欣便催著姜岱陽回院休息,「風塵僕僕回來也累了,先回去休息,有什麼話晚一點用餐時再聊。」
姜岱陽從善如流的點頭,雖然很想跟家人多相處,甚至與呂芝瑩獨處,不過來日方長。
一行人往門口走,方泓逸卻喊住葉瑜,見家人都回頭看他,他微微一笑,「我還有些話想跟葉大夫說。」
葉瑜本想拒絕,但看著方家人,她無奈點頭,朝他走去。
方泓逸示意路奇退出去後,拿著精致的雕花木盒,走到她面前放到她手上,「你收起來。」
「為什麼?」她皺眉。
「我的就是你的。」
這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她繃著一張臉,「請大少爺慎言。」
盡管她神情冷淡,也沒伸手拿,方泓逸仍溫和一笑,「你印制醫書也要錢。」
「那是我的事,拿大少爺的錢算什麼?」她語氣更冷了。
「這是我賺的養家錢,給你不是天經地義?」
他俊秀臉龐有著淡淡的血色,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耳尖微紅,顯見心里可不像表面上那麼輕松。
葉瑜低頭看著盒子里那一疊銀票,听著那撩人的話,竟不敢抬頭對視。
方泓逸看似若無其事,卻是借由喝茶來緩和狂跳的心。
葉騰文留給葉瑜的就只有那家醫館,目前主要是王啟原在坐堂,她雖然一個月也會去幾次,但她生性冷,表情少,訴醫理、開藥方都神情淡漠,說話極簡,與葉騰文視病如親的行醫風格大不同,因而一些老病患後來都轉向王啟原看診。
這也是魏氏不待見她的原因之一,多少次直言,「你賺的錢根本不夠塞牙縫,還端著架子,好像我們靠著你在過日子呢。」
葉瑜收留幾個在識草藥上有天賦的孩子,打算從頭教授醫術,可那些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習字學醫都要用錢,葉騰文留下的銀兩有限,便都讓她拿來用了。
「勞心費神賺錢,結果一個子兒也沒拿回來,全送給那些孩子,真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姑娘。」魏氏對此總是冷嘲熱諷。
王啟原幾回制止喝斥,但總改變不了她的刻薄嘴臉。
近日醫館病患又少了些,葉瑜的手頭的確緊了些。
她看著方泓逸,猶豫了一下,最後說︰「好,這些算我跟你借的。」
方泓逸好丹青,臨窗就擺了張書桌,筆墨紙硯皆有,她立馬移身到書桌前坐下,寫了借條。
「好。」只要她肯拿,至于何時還,方泓逸不在意,他嘴唇輕揚,這兩年身體好了許多,他不再是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廢人,他能做她的依靠。
葉瑜要出去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身子就算大有好轉,到底精力不如常人,凡事還是要有分寸,別累著自己。」
這是關心,他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另一邊,方辰堂出去辦事,孫嘉欣則挽著呂芝瑩邊走邊說起養子的變化,「真的不一樣啊,神情安適,舉止風雅,明明就不間斷習武,身上反而多了一種讓人舒服的謙遜氣質,真的月兌胎換骨啊。」她興致勃勃的朝養女眨眨眼,「你二哥回來了,家里可熱鬧了。」
呂芝瑩有點無言,養母你一副有八卦好戲可看的興奮模樣,這樣好嗎?
孫嘉欣伸手撫著她的發絲,「我也得想想你二哥的親事了,你有沒有覺得不錯的姑娘?」
「娘,你心里的名單可比我多多了。」呂芝瑩有點無奈的說。
「可你跟你二哥比我跟你二哥熟啊,你說說,他會喜歡哪樣的女孩兒?」
瞧養女一副「你一定要這麼為難我嗎」的樣子,孫嘉欣忍不住被逗笑了,輕輕掐了她的臉頰,「會不會就是你這樣的?」
「娘親。」她一臉無奈。
「好好好,不逗你了,知道你事兒多,你先去忙吧。」
呂芝瑩還真是暗暗松了口氣,娘親再問下去,她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孫嘉欣看著她帶著兩個丫鬟離開,自己也回到滄水院。
她撐著下巴,示意古嬤嬤坐下來對弈一番。
古嬤嬤知道主子有了煩心事才會想下棋,將繁雜思緒理一理定一定。
果不其然,孫嘉欣隨意撥弄棋子,棋下一半,也不見章法,就將棋子一顆顆的撿回花梨木棋罐里,「逸哥兒從小身子弱,自幼看診的葉大夫也不管孩子還小,叨叨告誡,切忌大喜大悲多喜多怒,尤其日後男女感情更忌太過強烈,還好他個性沉穩,面對什麼事心中都少有波動,誰知啊——」
誰也沒想到,幾年不見生人,守著院子畫畫,一副溫潤如謫仙的模樣,遇上接替葉騰文看診的葉瑜,竟然動了凡心。
偏偏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三年,向來溫潤個性的大少爺也變了,為了留下佳人,折騰自己病一場的事不知干了幾回,倒也成功將人留下,只是手段有點卑鄙,只能說愛情這玩意兒真的會毒害——不,讓人心性變了。
古嬤嬤在心里想著,一邊幫著主子將盤上的棋子放回棋罐里。
「這兩對冤家,嬤嬤,我是怎麼想亂點鴛鴛譜都不成啊,罷了,不管了。」
見主子心情一下子陰一下子晴,古嬤嬤哭笑不得,夫人愛看戲,打著讓他們自由發展的旗號,但心里可有主意呢。
柏軒院一直都讓人收拾著,不見半點灰塵。
兩株高大榕樹成蔭,一小片竹林,幾株芭蕉,綠意蒼翠,亭台樓閣也極為雅致,四面游廊連結房舍。
姜岱陽步入書房,楠木幾案仍擱著硯台筆筒,一如過往,再轉入主臥,帷幔收起,床鋪收得整齊,棉被蓬松,顯然是曬了太陽的。
屋內並沒有冰桶,卻一樣涼爽,可見這院子跟大哥的軒格院一樣,特別注重造景及通風,他竟現在才發現。
院里一切如舊,干干淨淨的,彷佛主人從來沒有離開過,姜岱陽眼眶不由得有些發酸,在外飄蕩,幾回受挫,總有想回來的渴望,然而他覺得還不夠、還不行,他一定可以更好。事實證明,他真的可以做得更好,但能夠回到溫暖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不,這院里還是有點不同,袁平如上一世一樣,離了方家,去管莊子,有了妻兒。
梁漢、梁風取代袁平,隨意收拾住處,備妥熱水來侍候姜岱陽梳洗。
微風輕拂,他疲累的身軀有了倦意,上床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