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小院中,香芹愣怔地听完長年代殿下宣的口諭。
有那麼十幾秒的時間……
她覺得自己剛剛耳朵好像出了問題,那些話,她一個字一個字都听進去了,卻又一個字一個字都沒听明白。
「袁洗——」長年頓了一頓,心緒滋味復雜地道︰「這是太子殿下的恩德,您跪恩吧。」
「喔。」她有些呆呆的,本能地依言跪了下來,朝東邊方向磕了三個頭,恭順地低低道︰「下官……小人謝太子之恩,千歲千歲千千歲。」
長年垂首看著她小小一只的身影,又是怒其不爭又是氣她辜負殿下,嗓子不免有些硬邦邦起來。
「你以後且好自為之。」
「謝長年總管。」她好像感覺不到膝蓋硌到地面小碎石子的疼痛,整個腦子嗡嗡嗡的,反應都有些遲鈍,「我,會的。」
「唉。」長年別過頭去,吸吸鼻子,也有些暗恨自己的心軟矯情,「那個,車駕已經備好了在外頭,你收拾妥當後,便可回京去北城安居了,三百兩黃金也會同時歸置在那處三進宅院的。」
香芹點點頭,木木的,看著格外的憨傻乖巧。
可實際上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瞬自己好像奇怪的分裂成了兩個不同的人……
一個是冷靜清晰的旁觀者,慶幸著太子終究英明仁心,不但放了她一條生路外,還給了她安家的本。
另一個則是懵懵然,有點酸酸澀澀的,迷茫又莫名地難過,覺得自己真的有點狼心狗肺,居然這樣「回報」一個對她這麼好的男人?
不過,事情走到現在這樣,才是正確的啊。
執述太子身為一國儲君,本來就有他的責任和義務,在當今龍陽之癖並非主流的世情中,太子若是耽溺留戀一個同性,本就會受前朝後宮和世人詬病的。
萬一因此危及到他的太子之位,那她也是罪過大了。
「長年總管,你以後還是勸勸太子吧。」她努力維持腦中清明,有一絲艱難又晦澀地提醒道,「陛下……雖然只有太子這一個親兒子,可皇室卻不只有太子一名血脈。」
陛下的三位王弟各自在藩地生了一堆嫡子庶子,倘若這三位王爺哪日生出了將膝下之子過繼給陛下的念頭,太子心機手腕再高,將來的登基之路也不免因此徒增波折麻煩……
長年一怔,迅速會意過來,又是感動又是慨然,口氣也溫和軟化了不少,「你放心,殿下胸懷江山和天下蒼生,自然不會受囿于此,待日後東宮選妃進人,想來不愁沒有能令殿下再看中的心儀之人。」
唉,看來即便袁姑娘對太子殿下確實無意,可終歸她還是有那麼一些些關心殿下的。
殿下……也不算是遇著了個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太子殿下人那麼好,自該有世上最好的女子來相配的。」她輕輕點了點頭,深表同意。
長年古怪地看著她,「你……當真不在乎?」
香芹笑了笑,「我又憑什麼在乎?」
太子殿下真正喜歡的是前身,又不是她,若要論吃醋,也是原來那位「袁香芹」才有資格。
穿越過來變成替身已經夠無奈了,要是還變成了太子殿下心中白月光的替身,那不是更慘?
而且她有自知之明,早晚太子殿下會發覺她跟「袁香芹」越來越不相像,到時候她奪舍的事實露餡了,迎接她的還不是只有一個死字?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現代人,分外珍惜自己這條小命,如古代那種忠君愛國拋頭顱灑熱血,或是伯牙絕弦,為知己為心愛之人能舍生忘死雲雲的珍貴稀罕品德……她肯定是沒有的。
而且以後太子有美如雲,後宮妻妾必定個個都長得像選美皇後冠軍,她這根芹菜就不去湊熱鬧了。
「你真是——」長年一時氣結。
太太太無情了!
「長年總管請代我再次謝過殿下,今後無論如何,我都祝他未來功績震古鑠今,夫婦和樂妻賢子孝,萬事圓滿大吉。」她澄澈雙眼滿滿真摯。
長年賭氣道︰「那是自然的,就不勞您費心了。」
她恭敬地送長年出去,兩人來到小院門口之際,長年忽然又回過頭來,俊秀臉上嚴肅慎重——
「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她搖搖頭。
「連一點點都沒想起來?」長年眼底隱含一抹希冀。
她明白長年的意思,歉然地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也許我本就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個人了。」
有那麼一瞬間,長年幾乎沖動地想冒著太醫叮嚀過的危險,戳破她和殿下曾經歷和結緣的種種……
可是當他對上香芹平靜如一汪清潭的雙眼時,已到嘴邊的話頓時又頹然無力地消散無蹤了。
也罷,既然殿下都死了心撂開手了,他這做奴才的就別再給主子添亂了。
當天午後,香芹便帶著簡單的小包袱箱籠,搭著馬車離開了甘泉宮。
只是她沒有如長年安排的那樣,一路安然無阻地回到京師北城的三進宅院中,而是在回程第三天的半路上,趁馬車夫去解手的時候,悄然下了馬車,就此不知去向……
香芹在林子里走山路折騰了兩天,半路上終于找了到個犄角旮旯的山中小村落。
她在臉上抹了把泥土,衣服也在地上草間翻滾了一遍,髒兮兮地偽裝自己訪親未果,又遇到打劫的……所以大部分行囊都丟了。
實際上她偷偷下了馬車鑽進山里後,就把貴重的細軟都放在小包袱里背在身上,走到哪里都貼身帶著的三個月俸祿也依然揣在懷中暗袋里。
然後她把那只裝了衣衫和書卷——當初拿來做做樣子——的箱籠,找了個懸崖往下一扔,還不忘撕碎了一小條布壓在大石頭下,裝出她失足落崖的假象。
要不是只穿了腳下這雙鞋出門,她還想把一只鞋扔在懸崖邊邊,這樣看起來更逼真。
她心知,執述太子會讓長年總管傳達那樣的口諭,就表示他顯然是決心跟她劃清界線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肯定不會再回頭搭理她這個沒心肝的不良員工。
但香芹從小到大看過那麼多小說和電視劇,她對于「女主角失足落崖」這個淒美(?)哏實在是印象深刻,又剛剛好經過一處懸崖,于是就控制不住內心的戲劇魂發作……
總之,當她布置完了後,深覺這招確實是和過去斷個一干二淨的好方法。
這樣就不用擔心東宮的政敵會想要把她抓起來囚禁拷問,逼問她關于東宮的秘辛布局之類的危機了。
……雖然她壓根兒不知道那些機密,可政敵們不知道她不知道呀,萬一那些人誤以為在嚴刑逼供之下,她卻還抵死不從怎麼辦?
香芹打了個大大的哆嗦。
「沒錯!死遁就對了。」她喃喃自語,握拳又給自己鼓勁打氣一番,「魔鬼就藏在細節里……袁香芹,做得好!」
于是此時此刻,自覺已經布置好一切的香芹站在最靠近村口這戶泥瓦房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搓搓臉頰,伸手敲敲木門,隨即對著打開門的胖嘟嘟大娘,展開了最親切業務性的笑容來——
「大姊好,不好意思打擾了……」
「哎喲什麼大姊,老婆子我今年都六十了呢呵呵呵。」胖嘟嘟大娘樂得笑眯了眼。
「真的嗎?可大姊你看著這麼年輕,紅光滿面氣質爽朗的,怎麼可能六十了?」香芹裝作訝異狀,很心機的假意驚嘆,「沒可能啊……」
胖嘟嘟大娘笑得花枝亂綻,倒也歡喜得活月兌月兌年輕了好幾歲,對面前這個秀氣的小少年越發熱情招呼起來——
「小公子你嘴真甜,大娘……不,大姊我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看的小公子呢,來來來,進來喝碗綠豆湯,這天可熱壞人,喝口冰冰涼涼從井里湃出來的綠豆湯最消暑了!」
「多謝大姊。」她感激道,「小子就厚顏打擾了。」
香芹穿越進古代後,在東宮里混了不短的時日,這諂媚功夫和厚臉皮的本事是越發練出來了。
再加上她之前在新北山上開租書店,一個月偶爾也會遇上兩三個毛病一堆的奧客,所以也早就點亮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專業技能。
純樸山村的胖嘟嘟大娘不知人心險惡,又怎麼抵擋住她的不要臉……咳,彩虹屁攻擊呢?
所以一碗綠豆湯下肚,胖嘟嘟大娘已經一口一個「小袁哪」、「好崽崽啊」親親熱熱地叫喚,只差沒當場把她寫進族譜當干孫子。
一老一少相談甚歡,香芹這才知道胖嘟嘟大娘原來是這竹子村的村長太太。
胖嘟嘟大娘膝下有三兒兩女,女兒都嫁到鎮上做買賣的人家里,小日子過得不錯,三個兒子則分別在城里做木匠、鐵匠,兒孫都在城里安家了,三兩個月才會回來探視兩老。
所以胖嘟嘟大娘和老伴兒農忙之余,平日也無聊得緊,這不,老村長一大早去巡完田水後,就跟幾個老頭兒去溪邊釣魚,大娘則是到處找人嘮嗑。
今日好不容易見到個這麼俊秀好脾氣好聊天的「小伙子」,胖嘟嘟大娘就直拉著她的手不放,叨叨絮絮的可開心了。
「小袁哪,可憐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既然沒找著親戚,那索性留在我們竹子村住下好了,我們竹子村百來戶村民,平常雖然也有那麼幾個抬杠斗嘴的,但都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壞心思,還是挺好相處的,你考慮考慮?」
「我……」
胖嘟嘟大娘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咚咚咚地跑向灶房,高高興興地從灶膛里掏出了兩個黑呼呼卻香噴噴的烤地瓜,又咚咚咚跑回來殷勤地塞進她手里。
「來,吃吃吃,這地瓜是咱們村里自己種的,又香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香芹看著面前粗手大腳卻眉開眼笑的可愛大娘,手中的烤地瓜溫溫熱熱的,也瞬間溫暖了她有一些些茫然和旁徨的心……
老人家對她這麼好,等離開前,自己一定要多留些碎銀子給她加加菜、補補身體。
「謝謝您,大姊。」她低下頭看著烤地瓜,眼眶酸酸濕濕的,勉強咽下了感動到想哭的沖動,真誠無比地道,「可……我終究還是得回家的。」
穿越到大晉王朝以來,她常常想家,但從來沒有一刻如同現在這樣,這麼強烈的想回到現代那個家。
並非為了家人,因為現代人離婚率高,她的原生家庭也不例外,父母在分開後早就各自又有家庭了。
媽媽和繼父移民出國開啟美好的第二春,爸爸身邊也有個同居多年的女友阿姨,她這個女兒早就不被包括在他們的人生軌跡里,而是識趣地從大學畢業後就獨自生活工作。
可她身邊有多年的老同學和好朋友,也有能一起去唱KTV、看電影、吃大餐、互訴心事吐苦水的閨密……
他們一定都還在等著她回去。
也許她還有回去的機會,但……也或許當她在山路不小心「犁田」後,其實就已經掛點say bye-bye了。
——所以我已經不是過去的袁香芹了,但我也不是這里的袁香芹,我還是我,但我也已經不是我了,那我到底能是誰?
見香芹神色黯然惆悵,胖嘟嘟大娘也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雖然大娘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但老話說『物離鄉貴,人離土賤』家鄉終究是自己的家鄉,大娘明白你的心情啊。」
「謝謝您體諒。」她收拾了一下心情,對胖嘟嘟大娘真摯感謝道,「我只叨擾您們一晚,明兒天一亮就走……」
「怎麼那麼急著明兒就要走?不多住幾天?」胖嘟嘟大娘可舍不得她了。
「回家一路山高水遠的,若沒趁早趕路,怕走著走著入冬了,那路上就更難走了。」她也不好跟胖嘟嘟大娘坦承自己是怕有人追上來,只好胡亂謅了個理由。
「小袁你老家很遠嗎?」胖嘟嘟大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對啊對啊,很遠,遠得要命的那種遠。」她點頭。
胖嘟嘟大娘恍然,隨即露出一臉「我懂我懂」,「連我前兒進城找兒子,坐牛車都得走上半個月呢,差點把我這把老骨頭抖散架,你老家那般遠,那確實得早點上路,明兒大娘幫你多烙幾張大餅,好讓你路上帶著吃啊!」
「您、您對我太好了……」香芹差點就噴淚。
不知怎地,自從三天前在清涼山上見過執述太子和西門紫華的「郎有情妾有意」後,她就特別容易感性起來,時不時有臨花灑淚、對月嘆息的莫名沖動。
……難道是得了「追劇後遺癥」?
就是人家劇里的角色在那邊你儂我儂纏綿悱惻,她也在這邊看戲看得一顆心跟著忽上忽下,情緒隨時被牽動著,戲里的主角還沒哭,她就先哭了……
她模了模心口——真是別人在吃米粉,自己在喊燒。
肯定都是給閑的。
沒關系,等她遠遠離開了京城十萬八千里外,就再也不用被京城里的這些人與事影響,產生了不必要的情緒和不該有的盼望。
當晚——
香芹在胖嘟嘟大娘特意收拾過的,那處矮小粗獷卻干淨的邊間臥房躺下,身下是藺草編的涼蓆,小肚肚上蓋的是洗褪色了的薄被,鼻息間嗅聞到的是門口焚燒來驅蚊用的一小束干艾草香氣。
她以為顛坐了三天馬車,今天又翻山越嶺了大半日的自己會累到倒頭就睡,可山村四周格外的安靜,只隱隱听得草間螽斯鳴叫……
在這種白噪音之下,許多沉積掩蓋在心底深處的感受忽然自然而然翻涌了出來。
香芹把手臂橫擋在額頭和閉上的雙眼之間,不知不覺間,淚水無聲地浸濕了那緊緊壓住的衣袖。
……其實,她已經開始有一點點想念他了。
因為,這輩子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疼惜照顧過。
雖然執述太子管得她也嚴,又愛罰她這個那個,神情還老是那麼嚴肅清冷,但他嘴硬卻心軟,總是默默地做了很多對她好的事。
她不是機器人,事到如今……到底也想明白了、發現了他對她的一腔情意。
自然也能理解他生她的氣,並非因為她的不識抬舉粗魯莽撞,而是她的客套禮貌疏離太傷他的心了。
可她也沒別的路可以選,自己這三個多月來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偷了「袁香芹」的,不管身分是男是女,又怎能明知他想親近喜歡的是原身,她卻還厚顏無恥心安理得繼續耽溺下去?
沒結果的……
香芹輕輕翻了個身,把臉整個埋進蕎麥縫的枕頭里,最後將再也抑制不住的嗚咽聲全部哭給了蕎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