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亥時了,也不知幾刻,甄妍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是輾轉難眠。
她只記得自己上了馬車之後,實在支撐不住睡意,迷迷糊糊地竟睡著了,而且這一覺睡得可熟了,怎麼抵達驛館的都不知道,甚至當醒過來了之後,看到自己躺在床上,一旁的春草正在傳膳,她更是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想不到,春草接下來和她說的話更是驚人。
「姨娘你醒了,」春草看著她,表情還帶著一些促狹。「馬車到驛館的時候,姨娘睡得太熟了,我本想叫醒你,可是大人卻不讓我叫,而是親自將姨娘你抱了起來,直接抱進房里,就連這身被子也是他替你蓋的呢!」說著說著,春草居然竊笑起來,「可就沒看過大人待人那麼溫柔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永遠只有一個表情呢!」
甄妍听得面紅耳赤,暗惱著自己的不中用,居然讓宋知劍抱著進來,但更氣惱的是,他那麼溫柔的一面,她居然睡過去了沒有親眼看到。
她只能幽怨地望著春草,這傻丫頭怎麼就不叫醒她啊!就算偷偷搖醒也好,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被自己的夫君抱著是什麼感覺。
橫豎都錯過了,甄妍草草用過膳、梳洗過後便讓春草去休息,但這會兒她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在床上翻了一陣後,她嘆了口氣起身。原本窩在被子里不怕受涼,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掩著胸的肚兜,不過秋夜不比夏夜,風吹來令人微顫,她抓了件絲綢罩袍披在身上,行至桌邊將油燈點亮,隨手挽了個髻,便坐著琢磨起這次在華州城是否只停留一晚,該不該在這華州城里置辦些什麼,好在路上用。
才一天的功夫,她可是明白了宋知劍帶著的那些國公府護衛是一群兵痞子大老粗,根本是把出行當成行軍了,吃喝衣行全部從簡,要不是顧慮著女眷,還能住驛館,只怕她和春草得露宿荒野。以前沒有她的時候,真不知道宋知劍這等講究的文人在這大而化之的勇國公府是怎麼捱過來的。
華州雖稱為州,但因為前朝曾經廢棄過其建制,如今的華州城是重新改建的,規模不小,听說白天景色秀麗,山巒壯闊,晚上看出去只是一片黑,這麼大的城池置辦一些日常用品與干果食材是絕對沒問題的,要考慮的只是時間夠不夠她派人來回一趟。
在甄妍偏頭思索著時,房門突然悄悄地被推開,她只當是春草進來了,抬頭一看,卻與宋知劍驚艷的表情對個正著。
沒想到會是他,甄妍子愣住,忘了自己衣衫不整。
宋知劍倒是大飽眼福,眼前美人如畫,月白色的外衫半掩著,露出那抹翠綠色的肚兜,白女敕的胸倒是豐滿,一身雪膚擦得線條起伏,更突顯了楊柳細腰,松松的發髻落下了幾根發絲,看起來意韻風流,媚態橫生,他真沒看過這樣的她。
他承認,基于男人本能,他身體有些異樣。
只是幾個眨眼的時間,甄妍倒抽口氣拉緊了罩衫,卻是漲紅著臉瞪著他,不發一語。
「你是我的妾室。」他想了想,淡淡地說了這一句。
他原意是想解釋自己不告而入的原因,但甄妍听了卻浮想聯翩。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男人進了妾室的房里,而這個妾室又恰好酥胸半掩,春色撩人,那麼這個男人是想做什麼?
想到接下來很可能發生的纏綿悱惻,甄妍有些呼吸急促起來,心里掙扎著是要接受,還是要推開呢……
宋知劍只當她听懂了,大步來到桌前目不斜視地坐下,像是沒有看到她這副媚態撩人的樣子,徑自說道,「雖說帶你出來是不想讓你顧著忙活府里的人與事,但到江寧,我當真需要你的幫忙。」
瞧他說得正經八百,甄妍的臉色微僵,她似乎誤會了,幸好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否則她還不一頭撞死來得干脆。
甄妍極力平靜了氣息,問道,「幫什麼忙?」
「我這回南巡,是為了查皇上被刺的事。」這件事她也經歷了,某種程度說起來,她更算是被害者之一,父親因此身亡,自己還差點失身,所以他直言不違,倒沒在她面前隱瞞什麼。「雖查不到你父親牽涉此案的原因,但就他留下來的幾句話,我相信他知道些什麼。」
「我爹他是清白的。」甄妍微紅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我也希望他是清白的,但也要查到能證明他清白的證據不是?」宋知劍出言安撫著她。「所以我希望你回想一下,你爹生前與什麼人過從甚密,或許能從旁人那里得到一些線索。」
甄妍無言地點點頭。
宋知劍靜靜地盯著她,直到她被盯得不自在了,他突然又說道,「還有一件事……」
甄妍抓著衣襟的手用力到都泛白了。「什麼事?」
「能不能不要叫我大人?」宋知劍其實一直想提這件事很久了,原本他不以為意,但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漸漸不同了,再繼續讓她這麼尊稱他,听了相當別扭。
原來是這件事……甄妍的手松了松,心忖自己這樣一驚一乍的,究竟在緊張什麼。可是在這種時簡單獨與他相處,真的無法不叫她緊張。
「那妾身要叫你什麼?」各種稱謂在她心頭掠過,叫夫君?但她不是正妻,這樣叫似乎不適合。或者叫他宋郎?可她怕以後在府里這麼一叫整個國公府的男人都回頭了。干脆叫他劍郎?說實在的不太好听……最後她掙扎了半晌,才試探性地喚道,「三爺?」
宋知劍微微皺眉,對這個稱謂其實是不滿意的,這跟府里下人叫他有什麼不同?她雖是侍妾,他可從來沒有看低過她。
「叫三郎吧。」他的聲音微沉。
她可以這麼親密的喚他?甄妍掙扎了半晌,數度張口無言,終是微紅著臉,低聲輕喚,「三郎!」
聲音嬌脆細致,撓得他的心里有些癢,听起來果然順耳,宋知劍微微笑了。在她面前,他很容易就不再掩飾自己的真實心情。「既然都叫我三郎了,那麼我們今晚就……」
「你要睡在這里?」甄妍深吸口氣,杏眼圓睜。
「我是說,我們今晚就各自好好休息,明日便離開華州城。」宋知劍語里含著微妙的笑意。「你以為我想說什麼?」
甄妍大窘,平低下頭不敢看他,簡直欲蓋彌彰。
「今夜你這模樣……其實我很喜歡。」宋知劍大膽地打量起她。他雖是文人,可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君子。「如果你要我留下來,我也不介意……」
「沒有!我我我……我還沒準備好……」甄妍覺得自己的心都快從胸口里跳出來了。
孰料宋知劍卻是微微挑眉。「難道我留下來就一定要做什麼?」單純睡覺不可以嗎?
「你!」這當真是輕薄了,哪里還有文人的君子風範?甄妍猛地抬起頭想瞪他,一下子忘了把衣服抓好,絲綢的質料滑下了一邊肩膀。
宋知劍看得心頭一緊,不由伸手替她拉起衣服,卻順手模了她香肩一把。
溫熱的大手撫過自己赤果的肩,甄妍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軟了,幸好是坐著的,否則還不倒在地上。
末了,她只能扶住桌子,欲怒還羞的看著他。
「你好好休息吧!」他轉身,含笑離去,心中不住想著,原來這便是女子可愛之處,而她尤其可愛。
直到他走遠了,甄妍猶自覺得自個兒被他觸踫過的地方隱隱發熱,她即便羞惱,卻也騙不了自己其實不討厭這樣,只能忸怩地扯著袖子,一邊卻又不禁酸溜溜地想著這個男人表面正派,其實根本一肚子壞水,居然撩撥姑娘這麼有一手,她總不能每次挨打都無法反擊吧……
馬車離丹華州城,花了幾天來到板城渚口,換成了水路。
眾人乘上兩層樓高的大型官船,順運河南下,直達盱眙。
宋知劍假作關心水患,在盱眙停留數日,還叫來了盱眙縣令參詳,之後號稱視察,繼續上船,船經山陽瀆至京口,最後換成陸路,整個路程花費了一個半月,終于來到江寧縣城。
才離開數月,但江寧山川秀美,林木森森的風光,在甄妍眼中竟有些陌生了。
或許是近鄉情怯,她總覺得眼前來來去去那些穿著士子服的文人、胸口包得緊緊的仕女們,還有連常服都帶著儒風的百姓,他們說話帶著南方特有的軟糯腔調,動作也沒有京城的人那麼大,這一切太熟悉到不真實的場景,讓她恍如置身夢中。
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她在父親身邊,如今卻是在她的夫婿身邊,景色依舊,人事全非。
「走吧。」宋知劍來到她身邊,輕聲在她耳畔說話,將她拉出了胡思亂想,「今日我的身分就是個普通商賈,姓宋,在家行三,來自晉境,專門在兩地走貨行商,販賣布匹瓷器。去看娶了喪父的你為妻,今日回來祭拜岳父,順道拜訪故人,所以你……」他若無其事地看了她一眼。「放輕松。」
或許這是要她演也得演像一點,但甄妍突然感受到這就是他的體貼,不讓她沉溺在那種感傷的情緒之中,不由微微一笑,輕喚了一聲,「是,三郎。」
這聲三郎又甜又糯,宋知劍心弦微震,納悶地看了她一眼,但見她只是甜笑不語,便放棄了她或許是在撩撥他的想法。
然後,甄妍笑得更甜了。
兩人連袂來到了一戶人家門口,門上掛著府的門匾。
這府的主人名叫春雄,與甄平是故交,兩人平時常相約喝茶清談,有時甚至小酌兩杯,甄平喝醉了還會直接宿在府,足見兩人交情頗深。
宋知劍上前叩動門環,開門的門房知道他們的背景及來意後,沒多久便來了個管事客氣地領了人進去。
這褚府,一眼望去並不氣派,比以前的甄府還要小點,不過內部的庭院布置也是頗用了心思,石磚白牆,木桿灰檐,都是些素雅的顏色,但院子里卻穿插著各色菊花,凸顯出層次與奇趣,還有一棵大大的丹桂正是花期,樹梢白花點點,恰好佔據了廊道的一半,而廊枯居然依著桂樹鋸成不規則形狀,走在廊中暗香飄動,引人入勝。
那領路的管事見兩人看得入神,笑道,「這桂樹可有上百年了,當初建廊道的時候,其實可以不必踫到桂樹的,不過老爺說桂樹如此雅致,不看可惜,需得好好利用一番,這廊道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走過去的人都必須看它一眼,還得避身讓路呢!」
一听就知道這春雄是個風趣的人,而甄平生前也並不嚴肅,難怪兩人能成為好友了。
不一會兒管事已將兩人帶到花廳,里頭春雄早已在等著兩人。他是見過甄妍的,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生得這麼美貌的女兒家要忘可是很難,何況甄平還是他好友,所以他對宋知劍商賈的身分並沒有任何懷疑,等到他們坐定,寒喧幾句後,褚春雄才問起來意。
雖然認遲春雄的是甄妍,但宋知劍如今是甄妍的當家,自然是由他答話。「褚世伯,岳父視世伯為至交好友,知道世伯最愛彩瓷。兵父生前收藏著一支釉下彩鶴紋壺,在他不省人事時還掛著褚世伯,讓我們在他故後將此壺送來,說是只有世伯才知道此物的價值。」
對外,甄平的死只說是急病去世,因為他在鄰近也算是小有才名,所以還蓋了墓。
春雄接過宋知劍命人抬進來的箱子開箱察看,果然看到一支約有手臂長的鶴紋長頸彩壺,上頭的鶴振翅欲飛,栩栩如生,果然是珍品。
春雄當然不會知道這壺是宋知劍按著甄平的喜好挑選的,甄家以前根本沒這玩意,他只是感慨著好友對自己的牽掛,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甄兄是我見過最才華洋溢的人,怎麼就這麼去了呢?想不到不只是我悼念著他,他也念著我,竟還記得我最愛這東西。」
「岳父的風采小佷也是仰慕不已,只可惜他當時病重,急急將內子交托給我後就往生了,沒有機會多瞻仰。」宋知劍表面唏噓,卻是不動聲色地打听著。
一旁的甄妍也做出黯然的神情,但卻不是裝的,而是真的思念起父親,不過倒是顯得極為配合宋知劍的話。
春雄也是一臉遙思。「甄兄之才無須多言,人格之清高也讓我很感佩的。他收養了甄姑娘後怕繼母待她不好,竟然就一世不娶,此種慈父胸襟著實令人激賞。」
此話一出,不僅宋知劍震驚,甄妍更是當場白了臉,表情呆滯久久無法反應。
他從來沒想過甄妍竟不是甄王親生的,甚至連甄妍自己都不知道。
「你們……」這對夫妻的異狀落入了春雄眼中,令他也嚇了一跳,試探性地問道,「難道你們也不知道?」
這時候,他真有些後悔自己嘴快了。
宋知劍半真半假地道,「確實不知。不過興許是岳父收養內子時內子年幼,所以沒有什麼印象,就認為是親父了,不過無論如何,岳父疼愛內子,是不是親生的又有何妨?」
後面這句話倒是說給甄妍听的,她雖然還沒緩過勁來,但心里確實好受了一些,不由暗自給了他一個感激的眼神。
春雄點了點頭。「也是。不過甄兄是什麼時候收養女兒的我也著實不知,他是五年前才搬到江寧,之前隱約听他提過自己是從京師那邊來的,但準確是哪里我也不曉得。」
宋知劍看了甄妍一眼,若有所思,無怪乎他听甄妍說話並未帶有南方口音,原以為她是想入境隨俗,故意改的,如此看來或許她小時候就是住在北地。
不過究竟是北地的哪里?真的是京師?宋知劍發現,除了這五年在江寧的生活,甄平的過去竟是無人知曉,連帶甄妍也是來歷不明,縱使如褚春雄這般知交都了解得不多。
今日前來褚府得到的訊息比想象中多太多了,宋知劍順著春雄的話長吁短嘆了一陣,便借口告辭,帶著甄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