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三章 圖你這個人(1)

書名︰梅香如故|作者︰雷恩那|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她又作夢了,意識被領進虛空之界。

那里上演的一幕幕場景,每一幕總有路望舒的身影,好像他們一直都能相遇相識、一起經歷許多事,這當中有朝代變遷、有幾世的輪回,不管在何時何世,她注定要遇上他。

而無論在夢境抑或現實當中,他永遠是只手遮天的當朝權宦,她的身分卻是多變。

夢里,她曾是微不足道的小宮婢,也曾是宮中的一名醫女,有時還會變成盛朝神官身邊的小巫女。

雖說有多個不一樣的她,卻都擺月兌不掉這困于宮中、受擺布的命運。

但她遇見他,冷郁清俊的面龐,修長挺拔的身影,那雙鳳目幽深似潭,她卻見過他瞳底激濫的柔光。

她不知一切是如何開始,這些夢彷佛是他倆的數個前世,她感受得到夢中那個自己心意為何,明明心悅于他,又莫名感到難過。

忽而夢境一轉——

她發現自己身上穿著醫女的宮服,漫進鼻中的是許多藥材混雜在一塊兒的氣味。

她人在司藥監,亮晃晃的天光從開敞的門窗灑進,偌大的地方不見其他人影,才覺夢作得有點古怪,那耳熟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你跟那個人,結果還是牽扯上了。」

姜守歲很快轉過身去。

她發覺這一次她並非以意識旁觀夢境的變化,那有著一頭灰白發、皺紋明顯的圓臉上有著一雙彎彎眼楮的老婦正對著她笑。

「谷主前輩……啊!不對!是、是司藥人人才是……」她有些語無倫次。

不能怪她,她是被老太公撿回清泉谷養大的,小時候還不會如此頻繁跌進夢中,後來長大了,隨著年齡漸長,夢境一個接連一個,才驚覺到原來清泉谷的女谷主前輩在她夢中亦有著各種角色。

當她是小宮婢時,谷主前輩是後宮領有品級官位的女官大人。

當她是小醫女時,谷主前輩是司藥大人。

而當她是小巫女時,谷主前輩則是掌管皇朝祭祀的大神官。

只能解釋,谷主前輩與她必然十分有緣,若非如此,她想不出其他因由,就如同她與路望舒之間,如果不是有緣,還能是什麼?

這時,老婦長眉微挑,唇上笑意未減,她在臨窗的一張圈椅落坐,日陽的光粉瓖得她滿頭灰白發發亮。

「相遇相識,你當真不悔?」老人家語氣閑適。

姜守歲無法解釋眼下情況,就是即使對方的提問根本沒頭沒尾,但她卻能完全理解。

她本能地搖搖頭,眸光堅定。「與他相遇相識,不悔。」

「你要知道,他是一個閹人,你跟著他,也就那樣的活法,真能無憾?」老婦仍笑彎彎兩眼,單純詢問,無半分輕視誰的意味。

姜守歲想也未想便道︰「他是什麼樣子,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具軀體完整不完整,我都不曾在意過,只要他願意跟我好,那就好……再者,我請教過前輩,您也仔細講解過的,即便是太監之身,要與女子享魚水之歡、共赴雲雨之樂也是有其他偏門法子可使,您教過的。」

「噢?我教過什麼呢?」

「您教我,探指該往哪個穴位下手,指節要入得多深,要如何施勁兒,要怎麼按壓刺激,我都記得啊!那、那還有許多輔助的玩意兒,買不到就自個兒動手制作,您教的,我都記牢牢,我若然跟了他,定會有不一樣的活法。」

老婦這會子雙眉飛挑,當真挑得高高,顯然對她的回答很出乎意料之外。

「老身何時教授過你那些事兒?」

「咦?」姜守歲懵了,眸子顫了顫努力思索,最終頭一甩,有些耍賴般道︰「晚輩腦袋瓜里是沒有那樣的記憶沒錯,但並不表示前輩沒傳授過,必定是……是在某一世跟前輩請教過,前輩才傾囊相授,令我銘刻在心不敢忘記。」

谷主前輩……或者在這夢中該稱對方為司藥大人,反正她是沒臉去看對方的表情了,尤其听到老人家完全被逗樂的哈哈笑聲,地上若有洞,她都能埋頭鑽進去,實在好丟臉啊!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你這娃兒呀,對那人的執念也是太深。」

姜守歲兩手捂著熱燙燙的臉,把眼楮都蒙住,老人家的笑聲此際轉成長嘆,那聲縱容卻也無奈的嘆語如一圈圈漣漪擴到了最外圈,悄悄靜止下來,她跟著睜開雙眼。

眼皮子一掀,她從夢中走出,醒來時一室幽靜。

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小小紗幢內朦朦朧朧,連呼吸吐納都模糊了尋常規律,她驀地擁被坐起,下意識揉揉臉,滲出肌膚的溫度著實偏高,她心跳得更無章法。

之前一直未想到男女之事,特別是「如何跟路望舒好在一塊兒」的事,他身有殘缺,缺少的那一部分也許是女兒家最無法接受的,但她不在乎。

她就是不在乎。

她要的,也就他這個人。

然後與他在現實中邂逅了,她竟作起這樣的夢,該如何跟那樣的他要好在一塊兒的夢。錯愕的是此刻的她定神去想,她確實知曉那些……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種種手段。

她的夢像在對她展現自己無數個前世,在某一個夢境中,谷主前輩真的教過她那些極私密的行房技巧,因為她不知羞恥地死纏爛打以及迫切的求知欲,因為她想去試,試著破除層層阻礙,想與路望舒如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般相守在一起。

他們注定不會有自個兒的孩子,那無妨的。

世道本無情,失去怙恃的孩子何其多,而清泉谷中長年收養孤兒,她確實喜歡孩子,盡可以討來合眼緣的幾個女圭女圭養在膝下,即使無血親之緣,她相信也能成為一家人。

只是這一切的重中之重,都在他。

頰面熱度仍驚人,她徐徐吐出一口氣,一手貼著床榻褥面模索,指尖先是模到疊放在枕邊的那件男款裘衣,跟著又模到擱在上頭的一塊鐵牌。

暖裘是路望舒留下的,他遇暗殺後被放倒在她的酒窖里,這件黑鴉鴉的軟毛裘衣是她親手替他解下,結果他離開時走得匆忙,根本忘了它。

至于這一面鐵牌就更夸張了!

怎麼說也是御賜之物,他把這方通行鐵牌丟給她後,像隨手給了她一件小玩意兒似,那一日他逕自離開酒坊,也沒要她交出鐵牌,到底是一時間忘記了呢?抑或對她有意的縱容?

而接下來,她又該怎麼做?

抱住那一團裘衣,她將臉蛋埋了進去,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嗅到的是清冽無端的氣味,絕非男性陽剛的氣息,亦非單純屬于女性的柔軟,是很純然的,就是屬于路望舒的氣味,這樣而已。

「欸欸,總要做點兒什麼啊……對你做點兒什麼……這樣才對,你說是不?」她淡淡笑語說給自己听,抱著他的暖裘、抓著那一方通行鐵牌再次倒臥。

窈窕的人兒在榻上胡亂滾著,櫻唇泄出笑意,雙腮上的紅已然暈開,染遍整張鵝蛋臉。

當日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路望舒除了下令詳查酒坊和女老板,亦對那群刺客的下落擬出追查方向,回宮後他即刻將此事稟報到皇上面前。

少年皇帝今年才剛滿十七,卻是三歲便登基上位,年號為弘定,並由當時從皇後身分晉升為皇太後的甄氏垂簾听政,之後朝堂內外漸由外戚擅政把權。

稚兒皇帝難免淪為傀儡,加上太後甄氏並非弘定帝的親生母親,當初一決定弘定帝的太子身分,他的生母便被悄悄賜死。

得慶幸弘定帝是個有主見又極具隱忍心性的孩子,路望舒花了幾年時間終于搏來小皇帝的青眼,在徹底獲得帝王的信任後,進一步掌握內廷局勢,至于朝堂上的外戚勢力亦在一步步削減中。

說坦白些,他與根基依然不夠穩固的弘定帝根本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如今他出宮遇襲,刺客竟是成隊成團般進退有據,出手時一波接連一波,最後還能化整為零隱入帝都各處,說明那幕後藏鏡人不容小覷,而他路望舒的危機便是他弘定帝的危機。

終于事情追出一些眉目,還不及主動上報,弘定帝今日甫下朝便急召他進乾元宮的起居室問話。

只要現出點兒蛛絲馬跡,便給了錦衣衛順藤模瓜的機會,只是路望舒潛心思索幾日,對于那幕後主謀是誰,其實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左不過是甄太後為主的那批外戚,在由他總領及監督的這座宮中拿他沒轍,逮到他獨自出宮便即刻出手,都不知對方在宮門外安插多少眼線。

向皇上告退,離開乾元宮時,外頭正落小雪。

路望舒沒讓乾元宮的少侍替自己打傘,而是自個兒撐傘、邊走邊想著事,只是他才拐過一道宮牆角,便見徒弟袁一興匆匆朝他迎來。

「師父……師、師父……那個有、有一個……」袁一興面容漲紅,喘喘喘。

路望舒眉峰微擰,才想嚴厲教訓幾句要徒弟定定性,袁一興終于咽下一口濁氣,順利吐出話來——

「師父,有一個女子……是年輕女子,她拿著師父的通行鐵牌,說是您給她的,然後外圍那兒的宮門守衛不敢阻攔,那女子就一路暢行無阻,還逮到一個小少侍替她帶路,說要尋您,結果就直接帶到師父的院落去了……」

正要訓人的氣氛陡然一變,路望舒瞬間氣窒,幾是費盡全身力氣才控下面部表情。

袁一興的嗓音明顯變得艱澀道︰「師父,那女子還說,您那日把暖裘落在她房里忘了帶走,她專程給您送回來……」

轟隆隆——一把狂火在路望舒體內炸開,驟然綿延,像是怒火又似乎沒那麼單純。

那把大火從毛孔噴發而出,宛若血氣溢涌,這下子任他控制力再好也抵擋不住。

路望舒根本忘記適才腦子里在籌謀什麼,畢竟橫在眼前需全神貫注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羞的酒坊女老板。

于是臉紅紅的督公大人牙根一咬、大袖一揮,從容淡定全拋遠了,只管朝自個兒的院落疾步而去。

甫進廳堂,路望舒就見到了她。

許是被迎進廳中,一旁還擱著火盆,周遭變暖和了,女子披在縴巧肩膀上的白裘便隨意敞著,露出里邊一襲腰纏花紋帶的淡紫衣裙。

她的裙擁下不是帝都姑娘家喜穿的繡花絨布鞋,而是一雙羊皮子軟靴,在那周身柔軟中帶出一點颯爽,就像她那張臉容,明明生得秀氣嬌女敕,一揚眉沖他笑開,就透出一抹大膽神氣,好似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敢干。

見女子不僅大方在他院落廳上落坐,有燒紅的火盆子供她取暖,幾上更擺著熱茶和糕點任她取用,說實話,路望舒一時間都不知內心是何滋味。

他自是無法責怪底下人,畢竟她手握他的通行鐵牌,御賜之物誰敢違令又有誰敢怠慢她?那塊鐵牌此際正大剌剌系在她腰身上,被她當成飾品般顯擺!

那一日他匆匆離開酒坊,當下確實忘記要取回通行鐵牌,更甭提那件暖裘,但之後思緒穩下記起此事,他仍並未立即遣人或親自去討要回來,就算沒那塊鐵牌傍身,這座皇城他依然暢行無阻。

他僅是好奇,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倘若自己不去找她,那方御賜之物將如何歸還到他手中?

她若敢霸佔不還,錦衣衛要拿人下獄就有天大的好理由,屆時可以「請」她來訪一訪錦衣衛宮外處的地牢,也許親身經歷過,她那顆漂亮的小腦袋瓜里到底琢磨些什麼,許就能水落石出。

但他沒料到她敢這麼出招!

于她而言應該是燙手山芋的通行鐵牌大大方方拿出來用,直闖他宮中院落,還大言不慚……不!是自敗名節、不知羞臊地用上那般借口,說什麼來送還他落在她房里的暖裘……她還要不要臉?

真不要名聲和臉面,她圖的又是什麼?

院落里出現女客已然稀奇,竟還是來訪督公大人的年輕女客,簡直天要下紅雨,一班輪值的童監和少侍們視線根本離不開姜守歲,有的好奇張望,有的看到發愣,有些則偷偷覷看,一屋子靜得出奇。

姜守歲也看著他們,兩個小童監離她近些,她對兩孩子咧嘴一笑,後者本來也都笑開稚顏,卻突然受驚嚇般垂首退得遠遠。

側首去瞧,她等待的那人正一腳跨進廳堂,雖不是大步流星般來勢洶洶,那股子威壓也夠教人噤若寒蟬。

可惜她沒想當一只寒蟬,于是盈盈起身,對著督公大人那張冷臉揚起朱唇。「你回來啦。」

抽氣聲霎時間作響,伴隨某些物件落地的聲音。路望舒被她這麼一問,腳下險些出錯,氣息更亂了。

她那表情和語氣也太理所當然,好似她一直就住在這座院落,他是早出晚歸在外干活的男主人,她則是將家務打理得有條不紊、等待男人歸家歇息的賢內助。

「跟我來。」他臉色更加陰沉,丟下話,腳步未停地掠過她。

姜守歲先是一怔,但反應稱得上迅捷,懷里抱著欲歸還的男款暖裘也沒擱下,舉步便跟在他身後。

這座院落的主人回來了,他要把莫名其妙上門來的女客帶往哪兒去,沒人敢詢問,更不會有誰跳出來阻擋。

于是姜守歲跟著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一直走,穿過垂簾進到內院,踏上回廊再進到更隱密的後院,然後隨他進到屋中,又被帶到最里端的一道暗門前。

她內心雖疑惑但目不轉楮,定定看他扳動三道機括,立時,那暗室的石門動起,開出一道僅容單人進出的洞口,整個運作過程讓她一下子聯想到自家酒窖里的窖中窖,總歸是「樸拙中藏機關、不知者寸步難」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