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夏去秋來,秋去冬至。
算一算,路望舒自詐死離開帝都,到如今都已過去一年又七、八個月。
然後姜老板這一胎算是坐穩了,懷胎整六個月,有谷主前輩就近照看,加上要當爹的男人盯前盯後、看頭顧尾的,把體質原就極好的孕婦養得是既美又壯,跟牲口競價場上的漂亮擰≠子有得一拼。
也因為養得如此健壯,加之孩子尚未出世就是個體貼娘親的乖寶兒,姜守歲竟是除了一開始那一頓暈眩欲嘔外,再沒受過懷胎孕吐的折磨。
接著咱們姜老板就不安分了。
帝都酒坊外頭的生意多是由她一肩挑起,釀酒的活兒可以交給經驗老道的釀酒師父們,比她手藝好的多了去,但一段香的招牌得時時擦亮,雖說有元大哥和嫂子幫忙頂著,長時間少了她這個大老板出面,總覺得要在帝都行走,氣勢上弱了許多。
這一回路望舒拗不過妻子,而姜守歲也拗不過丈夫。
路望舒說,她想走一趟帝都,成啊,必須有他同行。
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又要拿命賭上一把,姜守歲後來甚至妥協了、服軟了、不進帝都了,但他就是下定決心,且無比堅定,非試一試不可,弄得後來竟變成她求他別去,他堅心如鐵一定要去。
最後還是女谷主出面,簡單一句話令她認輸。
「你瞧啊,他如今的樣子還是以往的他嗎?若覺不是,那就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吧。」
于是真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地往回走了。
如同當初的逃離,兩人一樣肩並著肩一塊兒趕著馬、駕著車,奔回帝都舊地,若要說這當中的不同嘛,一是心境,再者便是某人的外貌。
清晨馬車抵達城門口,還差一刻鐘城門才會開啟。
冬雪輕落,天氣頗寒,城門外已候著好多等著一早進帝都的買賣人家和尋常百姓,一見一輛樸實堅固的雙轡馬車也在相候,再見駕車板上坐著位魁梧高大的粗漢,滿臉落腮胡盡管修剪得挺漂亮,還是毛茸茸得幾乎只露出挺鼻和雙目,許多人不禁多瞄幾眼。
就在這時,車廂簾子被掀開一角,一名少婦抱著暖手爐探出腦袋瓜來,對那粗漢柔聲道︰「阿舒,進車廂里等吧,里頭溫暖多了。」
粗漢朝少婦搖搖頭,抬手欲把厚簾拉下,有眼尖的帝都百姓一下子認出那少婦身分,拱手上前寒暄。
「這不是一段香酒坊的姜老板嗎?姜老板這是……剛從外地返京?」
姜守歲瞧向問話的中年大叔,認出人後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悅來酒樓的趙老板,一段香承蒙您老兒照顧啊。趙老板也剛從外地返京?」
在她把問話丟回去後,一段談話你來我往順利進行,此時幾名帝都百姓也都認出她與悅來酒樓的趙老板,很自然地湊在一塊兒說話。
「姜老板,是說這位兄台是……」趙老板單邊手掌往上,比向端坐在駕車板上的糙漢子,話只問三分。
姜守歲嬌柔一笑,干脆從車廂內鑽出來,在粗漢的扶持下雙腳穩穩落地。「他是我相公,姓舒。舒舒服服的舒。」
「舒、舒服……舒服……」趙老板喉頭略哽,因為眼前的姜老板可不一樣羅,幾月未見,肚子竟然顯懷了!他趕緊定神,笑著又道︰「那個……姜老板去年回鄉招婿一事確實有所耳聞,今兒個好巧,能在這兒遇上賢伉儷,這位舒爺生得是一表人才、高大強壯,甚好甚好,姜老板這會兒是要當娘了呢,恭喜啊恭喜。」
「多謝。」姜守歲含笑回禮,一旁的「舒爺」亦點頭致謝。
這時城門開了,姜守歲又與趙老板和幾位相識的百姓說了幾句場面話,扶著丈夫的臂膀正要上馬車,一輛眼熟的驢板車卻搶出城門趕了過來。
「這位是咱們一段香酒坊的人,是咱們家姑爺,他還是春源縣最大田莊的東家,有良田千頃呢,扎扎實實就是個大地主,不信的話盡管去查,那兒的人可都識得他。」
今日驢板車上沒載酒,載著一名少婦和一個四歲多的女女圭女圭,少婦響亮的聲嗓讓在場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姜守歲見老實頭的元大哥趕著驢板車,載著元嫂子和元苗苗出城相迎,心里原本有些疑惑,接著听到元嫂子嚷嚷那一串,她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該哭該笑。
當時路望舒在不知山上演出「遭雷擊」一幕,之後拖著虛弱身軀趕回帝都尋她,他藏在一段香的那些天,元大哥和嫂子是唯二知情之人。
後來她亦把路望舒是假太監的事跟元家夫妻倆坦白了,並把自己與路望舒接下來的打算都交代清楚。
元家夫婦那時簡直驚呆,但極度震驚過後,待元嫂子的腦子能使動了,她便笑了,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姜守歲看上的男人確實是個「帶把的」,往後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嫁人生女圭女圭。
此次決定跟路望舒回帝都,姜守歲已事先跟元家夫妻捎去消息,結果今日就來了這麼一出,想來是元大哥和嫂子擔心路望舒冒險回帝都會被人認出,所以搶先替他正名,能拿出來顯擺的事全嚷嚷個遍。
只是瞧著听著,都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啊!
她暗暗苦笑,身旁男人的表情倒是挺坦坦蕩蕩,絲毫不怕被觀看。
果不其然,元嫂子話才喊完不過幾息,有人便開始竊竊私語——
「春源那一帶咱熟悉啊,最大田莊的東家確實姓舒,嘿,是個大地主還肯給姜老板招婿,其中必有緣故。」
「當然是有緣故啊,就喜歡上了唄,是說管他什麼招婿還是嫁人,怎樣都成,都好過當初被路閻王糾纏,幸虧督公大人命短,要不姜老板可慘羅。」
「你小點聲啊!」
「怕啥?路閻王早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還怕他听去不成?」
姜守歲沒再分神去听,而是招呼著元嫂子和小苗兒過來同乘馬車。
路望舒則向元大哥點了點頭,驢板車和馬車一前一後進城門,回一段香。
回家。
庭前的老梅樹又到花期,朵朵白梅佔滿枝核。
這是路望舒頭一次見識到這棵白梅樹滿開的姿態,近乎墨色的枝干撐起白燦燦的花朵,
宛若撐開白色大傘,立在樹下,風一來帶落片片女敕白花瓣,也拂了他滿身白梅冷香。
姜守歲找到她家男人時,庭前這一幕令她的呼吸瞬間窒了窒——以往他來尋她時,總愛站在這棵老梅樹下等著她迎去,而今她依然奔向他。
男人轉身抬頭,瞧見立在回廊上的她,見她小跑過來,他趕緊上前接人。
「小心,別蹦蹦跳跳的。」路望舒眉峰微擰,雙手摩挲著妻子的臂膀。
姜守歲安分應聲,抬手幫他拿掉落在發間的兩片梅瓣,柔聲問道︰「回來了,感覺如何?」
他沉吟了會兒,「嗯……感覺……我似乎嚇著那位元嫂子了。」
姜守歲聞言笑出聲,想到半個時辰前回到一段香,元嫂子抱著小苗兒下馬車後,瞬也不瞬直盯著路望舒瞧的眼神和當下表情,完全是傻懵了的樣子。
「嫂子說,她根本認不出你來。元大哥後來還偷偷問我,問你到底是哪位。」都要笑出眼淚了。
她拍拍臉頰調息,接著又道︰「然後啊,咱們在一段香這兒還得再辦一場喜宴,一來是要好好宴請酒坊里的老師父和伙計們,當然也會發喜帖給幾家老主顧,邀他們來同喜,二來是要把你鄭重介紹給大伙兒。」略頓,俏皮地眨了眨眼楮。「元嫂子既然把你嚷嚷出去,那咱們不鬧便罷,要鬧索性就鬧個大發,徹底坐實你就是春源縣人,你的身分就是田莊的大東家、春源縣的大地主,再無其他……阿舒覺得如何?」
這一次換他應聲,牽起唇淡淡道︰「大爺我本就是田莊東家,真金不怕火煉的大地主,元家嫂子嚷嚷的沒錯。」
姜守歲聳著肩頭笑到不行,都覺她家男人好像真的忘卻前塵,活得真誠坦率。
如此甚好。
姜守歲踮起腳尖親他,他的大掌隨即扶住她腰身幫她穩住,白梅樹下的親吻彌漫清甜氣味,他垂首才欲深吻,姜守歲忽地推開他的胸膛,低呼了聲——
「酒!」
「什麼?」路望舒一怔,蹙眉。「你現今不能飲酒。」
「不是不是。」她搖搖頭,跟著又點頭。「是『梅香』!」
她不好說明,干脆拉起丈夫的手快步走。
「歲兒小心,留意腳下,你慢點!」路望舒快要操碎心。
一會兒,兩人來到酒窖內,適才听到妻子提及「梅香」二字,此際又被帶進酒窖,路望舒隱約能猜出這兒藏有什麼。
「阿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還記得這窖中窖要如何開啟?」她柔聲問,被他扶著坐到一旁干草堆疊起來的小平台上。
「記得。上一世,我親眼見你打開過。」他並未蹲去敲擊窖中窖四邊的石磚,而是以腳尖按開啟的順序虛點了點,最後道︰「可是我不想打開。」
「為什麼?」鵝蛋臉滿是納悶。
路望舒隨她一塊兒坐在干草平台上,兩條粗臂盤在厚實胸前,鳳目斜睨著妻子,問道︰「窖中窖藏著你釀的梅花酒,是嗎?」
她臉蛋略紅,老實頷首。「是我這一世釀的『梅香』。」
「仍是為我釀的?」問聲微沉。
她臉更紅了,還是點點頭。「嗯。」
路望舒也點點頭,下結論。「既是為我所釀,那就是我的酒了,不許開窖。」
「為什麼?」她又問,非常不理解。
他雙目眯了眯。「要是打開窖中窖,取出酒,你想喝了我能允嗎?還不饞死你?」一頓。「既然沒要喝它,那就繼續窖藏,打開來作甚?」
「可是我……我那個……有點兒想……」
「有意見?」男人挑起一道劍眉,哼哼兩聲。「所以歲兒真饞了,是不?所以才想慫恿為夫打開窖中窖,緊接著你就會對我來一招軟磨硬泡,求得為夫心軟,最終讓你順勢順心地飲上幾口,對吧?」
「你、你干麼這樣?」被戳破心思,她小小惱羞成怒。
「為夫就這樣。」
「那還是我釀的酒。」試圖據理力爭。
「是你釀給我的酒,是我的了。」他坐姿四平八穩,講話慢條斯理。「要喝也成,等到歲兒把咱們閨女兒生出來,要辦滿月酒請客了,為夫親自開窖請你喝。」
听了這話,姜守歲瞠圓眸子。「你如何確定人家肚里懷的是閨女兒?連谷主前輩都不能斷定啊!」
路望舒咧嘴笑,一大把落腮胡也隨之飄飄。「我就知道是閨女兒。」
「你……實在……」被他鬧到都無言了,姜守歲好氣也好笑,粉拳捶將過去,被丈夫接個正著還順勢拉她入懷。
路望舒擁著妻子,單掌貼在那隆起的肚月復上,感覺內心漲滿情緒,是傾心傾慕,是牽掛羈絆,是溫暖歡愉,皆是懷中這個小女人帶給他的悸動。
他低頭親著她的雲鬢和女敕頰,嗓音變得低柔,「歲兒,你才是我真正的『梅香』。」她不僅為他釀酒,更把自個兒送給了他。
「噢……」姜守歲能懂他的情話,螓首埋在他懷里,听著他強壯的心音,呵呵笑出聲來,粉拳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捶,好害羞好歡喜。
他在她溫燙的耳畔邊輕輕又道︰「所以這胎如果不是閨女兒的話,咱們就一直生一直生,直到把閨女兒生出來為止,好不好?」
「你當是母豬生產啊?還一直生一直生是怎樣?」又被鬧了,姜守歲掄拳實捶。
她听到丈夫哈哈大笑,遭受到她的「暴力對待」也笑得那樣歡喜,惹得她也跟著笑開,兩條藕臂勾下他頸項,臉頰蹭著他毛茸茸的落腮胡。
「好啦好啦,生個閨女兒給你,倘若真生不出來,我改口喊你爹,當你閨女兒,可以了吧?」
路望舒再次哈哈大笑,側首吻住妻子,吻住那抹獨屬于他的梅香。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