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雁皓軒叫下人備了莊中最好的馬車,大張旗鼓地陪稱心去街上。
既然要作戲,戲分當然要做足,他從長祁王妃的房中尋出一支明珠簪,親手插在稱心的發髻上。那明珠碩大而明亮,艷陽之下晃得莊中諸人眼楮都花了,沒一會兒的功夫,下人們都認定稱心必定是未來少主屋里的姨娘,畢竟連長祁王妃的首飾都被她佔了去。
雁皓軒很想看看斯綺羅的反應,然而這位郡主精明得很,一早上都沒露面,躲在凌霄閣里避其鋒芒。失望之余,他只得帶稱心先去逛街。
兩人乘著馬車入了城,稱心其實沒有閑情到處逛,一心盤算著要去青雲客棧找哥哥,幸好雁皓軒嫌棄她沒品味,所有衣物一應由他來挑選,倒也讓她省心。
兩人逛到中午,也算大包小包收獲頗豐,只是搓澡的器具卻沒看到什麼合適的,雁皓軒失落之余便提議去吃飯。
稱心憶起,哥哥曾說過青雲客棧旁邊有一個戲園子,哥哥每次來沛國之所以都下榻此處,皆因喜歡听那園中伶人編的戲。于是稱心對雁皓軒建議去听戲,午膳就隨便用點,反正大夏天的沒什麼食欲。
說來雁皓軒也是這戲園的常客,又正巧有新戲目上演,當下便隨了她的願,兩人找了個包廂坐定,點了零食糖果,外加兩碗牛肉面。戲才開場,稱心便謊稱肚子有些疼,拋下對著台上名伶正鼓掌的雁皓軒,從戲園的側門溜了出來。
青雲客棧她雖沒來過,但一般客棧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向店小二打听了最貴上房的所在,便一路小跑上樓去。
樓道里,哥哥的侍衛果然守在那里。侍衛見了她,立刻行禮,她給侍衛們丟了個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出聲,本想古靈精怪地闖進房中給哥哥一個大大的驚喜,誰料到侍衛卻攔住了她。
「怎麼了?」稱心一怔。
「里面有客人。」侍衛低聲答道。
「很重要的客人?」所以她現在不便去打擾大哥嗎?
「也不是很重要……」侍衛的神情有些古怪,「一個女客而已。」
「女客?」她瞪大眼楮,緊接著她彷佛明白了什麼,微微笑了。
大哥這個年紀,認識幾個女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她倒是很好奇對方是怎樣的女子,會成為她未來的大嫂嗎?
「你們在這里候著,先別出聲,我且去瞧瞧。」她吩咐那些侍衛。
侍衛們點頭退到一旁,她則輕手輕腳的來到包廂的門外,果然里面傳出女子的聲音,可是那女子的嗓音卻有些熟悉感——
「阿琛,你來了這兩日,卻不派人通知我,原來你心里始終沒有我。」
「听說近日郡主十分繁忙,在下怕擾了郡主。」
「我可以認為你在吃醋嗎?」女子咯咯笑道,「若我真成了那靜和莊的佷媳婦,你是否會嫉妒得發狂?」
靜和莊?!稱心整個人震住。這女子……莫非是長信郡主?!
沒錯,這般狂傲的語氣,世間還會有別人嗎?
難怪早上沒看見長信郡主的人影,原來她到這里來了,真虧得雁皓軒費力演了那出戲,真是白費功夫。
可是長信郡主怎麼會與哥哥相識?且這說話的語氣,像是一對老情人似的……
稱心受了驚嚇,瞪大眼楮,豎耳繼續偷听。
「那靜和莊雁少主是個有來歷的,郡主若與他結成連理,倒也不辱沒了身分。」
「阿琛,說了半天,你真以為我喜歡他?」斯綺羅這意思大概是覺得他不解風情。
「听聞雁少主本人英俊多才,天下女子無不傾慕,郡主喜歡他,也是人之常情。」
哥哥這話是什麼意思?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他對長信郡主是有情還是無情,或者只是在釣她胃口……
唉,哥哥一向如此,心思深若寒潭。稱心自問做了他多年的妹妹,也不太了解他。
「阿琛,實話告訴你吧,」斯綺羅終于坦白道,「我入住靜和莊,不過是想登上那美人榜罷了。」
稱心咋舌。天啊,真不容易,這麼高傲的郡主居然也有投降的一天,看來哥哥的魅力實在強大。
「郡主名聞遐邇,何必在乎那美人榜?」
哥哥的語氣有些迷惑。她細細听著。
「阿琛,我只是一個郡主,自問配不上你。」斯綺羅語意中流露出微微的苦澀,「我想著,若能登上美人榜魁首,天下人便不敢對我有半點非議,你的父親也會接受我……」
這還是長信郡主嗎?她是不是听錯了?那刁蠻千金居然也會說出這番委屈之詞?
稱心退後一步,實在不忍再听下去。
哥哥的父親……不,應該說,也是她的父親,的確是個麻煩的人物……每次想起父親,她便心中五味雜陳。
這樣的情形之下,她今日不便再與哥哥見面,只能暫時作罷,改天再找機會和他踫面吧。
原路折回時,侍衛仍守在原來的樓道上,稱心忍不住向他們打探道︰「原來是長信郡主啊,她為何在此?」
「那位郡主是主子的同窗。」為首的侍衛听她居然識得長信郡主,便不再吞吞吐吐的,終于回答道,「從前主子在『有道齋』習知識,那位郡主曾女扮男裝,拜得主子師傅門下。」
哦,戲園子常演的,所以是新版梁山伯與祝英台?呵呵,只是這位祝英台也太過主動了些。
「大哥可喜歡她?」稱心問得直接。
「呃……主子向來以國事為重,倒不曾听他提起過哪個女子。」侍衛們都不太確定。
「告訴大哥我來過了,可他房中有客,不便打擾。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找機會與他見面吧。」
侍衛們俯首稱是,稱心則有些失落的下樓而去。
她心中悵然,也不知是因為沒能與大哥踫面,還是撞見了斯綺羅這番意外,兀自低著頭,回到戲園。
「你跑哪去了?」雁皓軒立在入門處,劈頭蓋臉對她喝道。
嚇一跳的稱心忍不住渾身一彈,委實心顫。天啊,光顧著听牆角,倒是把這小子忘得一干二淨了。
「我這戲都听了一出了,你這丫頭還沒回來,」雁皓軒高聲道,「還以為你掉進茅坑里摔死了呢!」
向來都是別人等他大少爺,豈有他等人之理?他這麼生氣,稱心很能理解。
「奴婢走錯路了,跑到隔壁青雲客棧去了。」她機靈的答道。
「還好沒讓拐子把你給拐了。」他敲了她的額頭一記,「今天戴的這明珠簪子這麼耀眼,生怕你被誰搶了去,想著再過一盞茶的功夫,你若再不回來,本少主就要報官了。」
所以是心疼他姑姑的首飾?
「奴婢機靈著呢,」她勉強地笑笑,「再說被拐了也無妨,等于換個東家干活唄。」
「你若是真這麼想,就不會我給你兩百兩,你還不走了。」雁皓軒瞪著她。
她訕笑著,但他這表情做得真是不錯,像模像樣的,彷佛是真的在擔心她、舍不得她一般,然而她知道,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那個……奴婢方才好像看見長信郡主了。」不知為何,她忽然生了些慈悲心,忍不住提醒他。
「斯綺羅?」他一怔,「她在這里做什麼?」
「也許……是私會情郎喲。」稱心只得半真半假的開玩笑。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得給她的情郎燒個高香。」
「少主,你不吃醋嗎?」她眨著眼楮,試探著,「假如……郡主入莊,只是為了美人榜,並非為了少主,少主會不會難過?」
「本少主也希望菩薩顯靈,滅了斯綺羅對我的非分之想,」他嘆了一口氣,「但想來本少主沒這麼幸運,要怪只怪我生得太美,生來便被天下女子痴纏,沒辦法,這是命,得認……」
「少主,我真的好像見到長信郡主了。」她再度暗示。
「若不是你看錯了,就是她跟蹤咱們倆。哈哈,讓她吃醋去吧。」他語氣很得意,最好氣死斯綺羅。
怎麼死到臨頭了,還這麼自戀?稱心覺得這小子簡直無可救藥。
本想拉他一把的,然而他這樣冥頑不靈,就算她心中空有再多的同情,又有何用?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倒很想看看,等到斯綺羅把他耍得團團轉的時候,他那欲哭無淚的模樣,想來一定十分有趣。
「小丫頭,咱們倆來下一盤棋吧。」雁皓軒對稱心道。
稱心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總喜歡找她下棋,她的棋藝並不精湛,常常被他殺得落花流水……也許他就是喜歡這種欺負她的快感?
又到了入夜時分,雁皓軒沐浴更衣完畢,一身素袍在夜風中清爽搖曳,濕漉漉的長發披散在肩上,月光下,有一種瑤池仙人的美貌,衣袖隨風輕揮,如鳳如凰。看著他的俊顏,稱心突然覺得什麼氣她都能忍了。
「少主,每天下棋,你不覺得膩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除了下棋,你還會別的才藝嗎?」雁皓軒睨了她一眼。
「呃……還是下棋吧。」她好像真的沒什麼本事,別的名門閨秀都懂得撫琴吹簫什麼的,她真後悔自己從前沒有多用功。
在回廊上找了個涼爽處置好棋盤,對著明月當空,她與雁皓軒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對弈,院中的綠葉在夜影中婆娑,發出沙沙輕響,若曼妙樂律。稱心發現,這樣的夜晚寧靜而美好,是她生平難得的時光。
「小丫頭,你的棋藝雖然下得很糟糕,但身為一個鄉下丫頭來說,也算是了不起了。」雁皓軒難得稱贊,「棋藝是在哪兒學的?也是從前的當鋪東家教的?」
稱心皺眉,他這話是在夸她還是在損她?听上去怎麼這般別扭?
「是我娘親教我的。」她老老實實的回答。
「哦,看來你娘親是個傳奇人物嘛,好像懂得挺多的。」他覺得特別,頗有些側目。
「我娘親出身不太好,但去過很多地方,頗有些見識,否則我父……我那爹爹也不會看中她。」稱心提起娘親,十分自豪。
「你爹爹是做哪行的?」雁皓軒大概因為太過無聊,開始與她閑扯家世,「好像不太听你提起他。」
「我爹爹……」稱心心下一緊,咬了咬唇,「算是個武將吧。」
「听起來很不錯,」雁皓軒一笑,「那你爹爹應該不窮啊,為什麼你看上去像個鄉下丫頭?」
「大娘容不得我跟娘親,把我們趕出來了。」稱心以為自己回憶往事會很難過,但好像也不是特別傷心。
當你回首了一百遍的時候,就算滄海變成桑田,你也能鎮定從容了。
「所以……你娘親是小妾?」雁皓軒恍然大悟。
這小子有沒有禮貌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小妾都算不上,算是通房丫頭吧。」稱心其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總之爹爹和娘親沒正式行過什麼禮。」
「听上去很淒涼。」他臉上終于流露出一絲同情之色,「那後來呢?」
「我跟著娘親四處流浪,」她輕輕地說道,「後來娘親就病逝了,我就進了當鋪打工,再後來……就到這里來了。」
她本以為那段經歷非常苦楚,然而其實不過三兩句話便能說完。人的一生便是如此吧,自己看來轟轟烈烈的,但在別人眼里,不過就是一個簡單的故事而已。
雁皓軒本來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忘落下棋子,但這一刻,他的手勢忽然停頓,抬眸凝視著她。
假如,她真是一個有心機的女子,這個時候應該會落下辛酸淚水來引得他無限憐憫,然而她的表情卻是無動于衷,彷佛剛才的那番話全是編排的謊言。
「我還以為你會哭呢。」他一笑。
「有一次,我在路邊看到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嗯,應該說是看到她的屍體。她大概是餓死的,屍體擱在路邊好幾天了,胳膊還被野狗咬掉了一塊,當時我就想,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可憐的人,相比之下,我至少死的時候能留個全屍。」
說到這,她眼中出現淚意,但那淚珠在眸中轉了一個圈都還沒落下,忽然又被風吹干了。從前哭得太多,淚點漸漸變高,也成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他抿了抿薄唇,本想說些什麼,然而這瞬間,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喉間滑動了一下。
在旁人看來,會認為或許是他大少爺生平第一次听到這樣驚悚的故事,被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