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秀妍跟了過去。
她們算是一起長大的,她被支家收養時支希鳳只六歲,兩人因為年紀相仿便也成了伴。支希鳳從小嬌生慣養,父母寵著,哥哥讓著,對著一起長大的秀妍難免也是會使點小脾氣。
不過秀妍不覺委屈,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及處境,若不是支開文收養了她,她恐怕得像顆球似的被那些遠房親戚踢來踢去,更不可能有受教育的機會,所以即使支家待她不薄,她也沒敢忘了自己的身分,總是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希鳳,你沒事吧?」秀妍站在門口,看著坐在床邊擦眼淚的女孩。
支希鳳抽抽噎噎地,「怎麼會沒事,你沒看見樓宇慶嗎?我才不想嫁給他呢!」
看樣子支希鳳是真心不喜歡樓宇慶那樣的男子呢!
想起樓宇慶的樣子,想起他替她說話,她沉默了一下。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她的夢里?
她曾經是一個事業有成,有自己的獸醫院的獸醫師,她擁有受人推崇的醫術、她有精彩豐富的生活、她有房有車,經濟獨立且自主,她有個同是獸醫的男朋友——曾經。
雖然同為獸醫,還是同一所學校出身,但男友李家駿的成就卻遠不如她,他受聘于她的獸醫院,領著她給的薪水,這一點李家駿的母親完全無法接受。
他的母親是個傳統的女人,夫死從子,兒子是她的天,也是她的人生,而她無法忍受兒子的女人在他之上,她認為李家駿無法出人頭地、發光發熱全是因為她鋒芒太露。
她跟李家駿的感情生活里到處都是他母親的身影及聲音,讓她十分困擾且不耐。
「那是我媽嘛!而且我們是孤兒寡母,她本來就比較沒有安全感,你就別跟她計較了。」李家駿總是這麼說。
交往七年,他多次向她求婚,可她從來不曾動過跟他結婚的念頭。她完全不敢想像往後的婚姻生活會是什麼恐怖故事。
他在他母親的安排下去相親,而且偷偷地跟對方交往約會半年,她才輾轉從其他同業口中听聞此事。
分手是她提的,她一點都不難過,也沒後悔。
倒是大哥大嫂替她不值、為她抱屈,認為李家駿蹉跎她七年青春。
但她覺得沒有誰蹉跎了誰的青春,虛擲了誰的光陰。她的七年是七年,他的七年也是結結實實的七年,很公平。
大嫂拉著她去拜月老,說李家駿那條線是棉線、不牢靠,得讓月老給她綁條鋼絲才行。
她記得那天去拜的月老坐落在一家老廟的偏殿里,大嫂說那兒的月老靈驗,成就了許多美好姻緣,可當她在有點昏暗的偏殿里,第一眼看見那尊月老時,卻覺得祂像是個喝醉酒的老頭子。
「嫂,你覺不覺得這尊月老好像喝醉了?」
「別胡說,太沒禮貌了。」
「你看祂臉好紅,眼神還有點恍惚,老爸從前喝醉的時候也是這樣……」
「唉唷!大小姐,我求你別胡說八道了,快拜托月老給你配個合適的男人吧!」
于是,她在大嫂催促下跟月老許了個願——請給我一個自帶光芒、不怕我鋒芒畢露的男人吧!
拜完月老的隔天,她在上班的時候突然昏倒,一檢查,醫生說她的腦袋里長了瘤,必須盡快安排手術。
盡管手術有著風險,但她的手術是成功的,她醒來了,而且在她醒來之前還作了一個奇怪的夢。
「哥,我夢見一個穿著斜襟袍子的光頭男人,他好亮好亮……」她對守在床邊的大哥張崇實說,「好像寺廟里那種護法或是尊者什麼的,他全身都在發光。」
她大哥說應該是她大嫂去幫她祈求手術成功平安,菩薩派了護法來守護著她吧!
她也是那麼想的,可是再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成了被丟棄在山溝里的秀妍。
她為什麼穿越在秀妍身上?她為什麼看見了那個出現在她夢中的光頭男人?難道這一切是那個月老搞的事?
「你在發什麼呆?」支希鳳看她神魂出竅,推了她一下。
她回過神,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每件事發生都可能有他的原因。」
支希鳳秀眉一擰,「你在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過……」她忖了一下,「或許那個樓宇慶是個不錯的人也說不定。」
支希鳳听了,氣怒地道︰「哪里不錯?他明明是個大老粗,一看就知道是粗手粗腳、不懂憐香惜玉的那種,興許只比屠夫好一些!而且他大我十來歲,我……我不要!」
「雖是大你十來歲,不過也才二十七嘛,一點都不老。」她說。
支希鳳眉心一皺,兩只任性的眼楮瞪著她,「你覺得他不老,那你嫁給他啊!」
「……」秀妍一愣,懵了。
秀妍是被自己饑腸轆轆的聲音吵醒的。
周娘子與趙嫻有幾十年主僕情誼,亦是趙嫻倚重之人,在後院及人事的管理上她幾乎是可以不經過趙嫻便可自行做出決策的。
為了給秀妍教訓,她讓人將她的晚膳給倒了,光明正大的欺壓她、糟蹋她。
秀妍一點都不意外,連買進誰或發賣誰這種事都能決定的周娘子,要餓她個一兩頓飯有什麼難。
她坐在床上,模著自己扁扁的肚子,實在是餓得慌。
這院子里沒吃食,但樓府的廚房應該有些剩菜剩飯吧?幸運的話,搞不好能討到肉包子或大餅什麼的。
忖著,她穿好衣服跟繡鞋,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離開院子。
她記得給她們送膳的家僕說過樓府的廚房在西翼最底,于是她朝著西翼而去。
穿過一處庭院時,遠遠地看見茶亭里有人,還聞到隱隱約約的烤肉味,她趨近一看,在這深更半夜于茶亭里吃肉的居然是樓宇慶。
就在她思忖著是該繞道過去還是打消念頭回房間睡覺之時,眼力極佳的樓宇慶發現她了——
「欸!」他喚了她。
她頓了一下,遲疑地看著他。
對他,她的心情有點復雜,他是出現在她夢里的人,卻也是如今活生生出現在她眼前的人。
「過來。」樓宇慶語氣平和,但有點像是在對她下指令。
她不習慣被下指令,可他是樓家的少爺,又是白天里幫過她的人,她沒有說不的道理,于是朝著茶亭走去。
一靠近,她便發現他不是一個人在這里,還有一條大黑狗,大黑狗一看陌生人靠近便警覺地盯著她。
「它叫什麼名字?」她問。
「來福。」他說。
來福?還真是復古的名字。她經營動物醫院那麼多年,用「福」或「財」當名字的貓狗已經幾乎沒有了。
這些年流行用日文跟英文幫寵物取名字,還有不少飼主會取一些無厘頭的搞怪名字。
「來福,」她蹲低,用輕柔的聲音對著那條警戒心極強的大黑狗說話,「我是秀妍,你好。」
說著,她伸出手,手心向下,手背朝上地靠近了它。
「來福不喜歡陌生人。」他說。
這時,來福嗅聞著她的手背,她繼續對它說話。
「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來福抬眼看著她,又嗅聞著,她慢慢地翻掌朝上,用指頭輕搔它的嘴邊肉及下巴。
來福沒有抗拒,反而將頭一歪,像是要她再使勁一點兒抓它的臉頰,當她加強力道,它的頭越來越偏,然後側躺在地,舒服地伸長四條腿。
當它一側躺伸腿,她便看見它的性征。
「原來你是男子漢呀!」說著,她揉了揉它的胸口,發現它有點喘,胸腔也有些大,她快速翻了一下它的腮幫子,研判它是一條超過八歲的老狗了。
「來福超過八歲了吧?」她問。
樓宇慶有點訝異地看著她,「想不到你還挺懂的。」
「我喜歡動物。」她說,「它們比人簡單多了。」
聞言,樓宇慶先是微訝,然後撇唇一笑,「人確實復雜多了,例如你。」
她抬起眼,疑惑地看著他。
「把一個年輕男人摁在地上打的你,居然對一條狗如此溫柔,這還不復雜嗎?」他促狹地說道。
「人做了欠揍的事,是真的該揍,可狗做了欠揍的事,卻可以原諒,因為它們太可愛了。」說著,她雙手並用地按摩著來福的脖子,教它舒服得翻開肚子、抬起後腳。
就在這時,她的肚子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她尷尬地抬眼看他,而他正興味地笑視著她。
「餓了?」他問。
「嗯。」她坦率地,「我得罪了周娘子,餓個兩頓也是正常。」
他唇角一勾,「一起吃吧!」說著,他抓起一根香噴噴的烤肉串遞給她。
看著那油滋滋又香噴噴的烤肉串,她吞了一口唾液,兩眼發亮,「真的可以?」
「吃吧,多著呢。」他笑容爽朗。
「那我不客氣了。」她說著,一把接過肉串便吃了起來,一臉滿足。
「吃慢一點,還有很多。」怕她噎著,他邊遞給她肉串邊提醒著她。
接過肉串,她爽脆大氣地咬著,「好香,這上頭的醬可真是夠味。」
「那可是廚子老劉的獨門配方,不外傳的。」他說,「你吃慢些,要是噎著,我可沒水讓你喝。」
她瞥著他面前那一大壺酒,語帶試探地,「那是……什麼酒?」
「雲門春。」他說。
雲門春?好雅的名字。話說回來,她好久沒喝到酒了呢!
她其實是個愛喝酒的人,每天睡前都會喝一點酒以放松身心,但自從腦袋瓜里長東西後就沒再沾過一滴酒了。
看見她眼底那藏都藏不住的「渴望」,樓宇慶覺得新奇。「魯酒香濃醇厚,你要試試嗎?」
聞言,她眼楮發亮,想都不想地說︰「好啊!」
「別喝多,先啜一口。」他倒了一小杯的雲門春給她。
她小心翼翼地接過杯子,啜了一口,品味了一下。
啊,真是好酒!
一口接著一口地,她將杯子里的酒喝光了,然後一臉滿意,「真好喝。」
樓宇慶真沒見過這麼有趣的姑娘,不覺細細打量著她,「還要嗎?」
她將杯子遞給他,「麻煩少爺了,謝謝。」
他又幫她倒了一杯酒,然後好奇地看著她,她一口酒一口肉,豪爽得像是個男人似的,不一會兒,她那白皙的臉頰已經紅通通的了。
「別喝太凶,會醉的。」
「我酒量還不錯。」她自夸著,「一個人可以喝掉半瓶威士忌。」
「威士忌?」他微頓,疑惑地,「那是什麼?」
「那是……」糟了,她喝得太開心,一時之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是一種酒。」
「哪兒買得到?」愛酒的他一臉認真地詢問著。
「那個……買不到。」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只好胡謅,「是一種土酒,人家送的。」
「我這麼懂酒的人,還真沒听過威士忌,看來跟魯酒一樣,自個兒喝都不夠,也沒多少能賣的。」說著,他剝了一塊肉給腳邊的來福吃。
來福一口吞下,又急著要,他正要再給它一塊,秀妍出聲制止——
「慢著!」她突然一臉嚴肅地大喊,甚至出手擋他。
看著她神情嚴肅,彷佛他做錯了什麼似的,他一頓,「怎麼了?」
她語帶質問,「少爺你怎麼可以給它吃這種東西?」
樓宇慶愣住,「這種東西?」
怎麼她說得像是他喂來福吃了毒藥似的?
「少爺知道重油重咸的食物對狗的身體有很不好的影響嗎?更何況它還是條老狗了。」她目光凝肅,「你這是在害它。」
迎上她那嚴肅的、指摘的眸光,他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高油脂跟調味醬料都會傷害犬只的健康,造成心及腎的危害。」她有點氣惱,「這不是愛它,是害它。」
遭到她的指責,他沒有惱羞成怒,瞧她說得振振有詞、頭頭是道,好似對犬只有著別人所沒有的了解,他反倒對她好奇起來。
她抓著來福稍作觸診及檢查,手法快速且熟練。
「它是不是會咳嗽,尤其是清晨及夜晚特別明顯?」她又問,「興奮或是走動後會喘,就算是在休息或靜止狀態下也偶爾會急促或用力呼吸喘息,對吧?」
听見她如此果斷又精準的剖析,他怔住,驚疑地看著她,她說的那些征狀,來福都有。
「你怎麼懂得這些事的?」他問。
「因為我是專業的獸——」她及時地吞下自己差點月兌口而出的話。
她怎麼能跟他說這是她的專業?再說,古代稱呼為動物治病的醫生是馬醫,並不是什麼獸醫。
「我想當馬醫!這是我的志向跟夢想!」為免顯得可疑,她速速改口。
「你想當……馬醫?」他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你一個干干淨淨的姑娘家,理當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安穩一生,為什麼想從事馬醫這樣的活兒?」
聞言,她頓時沉默地看著他。
在古代,馬醫的地位是無法跟崇高二字沾上一點邊的,可他是個育馬的,應該理解馬醫的存在有多麼必要及重要。
馬醫這樣的活兒?怎麼听起來沒半點兒尊重?
她不至于感到惱怒,可听著也不怎麼舒服。
于是,她起身,話聲有點冷淡,「謝謝你的烤肉串,告辭了。」說罷,她轉過身子,像陣風似的離去。
看著突然拂袖而去的她,腦袋簡單的樓宇慶懵了。
他抓抓後腦杓,納悶地問著來福,「你說她……是不是在生氣?」
來福抬眼嗚了一聲,那表情及眼神像是在說「老子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