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到幾年後再遇她,才弄明白那方帕子上所繡的「日、月、水、心」圖紋是何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明沁。
李明沁。
西關北路一別,以為後會再無期,她是他十六歲西關荒煙、莽莽硝塵中的一抹柔軟,以為終將沉于心湖,凝成琥珀般的蜜物,那是他心中的一小塊豐饒,每每觸及,總要徘徊沉吟。
那一年他剛及弱冠,幾回軍功加身,已是大盛西關名氣響亮的飛將軍,更是行軍都統大將軍麾下十猛將之首。
年關之前,行軍都統大將軍奉召回帝都述職時把他也帶上,他便是在那座繁華喧囂的都城中與她重逢。
「重逢」是他說的,其實她並未認出他來。
那一日他隨著都統大將軍作客右相府,不意間見到剛從清泉谷被接回相府過年的二小姐,她那時正撩裙下馬車,僅憑一個側顏匆匆瞥見,他便知曉是她。
小姑娘當真長成大姑娘家了。
沾染她初潮的帕子一直被他私藏著,這獨屬于他的念想近乎意婬。
然戍邊守城、幾番戰火狼煙,他亦記得她在夜中橫琴而鼓的曲音,沉遠綿邈,悠然深蘊,陪他度過無數個荒夜、無數次夢醒。
于是胸中滂沛、意欲淋灕,有什麼在骨血里叫囂,執意掙破那無形囚籠。
回首細思,便是再見的那一瞬間,他已下定決心非得到她不可。
此為今生執念,他盡一切法子關注她的種種,知她長年居住在清泉谷,僅年節時候才回帝都,他不惜動用人脈將他的人送進清泉谷,亦囑咐帝都城中的暗樁多留意右相府內諸事務。
見她的親事一年年被她自個兒耽擱下來,他內心有說不出的歡喜,但他還得往上爬,爬到一個足能匹配她、獲得她的地位。
終于啊終于,他有實權有頭餃,他得到一切想要的,包括她。
他傲氣沖天、志得意滿,以為運籌帷幄、萬事皆在他胸壑中,卻忽略「情」之一字最難驅使撼動,他可以強取豪奪亦可詭計連連,能借此得到她的人、她的身子,然,討要不到的是純然情真。
他死于她手中。
他相信,不管是敵人陣營抑或大盛朝堂上,想他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很難取他性命,畢竟動了他一根寒毛就別想全身而退,若沒把握令他一招斃命,必得承受他十倍、百倍的「回饋」。
能輕易殺死他的,這世間想來也就她一個。
雖非她親自下殺手,他確實是遭她所害失了先機,斷送性命。
他封勁野這一生轟轟烈烈,卻也微不足道,但不管好的、壞的,這所有的所有,他曾渴望獻給一名女子,想把胸膛剖開,讓她看見那顆鮮紅熱燙的心是如何為她熱烈跳動。
而今全成笑話一場,都是執念,今生的執念……
然,今生已滅,血肉在熊熊火焰中化成灰燼,魂魄該是虛無飄渺,他竟能仰天大笑,能听到那笑聲悲涼無端,能察覺大笑時目中流出兩行淚來……驚怒、心寒、憤恨、失意、可笑,種種情緒紛雜迭起,清晰無比,他的神識竟然……未滅嗎?
緣何如此?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但如今幽魂一縷,前路茫茫,終局向何方?
盛朝建榮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已近古稀之歲的帝王駕崩于承元殿。
東宮太子尚不及登大寶便被盛琮熙帶兵圈禁宮中,連同建榮帝之後王皇後、三宮六院的妃嬪以及養在宮中的皇子皇女們,全數遭軟禁。
宮中局勢詭變之際,整座帝都已被京畿九門大司統掌控在手,城郊二十里外的虎驍大營共三萬人馬亦被迅速控下,文武百官無不人心惶惶。
倒是帝都百姓們心寬得很,宮變與他們無關,滿城戒嚴就多少忍著些,將來誰當上這大盛朝皇帝都成,有百姓們一口飽飯吃就成,而唯一讓人唏噓嘆息的,左不過是昭陽王府那一場巨變。
帝王薨于承元殿當夜,昭陽王府遭圍,京畿九門大司統帶兵攻入府中,斬殺昭陽王封勁野與其一眾親兵近兩百名。
當初隨封勁野入帝都的一萬西關軍就駐紮在城外演武校場,久候昭陽王之令不到,等來的竟是李惠彥以及虎驍營兵馬的突襲,一萬西關軍余眾不到兩千,最終退往西關邊陲而去。
帝都在短短不到五天內,完全落入以臨安王盛琮熙為首的勢力中,而這當中出力最多最不可或缺的正是盛琮熙的岳家——隆山李氏。
之後盛琮熙廢掉自己的太子兄長、戮殺敢提出異議的一干重臣,並挾太後王氏登基為新帝,建年號為「康禎」。
康禎元年始于這一年秋末,某一日清晨,一輛結實樸拙的馬車從敗落的昭陽王府駛出。
馬車內,曾經的昭陽王妃此際一身孝白,除盡釵環的烏發以白巾簡單束起,在鬢邊別著一朵小白花。
她身邊挨著兩名哭紅眼的婢子。
王妃懷中抱著一個白玉制成的骨灰鑼子,兩婢子幾次想接手幫忙抱著,王妃卻不松手,僅垂眸瞅著骨灰無子輕啞呢喃——
「阿沁帶王爺回西關,我們這就回去,我跟你一起……再無分離……永遠都不分離……」
兩名婢子聞言面面相覷,眼淚禁不住又一波狂瀉。
昭陽王府中的一雙男女主子很明顯已都死別,如今陰陽兩隔,她們家的女主子雖留世間,卻痴痴癲癲不肯認清事實一般,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王妃……」
「夫人……」
臉上沒什麼血色的李明沁听到兩丫鬟夾帶濃濃鼻音的喚聲,她抬頭一笑,面容平靜。
「好瑞春,好碧穗,別哭,沒事了……我不會再做傻事,不會再輕易尋死,要活著,好好地活,如此才能彌補我犯的錯,你倆莫哭了呀。」
她不提還好,此時一提,兩丫鬟「哇啊啊——」地一響,哭得更厲害。
李明沁先是愣住,而後緩緩露笑,逸出唇的長嘆無奈亦無聲。是她不好,她很明白,是她嚇著她們倆。
她投湖自盡了。
身為隆山李氏女,受家族庇蔭享榮華富貴,她盡此一生是該為家族榮顯而活,但在經歷過昭陽王府覆滅的那一夜,二伯父李惠彥揮刀砍向半昏迷狀態的自家王爺之時,她被人攔著、架著,眼睜睜目睹一切發生。
她尖叫、哭喊、哀求,但封勁野還是死在她面前。
什麼是「心如刀割」、「血肉盡焚」?什麼叫「欲哭無淚」、「痛不欲生」,此生她是狠狠嘗了個遍。
太過痛苦,悔也悔不盡,于是將自己沉入湖中,窒息的痛苦她甘之如飴,卻是讓趕來的一雙婢子給打撈起,醒來時,清泉谷谷主就在身邊。谷主前輩教訓得對,她李明沁是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豈有如她這樣,犯下大錯間接害了那麼多條性命,卻想一死了之,以自身一條小命就能抵銷錯失,天底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
老人家的那一席話語調一慣淡然,用詞直白卻不尖銳,如醍醐灌頂澆淋得她心魂直顫。得活下去。
活著去看清楚這世道變化。
活著去看清楚那些她所謂的親人們,在欺她、騙她後,他們的結局將是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這個罪人的結局。
她得好好活著,活著去承擔所有歉疚和苦痛,那些凌遲她神魂、絞碎她內心的痛,滲進骨血附之不去的,她都需要清清醒醒一遍遍嘗過。
今生已孑然一身,于是她散去昭陽王府中劫後余生的奴僕們,離開帝都這傷心地,而欲去之路唯有一條——
她要把封勁野帶回西關。
她允諾過的,此後與他落腳西關長相伴,他的人沒了,還有一捧骨灰陪著,陪她度余生。
隆冬時節。
從昨兒夜里到今日午前,雪勢漸漸收斂,午時冬陽不忘露臉,這一場雪終于見停,灰撲撲的石板屋群變成白皚瞪一片,瑞雪兆豐年。
此地是西關的大豐屯。
屯堡中隨處可見黃澄澄的粟米串、紅通通的辣椒串,還有細成一把又一把的干草梗子,每家每戶的廊下通常擺著三、五張圓篩,篩子里攤著的是一片片壓扁的干牛糞,瞧來逛去的,風景合該如此,偏偏這屯堡中常見的風景卻有一家不太合群。
這戶人家听說是打帝都來的,就一個年輕小婦人帶著一名負責趕馬的老僕以及兩個妙齡丫鬟,在秋收時節來到大豐屯,且大剌剌地住進老滕家那座破舊的三合小院里。
大豐屯的保正兼屯長一听這事兒立刻就不依了。
須知此地距離西關前線邊界不過十里路,腳力好些的,跑跑走走半個時辰都能輕易抵達,絕不容許什麼來路不明的阿貓阿狗混進來。
以前真有過案例,一名碩紇國的奸細先是混進盛朝的某座大城住上一段時候,跟著假裝是盛朝百姓搬遷到邊城這兒來,暗中設點以便傳遞消息。
大豐屯的屯長二話不說上老滕家一探究竟,這才發現,人家是回自個兒老家,那位負責趕馬的精瘦老漢正是幾年前離家進京的老滕。
至于年輕小婦人的真實身分,整個大豐屯除了屯長以外再無誰知。
屯民們本以為小婦人是老滕家的哪門子親戚,但總听老滕恭敬地稱呼對方「夫人」,才知是人家東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問,屯長為了讓屯民們安心,只得解釋那位東家夫人剛成了寡婦,想離開原來的傷心地,這才隨老僕來到西關邊城看看不一樣的風光。
一听是寡婦,模樣還如此年輕,屯民們尤其是婆婆、嬸子和大娘們,真真為那小娘子唏噓感慨得很,憐愛之情油然而生。
但話說回來,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們強大婦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們很需要她來診治療癒。
「哎喲喲疼、疼啊!小娘子輕點、輕點兒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剛翻修過的三合小院內,一名微胖黝膚的中年婦人緊抱床柱而坐。
這張床榻就擺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著有些不尋常,前頭部位挖了個臉洞,讓人能趴得直挺挺還能順利呼吸,四邊各立著一根粗柱,讓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這位抱柱直抽氣的大娘這般。
施手醫治之人還沒答話,在門邊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們已笑了起來,下一個便輪到自個兒的瘦小老丈不禁開口——
「咱說老周家媳婦,小娘子這一手正骨術已然夠輕手,又輕又管用,你這腳踝都腫成大饅頭樣兒了,怕是不踫都疼。你兩天前受了傷若是趕緊來整整,別放不下家里那些活,也不會弄成眼下這般。」
「張老丈說得對。」一名中年黑漢動了動肩頸,繼而道︰「我這頸子前天落枕落得厲害,連背都發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兒讓小娘子大夫抓著頭轉來轉去,最後還施了針,立時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盡快醫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個病得趕車到十余里外的青田屯,幾個屯堡也就他們那兒有正經醫館,如今倒好,咱們大豐屯也來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還不止診脈開藥,連針灸、正骨、外傷縫合都難不倒,這可要輪到咱們被人羨慕了,老周家媳婦啊,疼歸疼,你也得慶幸呢。」
老周家媳婦吸吸鼻子,小聲囁嚅。「我這、這不是來了嗎?」
確實是個怕疼的。李明沁自覺手僅擱在對方患處,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著將對方那條傷腿抬到自個兒鋪著藍巾的膝腿上,來個快刀斬亂麻,「啪啪啪——」連續三下正骨兼順筋,待老周家媳婦反應過來扯開嗓子呼痛,診療已結束。
「好了,不痛了。」她對著那眼角掛淚、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婦人溫婉笑。「等會兒在患處裹上去淤活血的藥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兒個應該就能順利行走,三日後當能完全復原。」
老周家媳婦下意識轉動那扭傷的腳脖子,發現當真不痛了,雙臂終于松開那根床柱。
她沖著李明沁連連點頭,笑到淚水全擠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著楞子回去就坐著、臥著,要忙活也只靠雙手忙活。」
李明沁頷首微笑。
她曾以為這輩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來到西關邊陲,落腳在一處純樸無華的屯堡里,日子過得簡單清苦,她卻從這一份苦中嘗出淡淡的甜,那樣的甜味來自于內心沉靜。
她活著,不僅是單單活著,當初在清泉谷學得的技藝有了發揮機會。
西關邊陲缺診脈看病的大夫,缺專治跌打損傷、正骨理筋的師父,也缺能種植藥材、炮制藥材的藥師,她在清泉谷學得那樣雜,沒想到一人能抵三人,這時候全派上用場。每每幫助到在地屯民們,見他們欣喜模樣,壓得她脊梁骨幾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減輕的可能,至少,不再時不時感到窒息。
因她一個錯誤決定害死那麼多人,如今尋到一點彌補之法,她盡一切可能去做,兩個被她訓練成小助手的婢子總叨念著要她歇會兒、再歇會兒,她卻是難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