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對隆山李氏而言實是前所未有的凜冬。
二老爺李惠彥因驚馬意外出事,不得不讓出京畿九門司的兵權。
與右相府結為姻親的七皇子殿下臨安王又在秋狩遭刺殺,以虎狼藥吊命的王爺送回帝都府邸撐不到三日就薨逝,讓身為隆山李氏長房嫡女的臨安王妃當場哭昏過去,竟把月復中那未成形的一點血脈給哭沒了。
臨安王膝下無子,這一脈算是斷絕在此,不過沒了一個皇七子對天家而言算不上多大損失,建榮帝還有太子,還有好幾個皇子,皇帝傷心歸傷心,但傷心之余有更緊要的事需得弄清楚,即是整件刺殺案的真相。
禁衛軍加三法司衙門奉命徹查,結果這場刺殺的背後,極可能是碩紇國在背後操縱主使。
線索來自于那三十來具的刺客屍首。
昭陽王封勁野即使負傷仍出面助禁衛軍與三法司衙門查案,由他親眼所證,那些刺客中依稀有兩、三張老面孔,似是以往他駐守西關、兩軍對峙時曾經見過。
如此說來,刺殺對象應是鎖定昭陽王無誤,畢竟兩國一場大戰,他可是把碩紇大王乎爾罕給梟首,還生擒人家的少主,碩紇國上下定是恨昭陽王恨得牙癢癢,派遣死士潛入大盛策動暗殺那完全說得過去。
至于臨安王根本是遭池魚之殃,偏在那時候拉著昭陽王比騎術、比誰打的獵物多,據當時兩名奮力抗敵最終仍護不了臨安王的禁衛軍道,都說昭陽王一開始是不願深入林子,還開口相勸臨安王,無奈後者十分堅持,終才惹禍上身。
有了定論後,撂子呈至皇帝面前,但憑聖上裁奪,但真要論,大盛到頭來似乎只能吞下這個悶虧。
最大原因是證據不足。
昭陽王「依稀」認出刺客面容,又「似是」在兩軍對壘時曾見過,就算推案推得頭頭是道,沒有一錘定音的證物,難以理直氣壯對碩紇國發難。
再者,若真要對其追究,還要派兵過牧馬河主動出擊,戰線拉得太遠且深入敵人地盤,非明智之舉。
結果臨安王的死就只能如此安靜地結案,當然,這位擁有「盛朝第一美男子」美稱的王爺,他的喪禮絕不可能安靜。
建榮帝有意彌補,不但加封自己的皇七子好長一段頭餃,未下葬前,禁帝都百姓們一切紅喜事,陪葬品更是比規制所訂足足多出一倍。
直到年關將近,帝都城內終才解禁,百官們無不背著皇帝偷偷松了口氣,百姓們倒挺光明正大地額手稱慶。
但此際的右相府內,身兼當朝右相的隆山李氏家主李獻楠,一口悶氣猶狠狠堵在胸臆間,吞吐不出。
在盛朝男子中,李獻楠確實算是個高個兒,也確實保養得挺好。
雪天見晴的午後,年歲恰逢知天命之年的右相大人一身暗色華服佇足在暖軒廊下,瞧著腰背依然硬朗,蓄著美須的面容清雅干淨,甚是精神,但那雙彷佛深不見底的眼中因著來到面前的什麼微乎其微閃了閃。
而那個去到他面前的也不是什麼,就僅是個大活人。
只不過此人若論外表,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力與美的結合遠勝過右相大人平生見過的每一個漢子;若論那股子神氣,更是剽悍之氣內斂胸懷,胸有溝壑難以驅使駕馭;若論其地位或頭餃,此人是皇帝聖心獨裁下旨冊封的昭陽王,即便是個異姓王爺,他手握重兵、油鹽不進,顯然就是皇帝手中頭一等的利刃,誰敢捋虎須,都得落個屍骨無存的結局。
李獻楠其實有所察覺,他感覺隆山李氏、甚至是臨安王府皆是被一股模不清的力量狙擊了。
那股勢力若黃雀在後,又若守株待兔,更像躲在暗處時不時在李氏背後補刀的無形手。
原以為敵人是在朝堂上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的左相胡澤,直到今日這位屢屢能從局中月兌身的昭陽王主動來訪,李獻楠忽有恍然大悟之感,迷霧從心上拂去,頭皮隱隱發麻。
來者,大凶。
同一個雪天見晴的午後,李明沁在院落的小敞廳里邊烹茶邊縫制荷包。
茶是她自個兒炮制的補氣藥茶,手中的荷包布料則是偏男子款式的藏青色,上頭繡的低調圖紋簡約素雅,塞進荷包里的草木香料主寧神安息之用。
荷包是為自家爹親作的,雖然她那個蛀書蟲般的親爹對她沒多少關照,反觀回來,小小年歲就進了清泉谷的她也沒能時時承歡膝下,父女倆緣分淺薄實怪不得誰。
如今她重生一世,能做的便去做,那日無意間瞧出她家爹爹似頗中意她調出的這款草木氣味的寧神香,就試著縫個草木香的男款荷包孝親。
快要完成了,僅差幾線針腳就能作好,此刻碧穗卻急匆匆快步回到院落,上了廊前撲進小敞廳,湊到她跟前努力壓低聲嗓。
「小姐小姐,咱剛剛瞧見……」嘰哩咕嚕一長串。
聞言,李明沁穿針引線的動作陡然一頓,手一探,改而將補氣藥茶倒到新杯中,不疾不徐遞給拍著胸口直喘氣兒的碧穗,再不疾不徐地確認——
「你是說,昭陽王今日持帖登門,此際正被大老爺迎進書閣議事?」
一旁伺候的瑞春也跟著瞪大眼楮,訥訥喚了聲。「小姐……」
碧穗的小腦袋瓜點得跟小雞啄米似,接過主子手中的茶杯,勿圃灌下溫熱不燙舌的藥茶後,吐了口氣又道——
「小姐總說著要時時提防大老爺和二老爺那邊的事兒,還囑咐過咱和瑞春上街打探消息,且但凡是與昭陽王府相關的事兒,小姐半件不落,總听得仔仔細細,所以今兒個在前頭那里覷見昭陽王上門……小姐您可不知啊,咱們家大老爺那平時是多定靜深沉的脾性,臨了竟跟人家昭陽王爺眼對眼斗將起來,幸好中間隔著一小段距離,要不兩個都要斗成烏眼雞。」
碧穗揉了揉胸房,縮縮肩嘆氣笑——
「小姐我同您說,您可別跟誰說,那、那若依婢子看,咱們家大老爺雖是一只老狐狸,要想智取那只大老虎王爺,怕也是難難難,若要力壓嘛……那就更別鬧了,早早收拾包袱回老窩養老才算正理。」
「碧穗,你小點聲!」向來性情較謹慎的瑞春不禁皺眉,瞪了如同親妹妹的碧穗一眼。碧穗縮脖子吐吐舌頭,認錯的表情顯得幾分俏皮。
這一邊,身為人家主子的李明沁並未多說什麼,秀眉輕顰狀若沉吟。
「小姐是覺著哪里不對勁兒嗎?」瑞春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
李明沁一陣思量過後,約略有些明白了,瞅著兩個眨巴著眼楮的婢子淡然笑嘆——
「碧穗說得對,老狐狸相爺要智取大老虎王爺已是不易,若要以力拼搏就更別提。」略頓,嘆息更帶婉轉,嗓音輕得像冬日雪絮。「何況這位大老虎王爺蓄力已久、籌謀甚深,從當時到如今,滿腔的火氣終要撒出,他豈會放手?隆山李氏與他,此消彼長,要謀權共存實是難了。」
今日過後,隆山李氏的家主大老爺將會如何?
今日過後,這李氏右相府又將落得何等光景?
今日過後,想必大老虎王爺朝堂上行走再不輕易受掣肘,他要想當個直臣、忠臣、權臣,這世道必能回報他的堅心如鐵。
「唔……小姐?」
「小姐說什麼呢?」
兩婢子各自微歪著小腦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因為自家主子把後半段的話含在嘴里似,模糊得像夢中喟嘆,真真听不清楚。
李明沁沖著婢子倆彎眸再笑,好脾氣地搖搖頭,道——
「一時感觸胡亂呢喃,你倆還跟我較真啦?沒事沒事,真有事也有高個兒頂著先,天塌不下來的,咱們……咱們就過自個兒的日子,富貴也好清貧也行,怎樣都成,不怕。」
她重生在這一世,該怕的事皆因大老虎王爺也跟著重生,先下手為強地將惡根掐斷,讓她也跟著不害怕了。
這樣很好。
她可以不用太牽掛他,牽掛到心神魂魄都要賠上。
他洞悉前世的恨與今世的仇,早早籌謀,在她猶不知時已運籌帷幄,如此靈犀通透又剽悍明智的他,像也無須她多此一舉的掛念和護守。
他會很好很好的,如同她,也會很好很好,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
果然不出李明沁所想,在那一日封勁野登右相府來訪隆山李氏的大老爺,後者就連著好幾日稱病不上朝,閉門謝客。
再等到當朝右相出現在朝堂大殿上,建榮帝等到的竟是他上書乞骸骨的一份奏章。
年老病身之臣欲使骸骨得以歸葬故鄉,才叫「乞骸骨」,如今李獻楠不過知天命之年,身無患疾,猶耳聰目明,竟無端端遞上一份請辭歸故里的帖子。
建榮帝一開始確實吃驚,但帝王盡管年邁卻也觀察透澈,隆山李氏是該找時機敲打敲打了,如今還沒敲打就自個兒退場,如此君臣一場,再好不過。
皇帝對待百年世族玩得也是一手好棋。
在允了李獻楠的乞骸骨歸故里後,建榮帝回頭立時把在鳳閣任職的李氏三老爺從二品大學士提為一品,再御賜因傷卸職的李氏二老爺李惠彥「忠勇」二字的匾額,讓其亦能風風光光舉家歸回隆山祖地。
于是帝都的右相府卸下大門上的門匾。
這一次新掛上的門匾簡單明了,鐵力木上僅刻著「李宅」二字,那一手嚴謹有度又透幾分瀟灑的篆刻據說還是出自三老爺大學士之手,一時間竟也引來城中諸多同道中人臨摹。
這一年的冬對隆山李氏而言確實凜寒刺骨,但對于李氏長房的三老爺這一房來說倒是陌上春花開,未歷寒冬便聞到百花齊放的氣味兒。
然,任憑花香再迷人,李明沁這一抹重生的魂靈自始至終都清醒得很。
臘月末,年關時,帝都的李宅過了一個與以前相較甚是清冷的年夜。
這一個所謂的團圓夜,李三老爺到底沒再留宿鳳閣,而是回府與唯一的閨女吃了頓年夜飯。
席上父女倆話也不多,只是後來閨女給他跪拜行年禮,他才恍悟到連個應景的壓歲錢也沒備上,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懷里、腰間的錢包和玉飾配件全掏了、解了,一骨腦兒推到閨女面前。
「這府里……沁兒就自個兒看著辦,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李三老爺有些局促。
「是。女兒曉得。」李明沁低眉斂眸、語調恭順,扮演好一個大家閨秀的女兒家該有的模樣。
其實這偌大的李宅根本也不需要她出手,有著一位統領上下多年的忠心老總管,即使大老爺與二老爺兩房的人都在年關前遷回隆山祖宅,帝都的李宅依然有舊人撐持,她想管也成,不管也成,既是如此,何不作個甩手掌櫃?
如今這李宅就爹親與她二人。
這個年關,李明沁其實不覺清冷,反倒還頗樂于這般清靜,僅是許多時候單獨面對爹親,她會生出那種欲問不敢問的怯懦。
上一世她被隆山李氏甩出去與封勁野這位新起的權臣聯姻,百年世族的底蘊對上一個在他們眼中粗鄙不堪的寒門小兒,在那當下,身為她親爹的他可曾為自家閨女說話?
這一世她遭親人設計,在臨安王府落入陷阱,用她的貞節欲迫使封勁野與隆山李氏結親,與臨安王的勢力牽連在一起,李三老爺在事前是否已心知肚明?是否早就清楚她會面臨何種局面,卻還是由著她獨自承受?
李明沁曾經想問,很想很想,想得胸房中一陣陣發疼,但……敗在怯懦。
她忽地意識到深藏在心底的那股子恐懼,她怕自己當真問出,如此不管不顧,得到的答案會令她更加痛苦難受。
……這又何必?
她內心有個聲音嘲弄著,沒有惡意,就淡淡笑她。是啊,問什麼呢?有什麼好厘清或追究的?這又何必?
擺定好自個兒的心緒,豁然開朗了,之後在面對自家爹親時,她終于能真正自在,至少表面上能維持得甚好,即便是刻意的,亦能營造出一番父慈女孝、安享天倫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