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被送進紅通通的喜房,外頭的賀客們大碗吃起、大碗喝起。
西關當地的喜慶婚宴,吃的都是大鍋菜,就是在石爐或磚爐上架起一口又一口的鐵鍍,一口大鐵鍍單次至少能做出三十人份的菜,十來只大鐵鍍全熱呼呼滿上,炖肉浦、愴菜、水餃子、煨面、拉面、白魚燒豆腐等等又等等,連羊羔和乳豬都烤了好幾頭,一輪再一輪,夠大伙兒吃個盡興。
酒的話種類就更多了,西關南北二路,各屯堡有各屯堡的好酒,為著今日這一場大婚,各屯堡送來不少鎖佳釀,但因為軍令,來賀喜的屯民百姓們大可暢飲,將士和親兵們則最多不可超過三碗。
封勁野將自個兒的新娘子送進喜房後又回到前頭與賀客們同歡。
三大碗酒飲盡,並與朝廷遣來的那一行人客套一番後,他讓幾個親兵代為招待,丟下滿場子賀客,大王頗志得意滿地哼著小調重新回到喜房。
沒有人膽太肥敢來鬧他的洞房,所以他一路暢行無阻直達大紅喜房,順利推門入內。
方才他送新娘子進來時,已按俗禮揭掉她的紅蓋頭,在兩婢子的安排下,合巹酒也一塊兒喝了,代表「早生貴子」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也都吃過,他起身離開時還交代要她別拘著,怎麼舒服怎麼來,要是累了先睡下也行……只是,她眼下這般是怎麼了?
喜房中不見她的一雙婢子,已將鳳冠卸落的她散下一頭如雲青絲,她換下大紅嫁衣,此時身上披著他送給她的狐毛暖裘,暖裘底下則是正紅綢緞裁成的寢衣,與他的寢衣是成套的。
繡著並蒂蓮的軟墊紅榻上,她獨坐著,怔怔瞅著不遠處的鑄鐵枝狀燭台,好似那上頭跳動的一簇簇燭光將她的神魂吸引了去,她落在一個他觸不到的所在。
封勁野胸中乍然興起強大不安感,二話不說大步走近。
神游化外,像此際才覺察到房中進了人,她轉頭抬眼望他,這一瞬嚇得封勁野頭皮發麻,虎背凜顫,險些不爭氣地跪下。
他剛娶進門的新婦竟無端端滾落兩行淚珠給他看,那眼神幽然,是不是也帶幽怨?
他一時間無法辨出,只覺肚月復狠狠挨了一記,揍得他五髒六腑快移位。
「阿沁……」艱難又澀然喚著,長指僵硬探近,躊躇著不敢踫觸。「你怎麼……怎哭了?原來真不願嫁人嗎?所以悔了?」
可適才拜完堂入洞房之際,紅蓋頭下的那張臉是羞澀見喜的不是嗎?為何……
李明沁直到這時才驀地回過神。
她沒有理會他舉在半空的手,卻是一傾上身,藕臂從暖裘中探出,牢牢摟緊他的腰身,側臉貼在他結實的上月復,淚珠被他的新郎官喜服吸掉了。
封勁野覺得內心七上八下吊著的十五只水桶全都搖晃起來,十分折磨。「你到底……」
「才沒悔啦!」她趕緊搶話。「上一世是你求皇上賜婚隆山李氏女,這一世也是,但王爺與我共歷生死劫難,緣分從前世延續到今生,你對我而言早就不一樣,是我心中最緊要、最不能割舍的那一個,此生只求與你相伴到老,這一生都給你,如今再嫁你一次,歡喜都來不及,怎可能後悔嘛。」
這會兒封勁野真腿軟了。
繃在胸臆間的濁氣一松,高大身軀微顛了顛,他隨即摟著妻子往軟榻上一倒,兩條粗壯小腿猶擱在榻邊外,膝蓋以上的身軀呈現平躺之姿,雙目直勾勾望著頂端裝飾的紅綢,一下下調息。
李明沁頓時很是內疚,知道是自個兒的眼淚嚇著他。
但話說回來,他也實在太過小心她的心緒反應,似是她的喜怒哀樂都能輕易牽動他的心……其實意識到這一點,實令她感同身受,心窩又酸又軟,因為她發現自己待他也是這般。
溫柔撫著他起伏略劇的胸膛,帶著滿滿安撫的情意,她蹭著他緩緩往上爬,將吻落在他嘴角上,輕巧又纏綿地啄吻不休,直到他緩過神來,側首攫住她的小嘴,反擊般深深給了一記唇舌糾纏的回吻,他才算穩下心神。
深吻方歇,他摟著她側臥,隔著一個呼吸的距離,目光緊盯不放。
「既是歡喜,不後悔,又為何獨自垂淚?」問得都有點咬牙切齒。「阿沁還把瑞春和碧穗都支開了,不是嗎?」
李明沁忽而露齒一笑,眸光激艷,慢悠悠道︰「是我故意支開瑞春和碧穗沒錯啊,但不是為了獨自垂淚不想別人瞅見,卻是為了她們倆的姻緣。」
「……姻緣?男女之間的……」語氣不穩,濃黑劍眉陡挑。「姻緣?」
「嗯。」她揚唇又笑。「正是你以為的那種姻緣。」
他曲起一臂支著頭,眉毛挑得更高。「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李明沁兩指下意識摩拿他袖子的一小角,粉頰泛紅,眸珠像浸在兩汪水里。
她道︰「事情得從上一世說起,那時候,瑞春、碧穗隨我跟著滕伯一起來到西關,性情向來穩重的瑞春才進到大豐屯不到半日便跟徐屯長有了齟齬,之後更是一見面就鬧不愉快,可之後的之後,也不曉得怎麼發生的,瑞春與徐屯長吵著、吵著竟看對眼,上一世碩紇虎狼軍趁大盛內亂卷土重來,西關危急,屯民往後方安全所在撤離,我把瑞春托付給徐屯長。」
封勁野依稀有些記憶。
上一世成為魂體的他執念皆在她身上,關于她的事記得甚牢,至于旁人旁物就沒有太深的記憶落點,此時被她一提才想起。
他下顎輕點。「繼續。」
李明沁接著道︰「然後是碧穗……碧穗也才小瑞春幾個月,她倆當時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家,我們在西關定居後,大豐屯里可有不少年輕漢子想追求她,可碧穗後來喜歡上一個跟著馬幫走貨的小伙子……那人瞧著挺好,還曾跑來求我,說想娶碧穗為妻,帶她走。」
秀美臉容再次漾笑,嗓音略悠遠——
「其實我早把瑞春和碧穗的身契還給她們倆,兩丫頭雖仍稱呼我小姐,在我心中,她倆與我的情分如同姊妹……我直白問了碧穗,喜不喜歡馬幫那小伙子,她也說喜歡,于是那時我就把她趕走,讓她隨那小伙子離開西關。」
是隔世之事了,但猶歷歷在目,那時決意將自己一條命交代在西關邊城下的她內心是歡喜的、悵惘的、平靜的,歡喜兩丫頭有可托付終身之人,悵惘世事滄桑,而她終能平靜走向盡頭。
她抿抿唇,忽而嘆氣。「可事情來到你我重生的這一世,好像不一樣了。」
封勁野眉峰蹙了蹙,略略一想。「嗯……確實不太一樣,兩丫頭如今都未嫁,瞧著像也沒人追求。但別愁,咱門西關男多女少、僧多粥少、母豬賽貂蟬,來再多丫頭都能找到好兒郎把她們嫁出去。」
「誰在跟你提什麼嫁人啦!」頓時好氣也好笑,笑得巧肩都抖了,她用力掐著他的指頭。「還、還母豬賽貂蟬呢?憑我家瑞春和碧穗的俏模樣,絕對是西關兩朵花,才不愁沒人嫁。」
封勁野嘆氣。「所以阿沁究竟愁些什麼?愁到都哭了。」
她撐起身子坐起,瞅了仍支首側臥的他一眼,眸光落回自己輕絞在一塊兒的十指,道——
「這一世,我們來到西關的時間較早,瑞春與徐屯長的緣分仍跟上一世雷同,吵著鬧著如今像也好在一塊兒了,但碧穗很不一樣……那個馬幫的小伙子確實也出現了,可如今碧穗喜歡上的卻不是他。」
听這語氣,應是知道那丫頭喜歡的是誰。封勁野隨口問︰「所以是誰?」
「一位姓伍的小將。」她瞥向他,見他一臉怔愣,遂進一步說明。「就是常跟隨在王爺身邊辦事,瘦瘦高高的、笑起來會露出小虎牙的那位,當時在冬涌湖出意外,碧穗就是被他所救。」
聞言,封勁野倏地坐起,兩眼瞠大。「我家小伍?碧穗跟我家小伍?」
臭小子,他竟然沒瞧出!
李明沁點點頭,雙頰的紅澤略濃。「今日王爺與我成親,徐屯長是上門的賀客之一,那位小伍以王爺親兵的身分亦長住府內外院,拜完堂回到喜房後,左右我這兒也沒什麼事,不用留人伺候,就把瑞春和碧穗遣走了,也好讓她倆去跟心上人說說話,一起賞個月什麼的。」
封勁野腦中還在消化小伍與姑娘家瞧對眼一事,想那小子不過十七、八歲,竟然就有兩情相悅的姑娘,會不會吃得太好、過得太爽,不知情路疾苦……他思緒胡轉亂轉,又捧眉又眯目的,忽听妻子低幽又道——
「碧穗這一世喜歡上不同的人,我原本百思不得其解,剛剛自個兒待在房里時,想著要幫兩丫頭備什麼嫁妝,腦中突然一個靈光閃過,就想明白了。」
事到此,封勁野像也想到了,明白她適才為何無聲落淚。他目光變得深邃,嘴角淡淡,單掌覆住她絞在一起的十指。
李明沁慢慢道︰「上一世,昭陽王府遭京畿九門司以及虎驍大營這兩支兵力血洗屠戮,你的親兵無一人生還,想來小伍那時已命喪帝都,無法再回西關,碧穗與他自然不可能相遇相識,更遑論相戀,最後碧穗的緣分才會落到馬幫那小伙子身上。」
她反握他的大掌,感受那份厚實溫暖,眸子水亮。
「一想到碧穗真正的緣分曾因我的錯信和愚蠢遭斬斷,便難受得流淚,又想到她如今終能獲得該有的,遇上真正的那個人,又歡喜得流淚……王爺不知呢,我家碧穗可喜愛那位小伍了,比喜愛馬幫那位要多很多,感情上也更率真篤定,我感覺得出來。」她摩拿著他的手,笑嘆。「這樣挺好,真的很好。」
「你覺著好,可本王不好!」封勁野突然將她撲倒在紅榻上,雙腳互蹭了蹭,把一雙錦緞靴子蹭月兌下來,整個人隨即滾上榻,半壓在妻子軟綿綿且帶幽香的身子上。
李明沁被撲得一臉疑惑。「那王爺是覺著那里不好?」
他吹開頰面一縷發絲,皺皺鼻子重哼了聲——
「今夜明明是本王與夫人的洞房花燭夜,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沒想到本王竟浪費了大把的千金時光,還被夫人的淚嚇得險些三魂少七魄,一切只因我家小伍跟人家對上眼?被姑娘家垂青了?」略頓,兩排白牙閃亮亮,磨牙霍霍似的。「自個兒的姑娘自個兒愛,老子管不著他有沒有姑娘愛,老子只管自個兒喜愛的。」
他這是借著耍匪氣,想四兩撥千斤般帶過上一世昭陽王府遭血洗之事吧?
之所以如此為之,是不想再見她因那些事感到愧疚痛苦。
他的心意她俱知,但這本是她該要背負的,即使她的道歉被他所接受,若前一世的記憶一直存在著,一但踫觸,便不可能置身事外。
不過她與他都會沒事的。
歷經過上一世的亂流顛沛,如今的她已懂得該如何珍惜他,不會再被旁人與俗事所牽絆。
她抿唇笑開,眸底的水氣形成燦燦的光,縴指輕畫他突出的眉骨。
「是妾身太多愁善感了,當真有愧。」低柔嬌嘆。「眼前有我家大王在呢,就管著我家大王便好,真不該心有旁驚,是阿沁錯了,王爺原諒我。」微微嘟嘴,秀眸眨動。「原諒我嘛好不好?拜托,求您……」
她這般服軟乖馴、伏低作小的撒嬌模樣兒當真少見,真的非常非常少見,封勁野搜遍腦中,想不出來幾時曾見。
正因為不曾見,某位稱霸西關的大王脾氣立時就被整沒了,身軀象征男性的某個部位倒被逗硬了。
他低頭就吻,扣著她的下巴將自己熱呼呼的舌往里邊蹭,生猛得像要把她的女敕唇和粉舌全吞進肚月復中才甘心似。
李明沁心里笑著,努力回吻,小手亦忙碌起來,以剝光男人身上衣物為目標,一雙玉腿也沒閑著,憑著本能與他夾雜糾纏,誰也不放過誰。
她與她家大王的洞房花燭夜,這一刻值千金的夜晚啊,此際終將開始,正在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