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畫不想上花轎,即使明白這是為了保全性命,心底依舊不願。
哥哥愁了眉目好言相勸,「但凡有一點辦法,哥哥都不舍讓你出嫁。」
換言之,是真的沒有辦法、真的窮途末路了?她很後悔,若是那年他們兄妹不上京城就好,或許他們不至于死于那場瘟疫,或許他們能在家鄉安安穩穩地當個采菊翁。
可不可以重頭來過?這個問題在哥哥為她定下親事那天她幽幽問出。
哥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望向窗外那盆只有綠葉的菊花,彎下眉頭,帶著她看不懂的微笑,回答,「即便從頭來過,我會做同樣的選擇。」
她生氣、她發狂!留名青史就這般重要?甚至比活著更重要?她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想法,難道是因為她非男兒身?
哥哥替她找的丈夫叫裘善,沒見過,但哥哥說他品德高尚、值得托付。
哥哥說︰「裘善不會讓你受苦,他是個有擔當的男子,眼下朝廷要用兵,身為郭大將軍看重的部屬,定能給你爭回誥命。」
她在乎誥命嗎?笑話,她從來都不在乎那點兒虛名,她更在乎哥哥能不能平安渡過眼前風暴。
握緊哥哥雙手,亦畫咬緊牙關、斬釘截鐵說道︰「我不嫁,若皇帝非要哥哥死,我便親手為哥哥收尸,若皇帝要亦畫死,我可以引頸就戮。」
不就是死嘛,誰的人生不會經歷這遭?
哥哥心疼回望,口氣比她的鄭重更鄭重。「若真有那天,你要哥哥死不瞑目?」
就這樣兩兄妹看著彼此,誰也不肯說話,但最終的最終……為哥哥的「瞑目」,她還是點頭同意這門婚事。
被哥哥背上花轎時,她哭成淚人兒,斑斑駁駁的淚水滴上哥哥後背,交織出滿月復傷心哀怨,臨行,哥哥一句「保重」,她真不懂啊,哥哥憑什麼要她保重,卻無法自我保重?
搖搖晃晃,外頭的笙簫鑼鼓像隔了世界似的,一時間,她分不清楚自己置身何處。
直到花轎停下,有人對著轎門,不重卻穩穩的踢了三下,轎簾掀開,光線自喜帕外頭穿進來,只見一只指節處滿布厚繭的手掌伸來,手腕正中央有顆怵目鮮紅的朱砂痣,手掌寬大、紅潤也干燥,一條明顯的粗線橫過掌心,那是俗稱的斷掌。
男兒斷掌千斤兩,女子斷掌過房養。
女子斷掌是命運坎坷,而男子斷掌卻是成就事業、富貴雙全,可見男女打從出生那刻就大不相同,因此就算她把腦袋擰下來也無法理解,為何哥哥情願赴死也非要盡忠?
閉了閉眼,滿腔忿忿,她不肯卻終究還是把手交迭上去。
喜轎外頭,面色凝重的裘善終于接到她軟女敕小手,松口氣,露出笑意。
他的手很熱,近乎滾燙了,她掌心的微涼氣息迅速被熱度取代,源源不斷的溫暖藉此傳導入心,那燙……燙得她兩眼發酸。
然他卻不敢握得太緊,應該說是——他握得小心翼翼。
彷佛擔心捏破她的傷心,他動作輕柔、無比珍重,深怕她在自己手中化了、融了,怕她憑空蒸發。
亦畫扶穩後慢慢走下花轎,他腿長步伐大,卻頻頻轉頭配合她的小腳步,兩人慢吞吞地來到炭盆前方。
目光轉過,裘善兩道粗濃眉不友善地勾搭成團,形成兩條丑不拉嘰的毛毛蟲。
炭盆里火燒得旺盛,火苗蹭蹭往上竄,這麼大的火,別說小姑娘,便是男孩想跨過去都需要斟酌斟酌。這是下馬威嗎?
本就長著一張氣勢洶洶的土匪臉,現在心口怒焰熾烈,臉色難看得令人膽顫,視線掃過,他在人群中看見母親身邊的李嬤嬤,目光對接,她嚇得低頭旋身,快步離開現場。
不顧賓客雲集,他彎下腰抱起新娘,亦畫還來不及恐懼驚呼,一雙大長腿已經穩穩地帶著兩人過火盆。
猛然被抱起,亦畫倒抽氣,這是陌生懷抱,本該驚慌的,但他的腳步穩穩當當,雖喜帕阻隔視線,她卻能感受到他的仔細謹慎,于是這堵寬厚胸膛莫名地讓無措的她安下心。
裘善朋友不多,多的是戰友,因此來參加婚禮的除郭大將軍之外,其他的全是粗漢子、好兄弟,武官本就對世俗禮儀不屑一顧,因此當裘善把新娘抱起來,迎來的不是指責鄙視,而是拍案叫絕。
「好樣的!」
「兄弟,行啊。」
「男人就該把女人寵上天。」
「這是!堂堂男子漢,還怕女人在頭頂撒尿?」
一句句不夠文雅卻教人窩心的話入耳,讓雙眼紅腫的亦畫彎了眉毛。
裘善嘴唇翹高,他當然會,會把娘子寵上天,會寵得她任性囂張順心遂意,想到能護她、寵她一輩子,裘善臉龐堆出笑靨。
走過紅毯,把亦畫妥妥放回地上,跟隨司儀號令,兩人一拜天地。
人群中陳姍姍咬緊下唇,手指氣得顫抖不已,她等待多年,低眉順眼、討好賣乖,盼的就是那身喜服、那個位置,她以為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豈知會冒出一個程咬金,生生斷卻她的夫人夢?
「二拜高堂。」
主位本該由裘夫人來坐鎮,現在卻由郭大將軍上場接受新人跪拜,似乎有點奇怪,但裘善落落大方地宣告,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多年教導亦師亦父,本就該坐大位。
幾句話解釋了這份奇怪,然而事實卻是——裘夫人惡意缺席,她想讓兒子、新婦下不了台。
她在慪氣,氣兒子越來越難控制,獨斷專行的裘夫人恨不得鬧得婚事取消,因此打一開始議親態度就沒有好過,她拒絕往何家送聘禮,拒絕與何家人見面,甚至連喜宴、新房都甩手不管。
本以為她表現得這麼明顯,兒子會就此打住,沒想他卻接手操辦一切。
這令她更憤怒了,她中意的媳婦兒是外甥女,乖巧體貼的陳姍姍是親妹妹的女兒,打小就養在膝下知根知底的,相處起來自然和順,都說家和萬事興啊,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好好的,干麼非要讓外人插入?
她不懂兒子的執拗,十指不沾陽春水、嬌滴滴的官家千金有啥好的,如果自己也是這種性格,早在丈夫過世那些年,母子倆就被裘家族人生吞活剝。
何亦畫和她家阿善根本就不適合,她從頭反對到底,卻沒想到事事好說話的兒子會在婚事上這樣堅持……不孝!造孽!
憑著一腔孤勇,她本想撒潑耍賴,大舉鬧上何家大門。
可她再沒見識也知道何亦書在百姓心目中地位有多崇高,他可是百姓口中爭相稱贊的青天大老爺啊,倘若她敢鬧,口水沫子都能生生將她淹死。
這已夠令人憋屈的了,沒想兒子竟買下隔壁宅院大肆整修。啥意思?
阿善說︰「既然娘不喜亦畫,用一道牆隔開沖突是好事。」
她啥事都還沒做呢就防備上啦,當真是有了媳婦忘記娘,于是在大喜日子,她听著外頭的炮竹聲、喧鬧聲,氣得躲在屋里團團轉。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司儀話音方落,兄弟們大力鼓掌,一個個上前拍胸拍背拍肩膀,所有人都為好兄弟慶賀。
裘善笑得嘴巴幾乎要咧到後腦杓,覺得此生再沒有這般暢意過。
紅蓋頭掀起,女眷看見新娘那張臉,驚得說不出話,一張小臉上,紅的白的黑的暈出一團五彩繽紛,她這哭得未免太淒慘,不像成親倒像奔喪?
經驗老到的喜娘第一次手足無措,竟忘記該進行儀式。
裘善挺身救場。「請大家到大廳坐席,宴席馬上就要開始。」
裘善與何家下人客客氣氣地將眾人請出喜房,原本待在屋里生悶氣的裘夫人見狀趁機溜進喜房,氣勢洶洶走向喜床上的亦畫,視線對上一臉亂七八糟的亦畫,一把火氣蹭地往腦門竄燒。
「大喜日子哭喪,詛咒誰呢?我兒子確實高攀不上你何家大小姐,可不甘心就甭嫁呀,裘家可沒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嫁,做出這派頭算啥?」
我兒子?是裘家婆婆?亦畫眼楮腫得剩下兩條細縫,她看不清婆母表情,卻是清楚裘夫人怒火中燒。
她做錯了便認錯,頂著沉重鳳冠緩慢起身,亦畫屈膝為禮。「是我的錯,還請婆母見諒。」
那姿態口氣動作禮儀,妥妥的大家閨秀風範,相形見絀的裘夫人頓生自卑,對新媳婦越發憎惡。「你給我听清楚,過去你在娘家過什麼日子我不管,但嫁進門你就是裘家媳婦,收起你那大家千金作派,裘府是我當家做主,你別生出多余心思……」
就在她哇啦啦一句一訓,硬要把下馬威給施行透澈時,剛送走客人的裘善聞聲快步進屋,看著母親的尖酸刻薄,他忍住皺眉,強行按捺不滿。
「母親怎麼還在這里?馬夫人、張夫人到處問母親呢。」
她們是母親勉強說得上話的兩位官夫人。
「你怎麼不去?倒是管起我來。」裘夫人對兒子也不客氣,口氣同樣惡毒。
裘善心微沉、眼神黯然,但很快地他揚起濃眉笑得敦厚。「喜娘讓我過來交代幾句。娘,前頭有郭大將軍在張羅,可他終究是男人,不能招待女眷,這事兒還得勞煩母親。對了,潘夫人也來了。」
他太懂得自家娘。越自卑越驕傲,母親辛苦勤勉,好不容易養了個出人頭地的好兒子,就想揚眉吐氣,好不容易有機會在貴婦跟前顯擺,自然要把握珍惜。
「潘夫人?你是指……潘貴妃的娘家嫂子?」裘夫人不敢置信,那可是人人想高攀的人家,她居然肯來?天!裘家真是要發達了。
「就是,娘再不過去,裘家可就失禮啦。」他踩著娘的心思說話。
「知道知道,唆!」她又狠狠刨一眼亦畫後扶扶頭上金燦燦的釵子,頭也不回離開。
裘善搖頭無奈,走到門口接過青荷手上的溫水盆,擰干帕子朝妻子走去。「先擦擦臉好嗎?」
他放低聲嗓、口氣溫和,生怕嚇壞亦畫。
順著他手上的帕子,視線又定在他腕間紅痣。
哥哥說︰「手腕長吉痣之人,領導能力強、思維緊密,有主見,定能興旺發達。」
這樣的男人合該有個能助他扶搖直上的好妻子,怎能浪費在她身上?她……早晚會害了他的呀。
眼楮腫得像核桃,亦畫極力克制,不讓嗚咽聲逸出,殊不知這樣的克制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憐。
裘善輕嘆,邊替她摘鳳冠邊說︰「想哭就大聲哭,外頭守著的都是你的陪嫁,沒關系的。」
本來她還能勉力克制下,但被他這一說瞬間無法控制,當真放聲大哭了。
裘善傻傻看著掩面痛哭的亦畫,原來女孩子痛哭是這副模樣?
她嚶嚶嚶嚶,邊哭邊啜泣,好像下一刻就要喘不過氣來,她把頭埋進手臂里,身子縮成小小一團,像可憐小女乃貓,讓人心疼極了。
他不會安慰人,只能憑直覺做事,他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邊拍她的後背邊說︰「心里有什麼委屈,說出來就會好轉。」
會好轉嗎?不知道,但她確實委屈透頂。
已經哭過一路,缺氧讓她腦袋昏昏沉沉,但凡還有兩分理智她都不會這麼沖動,可是現在……他的懷抱太舒服,他的聲音太安撫,安撫得她情感泛濫、理智消除。
于是她真說出來了,推開他的胸膛,五彩斑斕的小臉對上他鄭重的五官,腮幫子鼓鼓的,用盡力氣大喊,「我不想嫁給你。」
裘善一怔。她還真說了?這麼開誠布公的嗎?失笑,他拂開她額前碎發,發揮無邊的理智。「我知道。」
「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
「你都知道還娶我?」
「對啊,因為我喜歡你啊。」他也開誠布公。這是個好的開始,夫妻倆就不該對彼此有所隱瞞。
輪到亦畫發傻,定定看著他的眉眼,試圖在里頭找到「胡說八道」的蛛絲馬跡,只是找過老半天,他的眼楮里有無辜、有忠厚老實,也有鄭重與嚴肅,就是沒有胡言亂語、舌粲蓮花。
錯愕的她朱唇微張,只是口紅在人中與下巴處暈開,暈出一張血盆大口,眉黛被汗水劃開,順著臉頰兩邊往下滑出幾道黑色柵欄,這樣的她實在稱不上美麗,可在他眼里……娘子堪比天仙。
「為、為……什麼?不、不應該啊……」
她結巴了,不知所措的模樣讓他的心化成一灘水。
「你喜不喜歡我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基本上我認為夫妻之間一開始只要有一個人負責‘喜歡’就足夠。」
他這話是有道理的,多數男女婚前連面都沒見過,彼此之間的陌生、恐懼、排斥,通常會遠勝歡喜。
「那另外一個人呢?」
「他只要等著被疼愛、被關懷、被慢慢焐熱就可以。」
捧起她的臉,裘善慢慢擦拭,他是個粗魯人,平日洗澡是能把自己搓下一層皮的,但他在幫媳婦淨面這事上無比輕柔細心,就怕弄痛她。
下巴被他勾著,很輕,卻能感受指尖那抹溫度,緊繃的情緒松開,心跳緩慢下來,彷佛在瞬間她被……焐熱了嗎?
在火光掩映下,他黧黑的臉龐如生硬古銅,燈火照映著他過度剛硬的五官,一身紅色喜服襯得他身形挺拔壯碩,往跟前一杵,讓人頓時覺得自己渺小。
他在笑,一雙眼楮深邃幽遠,不是嘲笑而是滿懷歡喜,他眉眼一彎格外生動,明明皮膚那樣黑,可她卻在他耳垂瞥見一抹緋紅,那紅從耳朵漸漸擴散到脖子,一路向上蔓延,滲入他黝黑的臉龐。
這是……害羞?裘善害羞?這兩件事很難做連結,她下意識模上他的耳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咻地!他的耳朵居然「閉」起來,太可愛、太好玩……怎麼有人的耳朵會像含羞草,一踫就閉合?
忍不住地她又想踫觸另一邊,但這回沒成功,手腕被他一把抓住,然後黑臉滲入更多通紅。
因為她輕松,他卻緊繃了,身子某處熱血翻涌,抑遏不住的心悸與激動一波波襲擊,男子禁不起挑逗,更何況他貌比天仙的娘子正坐在大腿上。
他干咳兩聲又兩聲,再兩聲,深吸氣後說︰「別這樣,我還得到前頭宴客。」
踫耳朵和宴客之間有關聯?她不懂。
偏偏是這樣懵懂無知的表情更讓人怦然心動……不行!他得去用冰水凍一凍。
只是娘子好不容易寬心,他沒辦法也舍不得把她從大腿驅逐出境,只能轉移話題,轉開綺念……
「我有話想對你說。」他又咽了咽口水。
很渴嗎?要不要給他倒杯茶水?亦畫剛這麼想,他已經開啟新話題。
「我想為我母親的話道歉。」
「是我錯了,你不需要道歉。」
婆母雖然苛刻卻也點明事實,都上了花轎還談什麼委屈?她的下半生已經塵埃落定,哭得那樣淒慘更顯矯情。
「我知道是舅兄逼迫你出嫁,如果可以你更願意留在何家,與舅兄共渡劫難。」裘善又道。
他居然懂她?瞬間,她被感動淹沒,拉住他的衣襟,把剛擦干淨的臉又埋進去。
心化了,他的小娘子、小仙女、小女乃貓啊……
「我很擔心哥哥,擔心極了!」那不是哥哥一口一聲安慰可以撫平的。
「我明白,但舅兄更想把你摘出去,只有你平安了,他才能騰出手專心對付那群奸佞。」
「可他一個人孤立無援……」
「他有皇上,皇上是舅兄最大的助力。這些年朝堂多少人反對新政,但皇上與舅兄哪次沒有安然挺過?」他斬釘截鐵的口氣鼓舞了她,勇氣叢生。「明天一早敬過茶我便與你回娘家。」
「三朝才能回娘家。」
「武官家庭哪有那麼多規矩,不放心就回去,總要親眼看過才能舒坦。」他舍不得她憂心。
「所以我哥哥會沒事,對吧?」她知道這話問得沒有意義,更知道裘善官小,說不上話、幫不了忙,可她還是問了。
裘善沒把握,何亦書也沒有,若非如此他又怎會逼迫妹妹出嫁,此次情況確實嚴峻。
過去征兵,每家每戶需要征多少人都有明文規定,誰管你想不想當兵、樂不樂意離家遠行,攤上名額就得乖乖披上戰甲,準備為國犧牲性命。
當然如果家里有錢,願意付錢買兵役另說。
即使如此兵源依舊不足,在這種情況下何亦書還要改變兵制只收志願兵?意思是百姓不點頭不報名,軍隊就無法源源不斷補充新兵。
這個政策讓武官炸毛,帶頭反對的第一人就是郭盛郭大將軍。
何亦書說︰「不想當兵之人,送上戰場只有被砍的分。」
當然在新制度推行之前,他先提高士兵的月俸與撫恤,建立一套公正的考核升遷制度,不管訓練、作戰績效或傷亡撫恤都有明確規定,並且成立一批專司考核的人員,制度推行後,軍營里層出不窮的搶功、假冒戰功等等的事就會慢慢減少。
這將讓底層士兵有足夠保障,既是自願當兵又有前景與希望,所有入營新兵自然會卯足精力好好表現,然而這對上位者卻不是好事。
因為從今往後主宰士兵升遷的不再是上位者,那就很難培養自己的心月復與人馬,更甭說安排親朋好友進入管理階層。
于是政策甫推出就遭到武官全力反彈,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不理會將軍們的意願,強力推出新制。
君臣二人在百姓間確實留下善名,但朝堂上卻暗潮洶涌,各方勢力暗斗。
過去文、武官雖談不上對立,卻也不會攜手合作,而文官早就視何亦書為死對頭,畢竟他推出的政策大大阻礙了文官們的利益,早就想除之後快。
就在此時吳、楚連手準備對大周興兵。
城府深、心機重的文官立刻給武官支招,喊出「不回歸舊制就不帶隊出征」的口號,文官更是借機逼迫皇帝懲處始作俑者——何亦書。
如今國家正處于風雨飄搖、戰火一觸即燃之際,所有人都在觀望,最終皇帝會不會在文武官員的勢力下低頭妥協。
因此亦畫的問題……裘善可以敷衍安慰,也能轉開話題避開不討喜的答案,但她的眼楮清澈明亮,神情信任,面對這樣的妻子,他只能誠實。
「過去站在舅兄與皇帝這邊的革新派官員這幾日怕被波及,無人敢出聲,而潘丞相帶著那群守舊派成天叫囂,我擔心……」
「擔心皇帝終究要舍棄哥哥?」亦畫接話。
她雖然失望卻也感到欣慰,至少他沒拿她當無知婦孺隨口哄騙。
「皇上與舅兄有同舟共濟情誼,我相信皇上定能找到法子保住舅兄。」
在征兵政策上,裘善是站在改革派這邊的,可惜他無法說服郭大將軍。
「臣強主弱,皇帝上任五年,強行推展的政策擋掉不少人利益,過去朝臣不敢喊殺喊打,深怕背上貪官惡名,如今情勢危急,恰恰是他們處理政敵的最好時機,那些嗜血豺狼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亦畫緩緩搖頭,她始終樂觀不起來。
裘善同意,那些惡官確實當婊子還想立牌坊,利益佔盡還要裝清廉。
「娘子,我曾經問過舅兄悔不?他告訴我‘不悔’,倘若重來一回,還是會這麼做。」裘善握住她的肩膀認真回答,他要她知道,這是舅兄想要的。
亦畫苦笑,她何嘗沒問過相似的問題?
哥哥的回答讓她氣到吃不下飯,發脾氣怒聲斥問︰「你的凌雲志就這麼重要,比你的性命、你的妹妹都更重要?」
哥哥沒辯駁,但他的沉默也給出了答案——是的,更重要。
這就是男女的不同?男人心心念念朝廷國家,女人只想維護好自己的小家?那裘善呢?為了凌雲壯志,也會割舍妻兒父母?
「身為武將自當保家衛國,倘若知道會死,你後悔嗎?」同樣的話、同樣的問法,她對上他的眼楮,要求一個真實說法。
說過的,他無法對她說謊,于是他點了頭,說︰「不悔。」
「那你的親人妻兒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安排好他們。」
「就像哥哥安排我這樣?」
他語頓,卻依舊不能說謊,再次點頭。
看,男人!從不問問人家要不要他們的安排,想不想被他們安排,就自作主張他們的人生。
沒關系,女子當自強,至少他們的「不悔」教會了她,天底下沒有誰該是誰的依靠。
亦畫眼底明晃晃的失望讓他心髒砰地一撞,他想安撫,亦畫卻道——
「去吧,前面賓客等著呢。」
真生氣了?裘善嘆氣,想道歉,然話到嘴邊出不了口,在「不悔」之前,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蒼白。
「你先洗澡、吃點東西,好好休息,我吩咐阿龍、阿虎,若有人想過來拜訪就直接擋在外面。」
「不會得罪人嗎?」總會有人想看新娘,尤其是哭得狼狽落魄的新娘。
「得罪便得罪了,你在這個家不需要受委屈。」
多強勢霸道卻又多熨貼人心的宣示,這讓她的脾氣變得師出無名。
算了,朝夕相處十五年的哥哥她都改變不了、威脅不來,何況是初次見面的丈夫?
「謝謝你。」亦畫莞爾。
裘善心情瞬間飛揚,她不生氣了?真好,就知道她講道理。「別說謝謝,我是你相公,自然要諸事為你考慮。這院子上下里外都是何家下人,你就當在娘家那般自在,我先到前頭,一會兒就回來。」
「別喝太多酒。」
她……關心他?咧出大大的笑臉,一口牙被黑皮膚襯得更白。
亦畫想笑,他不算好看,但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