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娘家、看著大門上的封條,心頭一陣絞痛,他們花無數心血建立起來的家,轉眼毀了?
六年前,兄妹倆從渝州出發,亦畫年紀小,舟車勞頓一路上還病過三回,千辛萬苦終于抵達京城,他們勤勤勉勉吃苦奮斗、努力上進,買宅買地考功名,「家」才有了後來的光景,沒想到……就這樣毀于一旦?
來的時候壯志凌雲,誰曉得迎著他們的結局竟是萬念俱灰。
寵她護她、陪她一路成長的娘家沒了,只剩下排擠她、壓榨她、想將她驅逐出境的婆家,她是有多喪心病狂、惡名昭彰,才會淪落到這副狼狽模樣?
「小姐,我們去將少爺領回來,好不?」阿龍哽咽。
「好。」
用力點頭,竭力克制哀傷,她很清楚的,這種時候哭鬧、悲慟都沒有意義,她眼前只剩下一條路——名字叫做「接受」。
毅然決然轉身,亦畫挺直背脊,朝衙門走去。
她以為即使殘破不堪,至少能見哥哥最後一面,可是……沒了?哥哥只剩下一捧白灰。
捧著骨灰盒子,她的心碾成齎粉,來得太晚,讓她見最後一面也成了奢望?
緊緊捂住嘴巴,她說過千百次別哭,她打定主意接受,卻還是泣不成聲,哭得雙肩顫抖,亦畫站不起來,哭倒在衙門牆角。
阿龍接手骨灰盒子,青荷抱緊自家小姐,說著無法安慰人心的安慰話。「小姐,別哭,少爺知道會心疼的。」
會嗎?才不會,哥哥只在乎他的百姓萬民。
她捂住臉哭得無法自抑。為什麼非要如此,好好活著不行嗎?同樣的問題一問再問,問不到答案,只問出滿心悲戚。
見她這般,衙役也紅了眼楮。
誰不知道何亦書是好官,卻擋不住朝堂奸佞橫行,十五年換三個皇帝,朝堂不穩、民心不定,官員只想著替自己謀利。
怪誰呢?怪先帝太本事,生的兒子全都夢想當皇帝,你打我、我斗你,皇子兄弟害過一個又一個,能臣干將死過一批又一批,直到全死沒了。
周珩那張龍椅不好坐,他面對的是千瘡百孔的國家、殘破不堪的朝廷,以及凋敝民生。
周珩登基時,百姓不敢指望新帝能有啥大作為,只要他能保全自己,平平安安在龍椅上多待幾年就好,免得不時舉辦登基大典,勞民傷財。
誰料新帝年紀雖輕卻很想有一番作為,甫坐上龍椅就大刀闊斧整頓吏治,何大人與皇帝性情相投、志向相同,少年狀元意氣風發,百姓都期待君臣能聯手帶領大周走向國泰民安,沒想到吏治尚未整頓成功,何大人卻被惡吏給整頓了。
誰不曉得何大人冤枉,可連皇帝都護不住他,平頭百姓又能如何?
何大人死的時候天降暴雨,那水一盆一盆往下倒,彷佛是老天爺的同情,悲憐早逝的何大人,也悲憐無辜可憐的百姓。
過去暴君在朝,百姓只盼著射死那顆太陽,如今百官為禍,以權謀私、倒施逆行,黑暗勢力早已牢不可破,便是皇帝再有抱負怕也無法作為。
「何小姐,節哀順變。」衙役們安慰幾句後別開臉,不忍目睹。
一道影子落在身上,亦畫抬眸。
微胖的身軀,一路走來氣喘吁吁,額頭滿布汗水,他笑盈盈地看起來很親切,是劉公公,老熟人了。
他剛去裘府,裘府說少夫人不在家,劉公公想過片刻,這會兒她能去的地方不是娘家就是府衙,幸好他沒猜錯,一路追趕終于找到人。
「何小姐,皇上有請。」
劉公公是皇帝身邊得用的老太監,經常和皇帝微服私訪何家。
她壓根不想去,卻還是上了宮廷馬車。
一路上,劉公公添茶倒水、無比殷勤,可惜她得把所有力氣拿來對付撕心裂肺的痛楚,沒有心情應酬。
看著雙眼發腫小臉通紅、死命抱緊骨灰盒子的亦畫,劉公公只能輕聲道︰「何小姐節哀。」
節哀?憑什麼,死哥哥的人是她啊!
***
進宮下車,跟在劉公公身後,亦畫突然想起第一次跟哥哥進宮。
大家都說哥哥與少年皇帝性情相投,殿試時一個對眼便認下彼此,從此皇帝臣子默契絕佳合作無間。
少年皇帝愛屋及烏,哥哥的妹妹也成了他的妹妹,讓「妹妹」有空就回家玩玩。
那回進宮,看著巍巍宮殿,流不盡的寶相莊嚴、尊貴奢華,單翹雙昂七踩斗棋的房檐,檐角猙獰莊嚴的脊獸,金龍彩畫,鋪就滿地金磚,目之所及皆精致到了極致。
她像個鄉下村婦,兩只眼楮都快轉不開,左顧右盼,忘記進宮前哥哥的叮囑,只覺得這里是神仙地兒,能住在這里的都是神仙吧!
如今再看,尊貴依舊、奢華仍在,卻再不覺得這里是蓬萊仙境,反倒成了令人膽顫心寒的修羅煉獄。
熟悉的御書房里,皇帝坐在御桌後,成疊的奏摺擋住他半個身子。
那時她十歲、皇帝十七歲,她帶著好奇目光審視著陌生哥哥,周珩皺緊的眉頭在看見哥哥那刻瞬間舒展開來,一手抓起奏摺朝兩人走來,邊走邊道︰「亦書,快過來幫我看看,我覺得這里頭大有問題,卻找不出問題在哪兒。」
幼小的她不懂,戲文里的皇上不都是白胡子老公公,他怎這麼年輕,稚女敕得像需要被保護的幼貓?
周珩騰出空問︰「妹妹喜歡做什麼?」
她不假思索回答,「畫畫。」
周珩夸她長得美,問她想不想進宮當公主,她不曾猶豫直接搖頭,抱住哥哥手臂,斬釘截鐵說︰「我要一輩子和哥哥在一起。」
周珩和哥哥都笑了,說她懵懂傻氣,女孩長大終歸要嫁人。
她把頭搖成波浪鼓,說︰「我只想嫁哥哥。」
亦畫理直氣壯的口吻惹來哄堂大笑。
周珩拉起她的手耐心解釋,「兄妹不能當夫妻,將來亦書會給你娶個新嫂子,你也找個好人嫁。」
話說著,周珩和哥哥的目光接上,像在對話似的,但他們的話她听不懂。
半晌,哥哥輕淺一笑回答,「我的婚事,等大周再無貪官污吏、民生富裕,天下無戰時再說吧。」
那天皇帝給了她一堆吃的用的穿的,還贈她一匣子又圓又大的珍珠。
返家路上,哥哥突然問︰「亦畫想找什麼樣的夫君?」
她想也不想回答,「像哥哥這樣的。」
十歲的她,哥哥是她整個世界。
哥哥模模她的絨發,笑說︰「傻氣。」
是啊,她願自己能夠一路傻氣,能無憂天真地過完一輩子。
但她終究是長大了,當百姓對哥哥的贊揚聲起,她想弄明白哥哥做了什麼,然而一旦弄懂,她瞬間明白哥哥承受多大壓力,處境多危險,這世間做為「第一人」,結局不是功成名就就是黯然退場。
她開始勸阻哥哥。
哥哥卻說︰「身為男子就當承先人遺志,當乘風踏雲,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負此生。」
真的不負此生了嗎?
後來她經常進宮,皇後、嬪妃對她很好,但看著她的眼神里多少帶著防備,她並不喜歡那種試探,因此哥哥和皇帝在御書房論事,她便領著小宮女到處玩樂,再後來皇帝不時微服私訪、訪到何家院宅,皇帝對哥哥很好,而哥哥以忠誠回饋他的賞識。
他們都得償所願了,那她呢,誰在乎過?
「亦畫來啦。」周珩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出嫁後整個人都變得不同,好像一口氣長大了。
「民女並不想來。」她冷冷回嘴,不怕得罪皇帝。
最壞還能怎樣?頂多是砍頭罷了,無妨,反正砍一人是砍、砍兩人也是砍,周珩早就駕輕就熟。她刻薄想著。
周珩苦笑。這是怨自己了?是該埋怨,她要是雲淡風輕,他都要嫌棄她虛偽。
這世間敢這般毫無掩飾同自己說話的,亦書是一個、亦畫是另一個,他們在他面前展現最真實的模樣,同樣地,他也在他們面前坦誠相交。
他有三個兄長,父皇死去後嫡長兄周繼位,是為隆順帝,他是個好皇帝,在位期間給了百姓一個清明朝廷,但三皇兄周珩野心不滅,他這元昌帝謀朝篡位,深怕野火燒不盡,一舉殺光嫡長兄所有子女。
然周沒想到,二皇兄周鈺比自己陰毒狠戾,且藏得更深,短短兩年皇位就落在周鈺頭上,成了慶文帝,而周珽的子女比周的子孫更悲慘。
周珽殺周即位、周鈺殺周珽坐上龍椅,至于周鈺是怎麼死的?直到如今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周珽勾魂索命,有人說周鈺性情暴戾,經常大開殺戒,臣子們受不了殘暴酷君、暗中毒殺。
到底真相是什麼,周珩並不清楚,只曉得身為父皇最後一個兒子,他義無反顧地登上帝位。
他惶恐不安,當皇帝從來不在他的計劃中,幸好有亦書一路同行。可最終……天子近臣都得不到好下場。「亦畫,你還好嗎?」
「哥哥死去,倘若我過得好,豈不顯得我狼心狗肺?」亦畫頂嘴,頂得理所當然。
踫一鼻子灰,周珩沒生氣,溫聲問︰「裘家待你可好?」
「沒娘家依恃,哪個媳婦能被善待?」她說得現實而勢利。
「從今往後朕就是亦畫的長兄,自當護你周全,你想要什麼盡管提。」
「想要什麼都可以嗎?」她終于抬眼。
「是,要什麼都可以。」她肯提要求,周珩的罪惡才得以輕減。
「我要皇上把哥哥還給我!」她答得明快。
「亦畫終究是恨上朕了。」
怎能不恨?哥哥掏心掏肺落到什麼下場?朝廷是他的、國家是他的,連哥哥的性命也是他的?他何德何能!
亦畫垂眸,眼淚劃過眼角,落在骨灰盒子上,暈出一塊墨黑。
「對不起。」他說。
她不接受。
他又說︰「朕與你一樣心痛,但亦書告訴朕︰是我們年輕氣盛的代價,我們太急于求成,忽略人性,倘若重來,我們都該記取教訓。」
他終于學會謀事之前先謀人,往後每步他都會走得小心謹慎,今日之仇他不會宣之于口,但早晚會討將回來。
他還有機會重來,哥哥呢?「皇上的教訓,得用亦畫孤苦零丁、失去親人作為交換?」
當皇帝可真好!
「亦畫孤苦零丁,朕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亦書臨終前要朕承諾好好照顧你,不管你是否怨恨,亦畫的哥哥朕都當定了。」
他說得這般誠懇,她就會深深感動?想都別想!
低眉冷笑,笑容里藏著說不盡的悲戚。「若沒有旁的事,亦畫先告辭。」
周珩懂,這是明明白白的拒絕,她不要他的關心、他的補償,她無法報仇,卻打定主意終生視他為敵。
胸口重重的,面對執拗的亦畫,無能為力讓他深感疲憊。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勉強不了人心。
算了,來日方長,就讓光陰來洗滌怨恨!
周珩道︰「回去吧。記得,你不是無依無靠,你有朕。」
「我不需……」
「別倔強,這是亦書的矚咐,難道你連他的話都不听?」
死命咬住下唇,對啊,她就是非要倔強到底,如果哥哥活過來,他說的每句話她都听,否則……用力搖頭,她嘴上不反駁、心底卻做出決定——這個男人,任憑他再尊貴,這輩子她都不想再見他的面!
***
太監上門找何亦畫時裘夫人嚇壞了。
不會是連坐法吧?何亦書犯罪,出嫁女也躲不過?那麼出嫁女的夫家呢?會不會也遭受波及?
想到這里,心底像有數百條毛毛蟲在里頭鑽似的,她口干舌燥、坐立不安,尤其陳姍姍不斷在她耳邊描繪著各種可能的狀況,嚇得她額際突突跳動,心神不寧。
裘家萬萬不能敗在何亦畫手中!
驟下決定,裘夫人喚來管家寫下休書,往另一邊宅院送去。
這麼快?已經打定主意容不下自己?
對著休書,亦畫逐字逐句緩慢讀過,不尊丈夫、不敬婆母、心狹善妒、虐待下人、刻薄小姑子、犯口舌、膝下無出……
多能干啊,嫁進裘家短短一個月,她已經把七出之罪全犯過一遍,這等惡行罄竹難書,天理不容啊。
她讀著讀著,忍不住放聲大笑。
青荷氣得跺腳。「裘家太可惡,少爺一死就落井下石,這些罪名是想逼死小姐啊。」
亦畫冷笑道︰「樹倒糊猱散,痛打落水狗,這是人性,她們不過是見我身後無人罷了。」
如果她把周珩的話在婆母面前復述一遍,她會怎樣?痛哭流涕,跪地乞憐,怨恨自己被小人蒙蔽?
也許不會,裘夫人性情剛烈,就算錯肯定寧願一路錯到底。
「不如寫信給姑爺,讓他處理。」
「你家姑爺在遠方打仗呢,再是怒火沖天,他還能丟下戰事回來替我做主?」身為將軍,無詔返京是多大的罪名?更別說戰事吃緊,這一回來,臨陣月兌逃的名聲可就落實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今日夫人以休書辱您,不知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再看一遍,亦畫凝聲道︰「這休書未必是污辱,婆母已經打定主意休離我這個惡婦。」
「怎麼可以?小姐才進門一個月,要是這樣的話,以後……」
「哥哥已死,你怎認為我還有以後?」亦畫自嘲。
她的選擇不多,可以忍辱負重、苟且偷生,應下婆母所有不合理要求;可以求皇帝做主,狐假虎威壓制那兩個女人;也可以……揮揮衣袖、瀟灑轉頭。
求皇帝做主嗎?不要!讓周珩做了主,就可以彌補他對哥哥的虧欠,天底下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忍辱負重?面對囂張跋扈的女人,忍氣吞聲只會把自己逼到踐踏尊嚴、無路可退,到時她護不了陳伯一家、護不了青荷,她會變成受制于人的可憐蟲。
至于瀟灑轉頭……
她出生那天祖母過世,村人傳言她八字重、克死老人家,後來清風大師為她批命傳遍村頭村尾,一句「天煞孤星」,她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老鼠,甚至有村人建議爹娘把她丟在山上自生自滅。
爹娘心疼她受謠言所苦,把家往山上搬。
但是爹娘死了,哥哥也死了,那僅僅是謠言?
不,她確實是災星,克祖母、克爹娘、克哥哥,下一個就輪到裘善了吧。
裘善有本事有遠大志向,這種人該建功立業、昂首天地,豈能受她拖累?
他注定不凡,而她終究不是能夠成就他的女人,若她只能是他的牽絆桎梏,那還不如……斬去繩索,還他一世平安?
是的,他是多好的男子啊,他給了她這麼多,而她能給的只有從此往後的恩斷情絕。
放手……切割……他的前程不該為她所害。
緩慢吐氣,把胸口郁氣吐盡,就這樣吧,揮揮衣袖、瀟灑轉身,和離之後她與他再無關聯,戰場上的他將會平安順遂。
揚手,亦畫將休書撕成兩半。「讓阿龍送過去,就說本小姐只接受和離書,不收休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