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讓他咧了嘴,開了心,她的安慰總能帶給他無比自信。「真的嗎?」
「我從不說假話。」她篤定地點了頭。
「漫漫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長臂一勾,他搭上她的肩膀,把她勾進自己胸口,她是能懂他、能分享心事,是他想珍惜一輩子的好朋友。
「父親問,你想要多少診金?」藍殷問。
鎮國公?他很忙,忙到鮮少在家,漫漫至今尚未與他打過照面。「我說多少就多少?不怕獅子大開口?」
「開再大的口都該,你救回他兩個兒子,否則國公府將會後繼無人。」
「听起來我好像有點厲害。」
「什麼有點,分明是非常、無比的厲害。皇上知道哥哥的腿快治好,高興極了,說要召你進宮封賞,瞧!漫漫可是挽救了朝廷不可或缺的棟梁。」
漫漫望著他的興奮,輕嘆……就這麼開心?不嫉妒憤怒?他們是兄弟啊,一個被比為雲,一個被踩做泥,怎不見他忿忿不平?
「干麼這樣看我?」他摀住她的眼,漫漫的眼楮太清澈明亮,他有被看穿的不自在。
「真不恨嗎?」
藍殷知道她在問什麼,輕喟。「若不是我害大哥腿斷,以前她對我很好。」
她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是在自我說服?說服自己那不叫捧殺,而是疼惜?睿智的他,得用多大力氣才能自欺欺人?
轉開話題,他道︰「母親要替我和大哥相看人家了,看在我將功贖過的分上,爹爹答應替我上門求親。」
求親?驀地,漫漫紅了雙頰。
記得的,他提過「心悅女子」。他說她是救命恩人,是個漂亮聰明的小姑娘,既漂亮又是救命恩人……除了薛夕漫,還能是誰?
心跳急了,呼吸喘了,她願意的呀,從救下他那天起,她便願意……這肯定叫做一見鐘情。
「漫漫,我的名聲這麼差,她會不會不樂意嫁給我?」
絕對不會,她在心里回答,卻拍拍他的肩膀,手肘撞撞他的腰際,她擠擠鼻子問︰「可不可以對自己有點信心?」
藍殷傻笑著抓抓頭發,莫怪他患得患失,他是真擔心自己不夠好。
「說的對,我該有信心的,以後我會越變越好,好到超乎想像。你告訴我,女孩子都喜歡什麼?我想送及笄禮,討她歡心?」
及笄禮?還有好幾個月才到呢,他現在就上了心?暖意傳到心底,甜甜的滋味滲入唇舌,喜悅在眼底滿盈。
「送禮重要的是心意,你站在她的立場,先想想她會喜歡什麼。」
「這樣啊,她喜歡彈琴,我送她一張琴,還是古譜?」藍殷相詢。
「彈琴?」心在瞬間沉入谷底。
她不會啊?難道他指的救命恩人不是她?是她會錯意、表錯情?倏地,唇舌間的甜蜜被苦澀取代,心被冰雪封凍,眼底喜悅轉為濃郁哀愁,她……猜錯了?
「對,她的琴藝在京城數一數二。」
「她是誰?」灼灼目光迎上他的歡悅,突然間感覺刺眼。
「她叫安晴真,聰慧、高貴,詩書琴畫樣樣通,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幼時曾經救過我……」
藍殷還在哇啦哇啦形容著安晴真的美好,漫漫的腦袋卻撞上大山,撞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真的是……弄錯了啊,多麼可笑荒謬的錯誤,他心悅的從來不是她,虧她還在想像著初初的一見鐘情,虧她滿腦子盤算著他的一輩子。
藍殷沒錯,錯的從來都是薛夕漫……
他說哥兒們,她以為那是親昵說辭,原來是貨真價實。
他對她的好出自感激,他對她的包容是為著謝意,他對她的定位,是朋友不是夫妻……呵呵,她怎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
虧她以為自己好聰明,虧她以為自己天生敏銳,對感情不會錯估,誰知……好丟臉、好離譜啊,她怎會讓自己陷入這等程度的困境?
笨蛋,愚昧,白痴……
「爹爹說他會厚著臉皮幫我去提親……」
他還在說個不停,張揚笑靨刺得她心痛,碎裂的心髒被大杵反覆碾壓著。
這時候她最好立刻轉身走掉,假裝自己從沒會錯意,這時她應該說幾句類似祝福的場面話,好配合他這麼熱烈的情緒與場景。
她這樣想著,于是張嘴,只是萬萬沒想到,出口的話竟然是她的真心實意。
她說︰「你喜歡安晴真,那我怎麼辦?」
兩句話,她驚慌,他驚嚇。
他停下叨叨,雙瞳瞬間放大,而她錯愣,恨不得挖洞把自己埋掉,頓時氣氛變得無比尷尬。
怎能亂說話啊,她又不想挾恩求報。
他都說得那樣明白了呀,安晴真是他掌心的朱砂痣,是他無法放手也不能放手的真愛,是他的過盡千帆皆不是,是他……一生所系。
這樣的心意,這樣的感情,她拿什麼插足?
只是……真的,她真的想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失去師父失去爹爹,她連家人都沒了,她只剩下他,可她不是他的白月光,無法溫柔他的人生,所以他無法當她的太陽,無法為她照亮。
她還以為他們會幸福一生,誰曉得幸福只是她的獨自幻想。
怎麼辦?她心亂心慌,從山林鄉野來到京城,她仗恃的不是勇氣而是藍殷,可他的愛情與她無關,他的人生與她無關,無關的他憑什麼成為她的仗勢?
是啊,憑什麼呢?
兩人都慌了,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她看著他,而他看向遠方……
曾經多麼要好的兩個人,現在連目光都不敢交會了,所以許多時候,窗戶紙是真的不可以戳破的對吧?
苦笑,漫漫認錯。
是她不該脫口而出,不該錯認關系,不該主觀認定救命恩人是自己……
同時間藍殷也逼著自己必須講幾句話來緩解尷尬,于是在幾次深吸深吐後,他問︰「餓了嗎?」
「餓了。」
他盡力了,她知道,于是順著台階爬下高牆。
他松口氣,說︰「四海居的魚燒得極好。」
他們沒在外面吃,因為漫漫意興闌珊,于是把席面叫回家里,這個下午,他們決定不醉不歸。
一醉足以解千愁,漫漫想借酒把不該出口的話收回,把他的壓力收拾干淨。
明白的呀,壓力只能加諸在深愛自己的人身上,陌路人沒有義務承擔。
雖然刀子在刨,心在扭絞,雖然感情在咆哮,理智在喧擾,但她別無選擇,因為明顯松一口氣的他,明顯地讓她理解——他並不愛她。
不愛就不愛,驕傲的漫漫不求感情施舍,她用盡力氣逼自己確認,藍殷是該一點一點被推向遠方的男人。
他又拉上她的手,自然而然地。
就是這樣的親昵才會讓她誤解,不能放任錯誤感覺繼續,他們只是哥兒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兄弟,所以她笑著抽回自己的手。
掌心一空,藍殷突然感覺……丟了什麼?
他們走回府里,在院子前藍殷突然停下腳步,牢牢握住她的肩膀,真誠道說︰「你是我的兄弟、是我的親妹妹,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我最親的家人。」
一笑,她痛恨他的真誠。
醬肘子好吃,魚也燒得極好,但是酒差強人意,可她喝過一杯接一杯。
她不認為酒能解愁,但是能解心、解綑綁,能讓意識模糊,獲得短暫自由,因此她笑得很開心,咯咯地笑翻了,不管他說什麼她都笑個不停,笑得春光明媚,笑得淚水翻出眼窩。
「那年我十歲,安晴真救了我,她什麼話都沒留轉頭就走,直到我再度踫見她,救了差點被人拐走的她,天曉得我有多興奮,可她是個才女,我卻是京城有名的紈褲,即使如此我還是暗暗告訴自己,日後定要娶她為妻……」
他說個不停,而她頭痛得緊,卻依然舉杯對他,笑得眉眼眯眯。「恭喜你得償所願,再干一杯。」
「第一次見到你,我感覺分外熟悉,因為漫漫跟安晴真有某部分相似……」
胡亂點頭,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他對她這麼好,就因為她們之間有某部分相似,那如果……相似的部分擴大再擴大,他是不是就會誤解,其實他喜歡的不是安晴真,而是薛夕漫?
趴在桌上,她咯咯笑問︰「真的很相似嗎?」
「對。」
「太好了,恭喜恭喜,再干一杯,我像極嫂子,那就更像一家人了。高興,得意,薛夕漫居然能當才女替身!」她猛拍桌子哈哈大笑,笑得歡騰夸張,肆無忌憚。
「別光喝酒,吃點菜,要不會醉的。」
哈哈哈,她正需要一場大醉……待清醒後,過去的全不算數,一切一切從頭來過,清醒後天地間唯她獨行,不必相送。
什麼?寂寞?沒事,她能適應的。
孤獨?小事,她誰啊,孤獨就是老天爺給的配備啊。
她才不怕呢,她要歡歡喜喜、樂樂意意迎接一個人吃飯睡覺旅行的生活,她要一去紫台連朔漠,她要獨留青塚向黃昏,多淒美、多有故事畫面。
于是她笑著,歡喜著,勇敢著,于是她大醉,吐得亂七八糟,于是她抱著棉被美美地沉睡,然後做出決定——隔天清醒,所有事都不曾發生過。
藍敘的腿恢復得很好,號過脈後,漫漫輕聲道︰「可以了,以後再不必用藥。」
她淡淡說完,留下一張笑臉,轉身之際已經做好離開的準備。
「薛姑娘。」藍敘喚住她的腳步。
漫漫轉身,看著恢復健康的男人,莞爾一笑。藍家的男人都長得很好,隨意笑開就能讓女子芳心向春。「有事?」
藍敘垂眉。對,有事,阿殷喜事將成,心儀阿殷的她怎麼辦?雙眉深鎖,他不願意她難過。「薛姑娘要離開了嗎?」
「對。」不離開做什麼?當真臉大,以為自己是藍家親人?
她盤算著,離開之後當個游走四方的鈴醫吧。
第一站先去哪里好?江南?漠北?
「如果薛姑娘願意留下來,我想說……藍敘心悅姑娘,願娶姑娘為妻。」
回眸,定眼相望,藍敘和藍殷一樣,都有張誠懇親和、會讓人感到舒服安全的臉龐。沉默許久,她搖頭道︰「大少爺是個好人。」
藍敘微訝,被看透了?她知道自己是為了報恩?
不對,不僅僅是報恩,她這樣的女子,只要相處夠久,誰都會喜歡上的。
他還想說話,不料藍殷在此刻沖進來。
「大哥,漫漫,你們在聊什麼?」
望著兩人,藍殷覺得自己差勁透了,他很清楚接下來大哥要說些什麼,他應該樂觀其成,應該添柴加油、玉成好事才對,畢竟很好的哥哥、很好的漫漫,他們是再合適不過的一對。
但……心酸了,莫名其妙地不願意兩人太靠近,于是他闖了進來。
「沒聊什麼,我先回房。」她朝兩兄弟點點頭,走出房門。
藍殷抱歉地看一眼哥哥,立刻轉身追出去,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屋里。
听見腳步聲,漫漫深吸氣,轉過身。「還有事?」
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心撞了一下,驀地,他夸張起笑靨,拉起她的手說︰「漫漫,快恭喜我吧。」
她給的恭喜還不夠多嗎?面甜心卻澀,體貼的藍殷不再體貼,他專戳著她的心窩子說話,不過她還是順從他的心意說出,「恭喜。」
好聚好散嘛,她從不與人結怨,自然不會在藍殷身上破例。
「敷衍,你沒問為什麼就說恭喜。」
「哪里還用問,婚期已經訂下了吧?」
一句話,戳上他的喜氣洋洋,突然間笑容凝在嘴角,擴不出去了。
「對,下個月初十。」他斂起笑意,聲音淡下兩分。
「很好,恭喜。」
她的恭喜卻沖淡了他的喜氣,只覺得心頭微微的酸,微微的澀。
「趁我休沐,帶你去一個地方好嗎?」他的口氣里帶著乞求。
「好啊。」漫漫很合作。
這些天她沒有半點脾氣,對誰都笑盈盈,她把傷心收拾得很干淨,因為……這樣才是正確的。
當狀況無法控制改變,當費心爭取也爭取不來,除平靜以對之外,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于是他拉著她離開國公府,不到兩刻鐘,他們來到一座宅邸前方。
這是個三進宅子,離鎮國公府不遠,屋舍不多但院子很大,處處透著精致。
「我本想直接掛上牌匾,上面刻著『梅園』,但還是想先問問你的意見,喜歡這個名字嗎?」
「給我的?」
「對,喜歡不?」
應該是……喜歡的吧,梅園,沒緣,很適合兩人的現況。
沒等到回答,他拉著她推門走入。「我拆掉中間那排房子,你說喜歡梅樹,我就幫你種上一大片,等冬天到了,我們可以在梅樹下烹茶煮酒。」
他像個急欲炫耀的孩子,拉著她快步走進梅林,移植的梅樹比人高,養得郁郁青青,應是種下一段時日,已經適應這塊新土地。
所以是在「那句話」之後,他立刻買下這座宅子進行改造?心急什麼呢?或者說,擔心什麼?
害怕被她賴上?擔心甩不掉薛夕漫?放心,這種事不會發生,她不是死皮賴臉,非要纏著巴著、迫人窒息的女人。
她會走的,會遠遠離開,會安安靜靜從他的生命中徹底走開,她從不造成別人的困擾,他真的不必這麼……迫不及待。
「這里離國公府不遠,往後我會經常過來,有我給你撐腰,我就不信有哪個瞎了眼的敢招惹你。我的名聲響亮,誰听著都要退避三舍的。」他玩笑挑眉。
她笑著,卻不再配合他回答,因為沒力氣,她得把所有的力氣拿來將委屈給憋緊。
「我帶你去後院看看,我讓人弄了個荷塘,放養了魚,明年夏天會開出滿塘鮮荷,你能坐在亭子里,吹吹風,喂喂魚,消消暑氣。」
連她的休閑生活都照顧妥貼?是怕她閑得給他招惹麻煩,還是天生體貼?
如果是前者,她該夸他一聲深思熟慮吧,如果是後者……怎麼辦?無心卻又溫暖的他,得讓她花多大力氣才能割舍得下?
「亭子旁可以再種點花,有喜歡的嗎?盡管說,上天下地我都能弄來。」
她喜歡的,他上天下地都能弄來?這話太草率。
倘若她回答︰旁的不愛,就光喜歡藍殷,他怎麼辦?假使她再一個不經意把真心說出口,他要怎麼收拾殘局?
人不能空口白牙說大話。
見她始終不回應,藍殷的笑容漸漸僵硬,只能假作不知,拉著她繼續往屋里走,繼續介紹這桌啊燈啊椅櫃啊……件件樣樣都介紹得無比仔細。
但她還是不回應,光是笑著,不停不斷地笑著,開心到近乎虛偽。
再然後,獨角戲唱不下去,他問︰「已經逛過一圈,有沒有哪里需要改的?我回去馬上找人處理。」
她笑望著,哪還能不滿意?這當中用了多少心思,她又不是瞎子。
「衣櫃里有天衣閣掌櫃親手縫制的衣裳,首飾頭面是百珍坊的,你先用著,不夠的日後再添置,等買好下人,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你就搬過來。」
這麼心急要她離開?好吧,就照他所想,再次順從他的心。
她用微笑送走所有不實想像,心平氣和,不爭不鬧,留待日後……月明人倚樓,回憶話當年,所有與他有關的場景都是微甜平和。
「不必麻煩,既然所有東西都備妥,我今天就留下吧。」漫漫說。
她不想他害怕,她願意安他的心,願意教他清楚,甩開她不會太困難。
她終于回應了,話也是他想听的,但藍殷卻擰緊濃眉,彎下腰對上她的眼。「不開心嗎?」
「怎會?沒想過能住這麼好的房子。」她張開手臂朝天,笑咪咪地轉上好幾圈,轉著轉著,都快把自己轉暈了才停下。
「漫漫……」他知道她不對勁。
她知道他的知道,但,知道又如何?反正他又不喜歡她,反正她又不是他的責任,解決不了,直接忽略就可以的呀。
笑彎兩道柳眉,漫漫勾起嘴角,推開他的手臂。
「好啦,本姑娘慷慨一回,就此昭告天下,從現在起我們銀貨兩訖,藍殷不欠薛夕漫兩條人命,打平了,誰不再欠誰,我們不是施恩與受恩者的關系。」
日後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從此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漫漫……」
「干麼呀,我都那麼大方了還不夠?要不以後咱們什麼關系都沒有,就是單純的……」怎麼辦?她連朋友兩個字都說不出口。
「你在生氣?」他捧住她的臉,眼底掛住焦慮。
她當然在生氣,問題是沒有立場,對急欲銀貨兩訖的顧客生氣?那叫做不懂感激。
「父親認識徐御醫,他在城南開了間醫館,父親會推薦你去坐堂,你不是很想當大夫嗎?」他心急著,想要逗出她的開心。
怎地,繼續施恩?難道以為她生氣是因為回報太少?在他眼里,她不但挾恩求報,還貪婪無比?
笑意淡了,漫漫推開他的手。「我沒有不開心?只是需要時間消化心情,我很喜歡這里,想要一個人靜靜,想要認真考慮你的提議,行不行?」
他看見她的憂郁,莫名地心疼,像有人拿把斧子不斷砍著。
淡淡的曇花香鑽入鼻息,心微怔,那是……
沒等到藍殷想清楚,她將他推出門外。「回去吧,大婚將至,你肯定很忙,下次再約。」
嘴上說下次,但她再清楚不過,沒有下次了,永遠都不再有。
砰地,大門關上,她將他擋于門外,從此關河夢斷,斯人逝……
「漫漫。」
嘴唇蠕動,細碎的呼喚被木門阻攔,藍殷胸口悶痛得厲害。
他想敲開門,試圖找出胸痛的理由,卻在掌心貼上門板那刻,听見短促而壓抑的哭聲。
心墜,意亂,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