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忽西下,池月漸東昇,暮色游入,四周一片黑暗。
漫漫回過神時天色已經全黑,但藍殷沒有回來。
所以他很生氣?他真的離開了?如果是……
好事啊,這是她衷心盼望的結果,只是,心空掉一塊。
她想,今生緣分就此斷卻吧,沒有過度牽絆,就沒有無謂傷心,這樣很好。
她沒打算哭泣,但眼角濕濕的,鼻微酸。
不早了,趁著月色尚明早點回家吧。
理智這樣告訴她,情感卻將她留下,好像沒有等回藍殷,心底遺憾將會無限擴大。
于是驕傲的她欺騙自己,說︰我沒要等他,只是腳酸,需要休息一下。
于是自負的她說︰就這樣吧,前塵往事盡斷,天地間再無羈絆。
于是她一再說服自己︰這樣很好。
只是怎麼好得起來?
樹梢頭,流雲看著樹下孤零零的身影。主子爺演得太過,小姑娘被嚇壞了吧。背靠在樹干上,仰頭望天,他不懂主子搞這出,是想證明什麼?證明主子很無聊嗎?還是證明……
天?不會吧,主子喜歡薛夕漫?驀地流雲倒抽一口氣。
漫漫就這樣坐著,天淡星稀,殘月臉邊明,秋寒的天她卻感覺不到寒意,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一下子恍如置身前世,一下子回歸今生,腦子錯愕混亂,心酸澀。
沙沙沙……林子後頭出現聲音……
深夜的密林野獸出沒,正常人都應該感到害怕,尤其是長住山林的漫漫,她比誰都清楚自己可能踫到什麼狀況。
但是沒有恐懼,只有期待,期待伴隨聲音出現的是那個她等得心焦卻又不承認在等待的男人。
她睜大眼楮,企圖在夜色中看清楚林子後頭是什麼?
樹上的流雲也張大眼楮,但是他緊繃了神經,如果來的是狼群呢?
苦惱啊,他要怎麼做才能不違背主子命令——既不讓薛姑娘發現自己,還可以順利將她救出險境?
滿心琢磨的流雲听得那陣窸窣聲越靠越近,掌心握緊腰間佩刀,正準備往下跳……
是心有靈犀吧?漫漫突然站起來朝危險靠近,她下意識松開手,無視兔子從懷里跳開,下一刻她越走越快,緊接著小跑步起來。
流雲心中大罵一聲夭壽,有沒有病啊?深夜的山林,這樣亂跑亂闖會死人的!但她管不得會不會死人,繼續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心急,然後一個沖刺,她沖進那個懷抱里……放聲大哭!
在漫漫撞進胸前那刻,藍殷懵了。
流雲也懵了,幸好他緊急煞車,否則就要被大哭的女人發現,然後新令下達——操練再添一個時辰,夭壽,會死人的!
要不是懷里的柔軟太明顯,要不是箍著腰際的雙手太清晰,他會懷疑自己有嚴重的妄想癥。
黑熊被丟在腳邊,藍殷反手圈住懷中女人,他這是被需要了?在感情上、在心理上……被漫漫需要?
那是什麼感覺?是充實?是安全、愉悅、滿足?不知道,感覺的成分太復雜,他無法完整形容,但他確定——好喜歡啊,好喜歡被她需要,好喜歡被她在乎,好喜歡她在自己懷里緊緊依偎。
忿忿離去,「忿忿」是假的,「離去」也是假的,走沒幾步他就讓流雲守在她身邊。他想知道她的反應,想知道她會不會就此離去,會不會傷心?好吧,期待她傷心是有點奢望了。
她那麼清冷的人,他在不在,她都沒差吧?
但,猜錯了,她一直等在這里,她投懷送抱,她為他而哭泣,所以她喜歡他、在乎他、看重他?
漫漫在發抖,全身上下抖得厲害,手臉冰冰的,灼熱的淚水滾到頰邊很快就涼了,秋寒的天,女人不該深夜里在山中逗留,她這麼做,為的是他。
這個意識讓他心髒跳起狂歡舞,不測試便已然確定她喜歡自己。
他是鎮國公府的少爺,喜歡他的女人如過江之卿,沒什麼好得意的,但不明所以地,她喜歡他這個結論,讓他好歡喜。
「對不起,我錯了。」他低頭認錯。
她在他懷里猛搖頭。「不是你的錯,是我。」
「我不應該丟下你。」他說。
「我不該對你那麼冷漠。」她有認真反省。
「兔子只是小事,我不應該亂發飆。」
「沒關——」話說一半,她聞到血腥味,急忙推開他上下查看。「你受傷了?在哪里?嚴不嚴重?」
著急的口氣再次證明她有多在乎,于是他樂上加樂。「不是我的血,是它。」他提起地上死到不能再死的黑熊。
「你一個人跑去抓熊?」
「我沒刻意抓,它踫到我,算它倒楣。」
這口氣有點飄了,不是因為抓到熊而驕傲,而是因為被她擔心,有人願意把他擔在心上,怎能不驕傲一把?
「很危險的,你有沒有受傷?」
「放心,半點傷都沒有。我們回家吧,我餓了。」拉起她的手,他笑出滿臉春光。
「好,給你做碗面。」雖然她的廚藝差強人意,但她願意為他努力。
「明天我們去衡江鎮吧,這四只熊掌肯定能夠賣到好價錢。」
「你缺錢?」
「缺!大缺!」
「我有,先給你?」她急著彌補自己的冷漠,把陷落沉淪那事兒丟到腦後。
「不必,賣了它吧,奇貨可居。」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口氣輕松神情愉快,好像不久前的爭執純屬幻想。
山路難行,天色未明,走這樣的路沒有人會感到快意,但他感覺到了,緊緊握住她的手,這一刻,他想牽著她不斷走下去。
他發現她在笑,從燃起蠟燭之後就沒停過,給他做面時,笑著,給他燒水時,笑著,連她在洗漱時,他也隱隱听見屋里傳來笑聲。
「怎麼了?」他終于忍不住問。
「沒事,你快去洗澡吧。」
她始終沒回答,唯有掛著一臉笑,直到脫下衣服那刻,他明白了——自己的褲腿後方被樹枝劃拉開,長長的一道,他潔白的大腿和一路在外招搖。
懊惱!泡進木桶里時,藍殷狠狠捶了好幾下水面,然後又听見窗外傳來的暗笑聲。
這次不是漫漫,是流雲,死家伙,他還敢笑?
他壓低聲音問︰「你都看見了?」
「稟主子,屬下看見了。」流雲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得意。
這事回去後得好好炫耀,畢竟自己是流字輩中第一個看見主子的。呃,還真是挺白,又有彈性,模起來手感肯定不差。哈哈哈……他憋笑,憋得岔氣,憋完笑還得憋咳,好辛苦吶!
「怎不提醒爺?」
「主子命令,不能讓薛姑娘發現屬下。」
屁!提醒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要讓漫漫知道,比方拿顆石子彈向他白花花的。
呃……想到「白花花」三個字,他好想死。
漫漫看見了,所以笑得臉紅心跳,滿臉害羞,他的一世英名盡毀于今晚。
「從今日起,你每日操練增加五個時辰!」他要把他往死里操。
窗外……沒回應?
「流雲?」接連喊幾聲都無人回應後,藍殷咬牙切齒。「該死,跑那麼快!」
門板傳來輕叩聲,漫漫在外頭問︰「你在喊我嗎?」
「沒有。」
「哦,好,天冷了,別泡太久。」
「好,我很快就洗完,馬上出去。」
瞬間心情好轉,因為——她一直在傾听他的動靜,因為……她在關心自己。
藍殷加快動作洗完澡,他決定今晚偷渡到她的床上去,他有好多話要跟她聊,他滿肚子的快樂要教她知曉。
窗外把自己蜷縮成一顆球,手心緊緊搗住嘴巴的流雲緩緩松下氣,擦擦額頭冷汗,呼……逃過一劫了。
看來他沒猜錯,主子對薛姑娘很不一般啊!
有錢就是任性,賣掉熊掌,換得百兩,他帶著漫漫在衡江鎮上到處亂逛,東買西買,買的全是華而不實的東西,但何妨,爺高興!
看著他那麼高興,漫漫沒有反對他的任性,反而還陪著他一同任性。
不過他還是務實地買了許多糧食和肉品,把廚房堆得滿滿。從小到大,炊金饌玉,他從來不曉得把食物堆滿廚房也能讓人心生安全感。
這天,漫漫一大早就起來在廚房里忙著,藍殷醒來時,桌上除早膳之外還有一籃食物。
去野餐?有可能,最近夜夜偷渡,得寸進尺,兩人終于敞亮心胸聊開來。
他催她說一堆童年傻事,本想催出那段多年前的偶遇,但很可惜,並沒有,不過她說出許多陳年舊事。
她說︰「我想攢錢給爹爹買地,于是滿山遍野采集藥材,師父擔心我獨自上山非要跟著。幾年下來山里哪邊有坑、有洞、有水、有兔子、有草藥……我都一清二楚,這座罕無人跡的大山成為我們師徒的後花園。」
她說︰「大山讓我發家,我愛死它了,我認為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山,但師父卻說蒼狼山更美。」
她說︰「蒼狼山是師父的故鄉,山上物產豐饒,到處是高林巨木,每到下午山嵐環繞,美得難以形容。」
她的話題,除了父親,全都圍著師父繞,因此藍殷明白,師父于她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所以他們的關系大躍進,除了談心,還是可以一起郊游的關系?這樣的「躍進」非常好。
梳洗罷,漫漫進屋,拿出一套白衣素服往浴間走去,再出現時滿身的白,讓她看起來楚楚可憐。
「我要出去一趟,晚上才回來,午膳已經做好,在廚房里,記得吃。」她說罷提著籃子往外走。
「你去的地方,我不能跟嗎?」
兩人目光相對,漫漫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躊躇片刻後道︰「好吧,如果你想就來吧!」
「我想。」接手她挎在臂上的竹籃,藍殷拉起她的手,帶著秋游的快意走出家門。
視線定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漫漫輕嘆,她已經不知該怎麼和他劃清界線,算了,就這樣吧,反正已經沒有太多時間。
藍殷怎麼都沒想到,今天的活動會是掃墓。
墳墓很簡單,就像一般鄉下人的墓,並沒有特殊之處,不過很明顯的,石碑上的「傅雲」二字是漫漫親手寫的,字體娟秀端正,但雕工拙劣,所以墓碑也是她親自雕的?
墳上鋪滿青草,墳邊種滿鮮花香草,還有幾棵剛移植過來的小樹,圍在墳瑩四周,細草微風,群芳綻放,應是時常收拾,看起來干淨而整齊。
墓旁有個草廬,茅草搭的,不大,只能住進一個人,漫漫正從草廬里找出杯盤碗碟,將帶來的東西盛碟擺放。
「傅雲是……」
「我的師父。」
他看一眼碑旁的小字,去世日期離現在三個多月,藍殷還以為她去雲游了,原來並不是,他問︰「師父是怎麼過世的?」
「意外墜崖。」漫漫簡單回答。
如果不是必要,她連承認這件事都不樂意。師父的死讓她很傷心,前世師父因體弱肝郁而亡,今生她竭盡全力改變狀況,她為師父調養身體,帶師父滿山亂跑,逗師父快樂歡喜,可誰知……結局依舊。
「意外墜崖?你確定?」
「確定,我在崖下找到師父的屍體。」
「可你告訴過我,你們師徒經常往深山跑,哪里有坑有洞有崖壁都一清二楚,重點是想采藥發家的是你,師父會自己上山嗎?」
一句話,當頭棒喝!
藍殷說的沒錯,師父從來不會獨自上山,所以沒道理出現這種意外,那麼師父是怎麼死的?倘若不是意外……
突地,她彈身跳起,啥話都沒說就沖進草蘆,找來鋤頭一鏟鐘挖開墳螢。
她跪在墳前使盡全力挖著,懊惱又抱歉,她痛恨自己的愚蠢,竟然連絲毫懷疑都不曾有過。
見狀,藍殷也走進草廬,尋來鐵鍬幫忙刨土,他一加入,速度立刻增快。
不久棺木出現了,漫漫迫不及待撥開上頭的泥沙,藍殷俯身幫著打開棺蓋,但是在看見里頭情景時他震驚得說不出話。
怎會這樣?傅雲過世已經超過三個月,屍身竟然沒有半點腐爛現象?
那不是屍體,而是個沉睡的女人,她緊閉雙眼表情安詳,嘴角甚至掛著淡淡的微笑,只是她的膚色很白,白到近乎透明,隱約能看得見皮膚底下的血管。
棺蓋掀開,沒有預想中的惡臭,相反地香氣滿盈,那香味……他直覺望向漫漫,她的身上也有。
漫漫沒有說話,她扶起師父,拉開衣服,細細踫觸她每寸肌膚,不錯過任何一處。不久後,她找到了!
藍殷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四枚長釘釘入她的手肘和膝關節處,釘子很細,若非皮膚變得透白,釘子入肉處變得明顯,肯定無法發現。
「師父被刑求,是誰做的?他們想從師父嘴里逼問出什麼?」藍殷問。
「不知道。」她也想知道,與世無爭的師父,身上還有什麼值得被惦記?
漫漫並未歇手,她非要找出師父的死因,手指在師父身上慢慢撫過,她找了很久,久到她開始懷疑自己時,觸到師父胸口上的細小凸出,找到了——一枚細長的釘子……
漫漫咬緊牙關將長釘拔出,淚水滿盈。
她發誓一定會找出真凶,等她處理完父親跟藍殷的事後,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會為師父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