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盡頭等你 第2章(2)

書名︰在時間盡頭等你|作者︰千尋|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繼續往前,走到十七號門口時,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這是裴青的家,孟爺爺寫得一手好毛筆,裴青耳濡目染,從小到大拿過無數次書法比賽冠軍,上國中後,孟爺爺把寫春聯的任務交給裴青,身負重責,讓他有了支撐門楣的光榮感。

看一眼這戶人家的春聯是印刷的,失去書寫的古樸野趣,房子外觀沒改變,只是更舊了,新住戶並沒有花太多心思整理。

再往前走,趙伯伯家的桑樹樹干更粗了,枝頭上空空的只有幾片干葉子,不擔心,等過了年,綠色葉芽就會雨後春筍般爭先恐後冒出來,然後結出又甜又大的桑葚。

再走,陳奶奶家的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因為陳爺爺耳背。

李叔叔家的妹妹又在練琴,她鋼琴彈得很好,說長大後想當朗朗,現在長大了吧?琴音听起來更悅耳,不知道她朝朗朗的路又前近幾步?

張叔叔家那只凶狗不在了,十幾年過去,早該壽終正寢,狗屋刷上新顏色,住戶換成黃金獵犬,它懶懶地趴在狗屋前,狗毛打理得干干淨淨,張叔叔對狗比對兒子盡心。

亦青放下行李,蹲在欄桿前看它,它抬起頭,一臉無辜地瞄亦青兩眼,然後垂下眼皮。

這里的每戶人家、每間房子,似乎沒有改變,也似乎都改變了,光陰悄悄地在人身上、在建築物上留下痕跡。

三十一號是邵青家,賣掉後,房主將房子翻新拉皮過,已經看不出過去的模樣,二樓陽台用玻璃隔起來,她猜,那片用來讓他們當畢卡索的白牆應該不在了吧。

再走幾步,三十三號,那是她的家——她和爸爸、媽媽的家。

她家是整條巷子最大的,有五十幾坪,光院子就佔二十坪。

爸爸在院子里挖一個池塘、種上蓮花,給她養魚和烏龜,池塘不深,每次下雨天水漫出來,她就拉著裴青、邵青淋雨,到處尋找她的烏龜和小魚。

院子里種了很多玫瑰、茉莉、梔子花和夜來香,媽媽喜歡有香氣的花,她常在清晨的時候采下來,供在祖先牌位和觀音佛像前面。

她小時候問媽媽,為什麼那麼喜歡拜佛。

媽媽回答,「警察是很危險的工作,媽媽希望爸爸能夠平安。」

女人求神拜佛,為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家人孩子——她的媽媽很愛爸爸。

從包包里找出鑰匙,將鑰匙插進洞里時手在顫抖,她沒有中風,只是近鄉情怯,加上幾分恐懼。

直到現在,她仍常常夢見倒在血泊里的父親和懸在梁上的母親,她甚至可以在夢里聞到血腥氣息。

父母過世,後事是邵爸一手操辦的,警局里的叔叔伯伯都來了,他們拍著她說︰「你爸最疼你,你要好好長大,變成一個好人。」

小時候,她不只想當好人,更想當俠女,她以「警察小公主」為名到處行俠仗義,數度被K到差點兒破相,為讓女兒自保,爸送她去學跆拳道。

沒想到一步錯,步步錯,她的俠義心腸不但沒有因為學跆拳道而變得內斂,反而更加囂張,她常說長大後要主持正義,打擊犯罪、鏟除世界不公,氣得媽媽直抱怨。

「擔心你爸還不夠,還要擔心你?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你就不能做點淑女的工作?」

然後媽媽拉著爸爸進房間溝通,然後爸爸滿懷歉意說︰「小青對不起。」

她哪兒知道爸對不起什麼,還豪邁揮手。「沒事兒,我原諒爸。」

收下她的原諒,老爸順理成章停掉她的學費,停掉她的跆拳道之路。

知道沒課能上,她哭啊號啊叫啊……放肆的哭鬧聲,從巷子頭到巷子尾都能听得到,最後的最後,是裴青給她繳了學費,讓她完成俠女夢。

邵青看不起她,說︰「用眼淚解決?別像個娘兒們。」

呃……她是女的啊?

推開鏤空鐵門,順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往屋子走,院里雜草叢生,多年沒人照顧,可憐的花在雜草叢中力爭上游、爭取出頭機會,池塘髒透了,蓮花的花葉變成腐泥,覆在池塘里,只有那棵椿樹長得郁郁青青,不在乎有沒有人管理。

走到大門前,她再度深吸氣,才將鑰匙插進去、轉動,喀地,門打開。

腐霉味迎面而來,屋里家俱上覆蓋著白布,上頭布滿灰塵。

閉眼,數息後再睜開眼楮,她快步走到窗戶前,使勁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陽光透進來,帶走滿屋郁沉。

地板上的血漬早已擦洗干淨。

是她擦的,當年她卯足力氣擦洗,好像夠用力就能抹除父母雙亡這件事。

從不做家事的她,第一次做家事就上手,她擦完客廳洗廚房,然後二樓、三樓……房里每個角落都洗得干干淨淨,院子里連一棵雜草都拔到不剩,她終于除去所有的髒污,卻除不去事實。

走進廚房,打開每扇窗之後也打開通往後院的小門,一個轉身,在恍惚間,她看見叔叔和姑姑低聲交談的身影。

「你知道你二嫂的個性,如果讓亦青跟我……她不會同意的。亦青都十四歲了,再過幾年就能上大學,到時她會搬出去,你能不能勉為其難照顧她幾年,要不是大嫂家里沒人……」叔叔苦惱。

「二哥,你不能這樣,我是疼亦青,但我婆婆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丈夫孩子住在公婆家里,都是寄人籬下了,怎還能把亦青帶回去?大哥最疼你,你想念博士班,爸媽不同意,是大哥給你掏的學費,你要懂得知恩圖報。」

「唉,好好的一個家,怎會發生這種事?」

「大嫂個性太內向,什麼事都憋著不說,這種人最容易出事,以前我和媽媽都不喜歡她,偏哥哥認定她,我就搞不懂,哥到底圖她什麼,害得媽媽到死都不肯和大哥聯絡。」小姑姑用力嘆氣,把正在刷洗的碗盤往水槽里一擺,垮了肩膀。

「別再翻陳年舊事,現在的討論重點是亦青,如果我們都不能照顧亦青,難道讓她一個人住?她還未成年欸,這事傳出去,我們會被親朋好友戳脊梁骨。」

「二哥,我是真沒辦法,你是男人,不能推卸責任。」

「難道你要我跟你二嫂離婚?」

「二嫂現實,如果讓她知道亦青繼承一棟房子和幾百萬的存款,說不定……」

「你要我算計大哥給亦青留下的遺產?這種事我辦不到。如果你不怕大哥半夜來找你,就把這件事告訴你二嫂。」

「別吵了,我會領養小青。」邵振走進廚房打斷兩人談話,看也不看兄妹一眼,直接打開冷凍庫,找一些碎冰包起來,給亦青敷眼楮,她哭得雙眼又紅又腫。

叔叔和姑姑的討論她全听見了,亦青怎麼都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變成皮球。

裴青接過冰塊,拉著亦青就走,他不想讓她听見這些話。

邵青很悶,他瞪兩個大人一眼。「小青有我這個二哥在,我不會推卸責任。」

他丟下話,邵青跟著離開。

邵振搖搖頭說︰「死者為大,別在背後議論死者,既然幫不上忙,你們可以離開了。」

姑姑和叔叔是被趕走的,那天之後,她再沒見過所謂的親戚,他們給她打過電話,但亦青沒接。

是因為怨恨?不是,叔叔和姑姑本就沒義務為她做什麼,她只是不願意再和「親人」討論自己的父母親。

是爸媽把她保護得太好,所以她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父母的婚姻不受長輩祝福,不知道姑姑、奶奶都不喜歡媽媽,難怪他們從不回爺爺奶奶家過年。

喪禮過後,裴青和邵青陪她跑健保局、銀行、國稅局……她繼承父母親的房子和兩百多萬存款,她原以為自己可以靠這筆錢活得好好,但邵爸不同意,他硬把她帶回家里。

其實不管到叔叔、姑姑家或到邵爸家都是寄人籬下,嬸嬸不喜歡她、姑姑的婆婆不喜歡她,同樣的邵媽也不喜歡她。

那天她被帶進邵家,邵媽看著她,眼楮在冒火,她抓起玻璃杯直接朝亦青砸去,邵青手快,一把將她護在身後,結果他後背青了一大塊。

邵青趕緊將她帶進房間,把房門關上,她听見邵爸和邵媽在樓下吵架,吵得很厲害,摔東西、大吼大罵,她親眼見證邵媽發瘋。

她驕傲的行李拉著就要回家,但邵青擋在前面,斬釘截鐵說︰「從現在起,我是你真正的二哥,我答應哥的事,一定會做到底。」

邵青重視承諾,果真一件一件做到底了,但……她多希望,為自己做這些的是裴青。

再深吸一口氣,從一樓爬到三樓,她把每個房間的每個窗戶都打開,再將所有覆蓋在家俱上的白布通通拉下來。

如果做家事是小公主蛻變成凡人的分水嶺,那麼她在父母親過世那天,從城堡貶入民間。

幸好水電瓦斯都從存摺簿里扣款,因此這房子還沒有被斷水斷電。

她找出拖把抹布,先把客廳打掃一遍,她做事很仔細,不做則已,一做就做得很徹底,每個小角落都不放過,更別說樓梯下面的小密室。

那空間是用來作為儲藏室的,但亦青鬧著要一間卡通里的樹屋。

家里沒有一棵參天大樹能蓋樹屋,爸爸靈機一動,把小密室留給她。

扭開黃黃的小燈炮,這里很像哈利波特的房間,牆壁上貼滿畫報,那是她最崇拜的跆拳道高手朱木炎。

有一大部分是裴青、邵青搜羅來的,里面除了幾個塑膠收納櫃、一張雙人床墊、海報和照片之外,什麼都沒有。

但他們超喜歡這里,經常窩在一塊兒,頭挨頭、肩並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這里是他們的秘密基地。

亦青把密室徹底擦洗過後,再看幾眼年輕帥氣的朱木炎,才熄燈退出來。

天黑透了,她將拆下來的窗簾塞進洗衣機里,很慶幸洗衣機還能用,冰箱插上電後還能冰東西,只有電視壽終正寢。

忙了整整一天,她只整理出客廳和密室,因此晚上只能睡沙發。

她找出錢包,去一趟雜貨店。不能買泡面,因為家里沒瓦斯,只能買面包、干糧、冰棒和礦泉水。

買完東西,在路燈的照映下,她慢慢走回家,再次經過十七號、三十一號,十七號的人家還沒回來,黑漆漆的,陳舊的屋子看起有些蕭瑟。

三十一號有人住,小孩的哭鬧聲、大人的哄慰聲,現在的三十一號屋,比邵爸、邵青住的時候更熱鬧。

終于回到家,擅長廚藝、園藝的媽媽不在,她卻聞到飯菜香……隔壁傳來的。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邵家很冷清,邵媽無法忍受吵鬧,每次到邵青家他們都要踮起腳尖,把手指放在嘴唇,互相提醒,保持安靜。

邵媽不做飯,邵家頓頓吃便當,廚房里從未飄散過飯菜香。

孟爺爺、孟奶奶年紀大,吃飯很簡單,常常一鍋稀飯、一點醬菜就能對付過去,因此個頭比別人高的裴青瘦得像根竹竿。

他們家最幸福,媽媽比五星級廚師更五星,給她和爸爸準備的便當,不光好吃還好看,媽還常做鹵味、甜點,讓他們父女帶到警局學校分享。

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暴力小青」在班上還能擁有好人緣。

拿出電腦、連上手機的網路分享,點開Youtube,她從里面找出幾段搞笑影片,一口面包、一口冰牛奶,再加上一整盒的冰棒,在寒冷的十二月底,她感覺有些淒涼。

突地,一陣窸窣聲響起,像有人在耳語,也像……人走動的聲音?

亦青按下靜音鍵,側耳傾听,細細辨聞,聲音好像來自樓上?有人闖入?

放下手機面包,亦青先進廚房翻出 面棍,牢牢握在手上,她順著樓梯慢慢往上爬,先往爸媽房間走去。

打開門,啪地打開電燈,目光在屋里搜尋一圈,沒人!

她走到衣櫃前,下一瞬,迅速打開衣櫃木門……也沒有。

但那陣細碎聲音又在耳邊出現,亦青猛地轉身,看準方向朝自己房間走去,越靠近聲音越清晰,像……小孩的交談聲?

怎麼可能?她站在屋前,耳朵貼在木門上,她听見很清晰地一聲嬌喚——

「哥……」

倏地,某只無形巨掌狠狠掐住她的心髒,帶著酸意的疼痛感讓亦青無法動彈,她無法移動腳步、無法打開房門……

因為對于聲音的記憶,讓她清楚,那是她喊裴青、她有求于人的撒嬌聲。

下一刻,她又听見——

「不行。」

那是裴青斷然拒絕的聲音。

頓時,鼻子酸澀、眼楮模糊,想哭的在胸口翻涌,耳朵緊貼在門板上,她不想打開門、不想打破這一切,就算只是幻想也好,因為……貪戀……

貪戀小女孩對哥的撒嬌耍賴,貪戀男孩嘴巴拒絕,卻總是順從她的心……

她認真竊听,試著听出劇情,可惜接下來的部分,她再努力都辨認不出,她只听見他們持續低聲交談,有時一陣笑聲、一陣耍賴嬌嗔。

邵青常批評她,「你只有在哥面前,才像個女生。」

對啊,所以哥走了,她還淑女給誰看?

忍不住眼淚翻飛,她急急抹去,試著假裝它並不存在,但手肘卻在不經意間撞上門板,屋里的孩子像被嚇到似的立刻停止交談。

等不到聲音,她推門而入,打開電燈。

沒有男孩女孩,屋里只有熟悉的床、熟悉的衣櫃,安靜地等待它們的主人。

失望、哀傷,她靜靜環視一周,才關掉電燈往樓下走。

帶著兩分沮喪、兩分惆悵,她垂眉下樓,但剛走到樓梯中間,她清楚听見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這次……依舊是幻听?還是真的有人闖進來?

亦青加快腳步往下,當她到達到最後一階時,看見……看見站在門邊的高大身影……

酸澀來得又急又狂,好不容易被推翻掉的眼淚又重新存在。它壞!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自顧自滾下來,她哭了……

亦青哭得無比淒慘、無比委屈也無比豪邁,震天的哭聲,震動樓上樓下……

媽媽說︰「河東獅吼就是長這樣,完了,我家小青會長成河東獅。」

爸爸說︰「河東獅很好,長大才不會被渣男欺負。」

邵青說︰「有的女人用吼叫讓男人害怕,而她用哭聲讓男人害怕。」

大家都怕她的哭聲,所以哄她經驗豐富。

而裴青半句話都不說,只會把她拉進懷里,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哭累了才問︰「要不要說說看,你為什麼哭?」

到最後好像她哭那麼一大場全是白費,反正他總會滿足她所有想要。

但是現在,不管是不是白費,她都要哭,她要借著震撼天地的哭聲讓他明白,她有多生氣、多憤怒、多……可憐……

十二年啊,她整整等過十二年,他怎麼可以……這麼慢才出現?

裴青一步步朝她走來,臉上的笑容和過去一樣既寵溺又無奈,他伸開雙手,輕輕說一聲,「愛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