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柔喜歡父親勝過母親,因為她對早逝的母親沒有太多相處的記憶。
最記得年輕的母親偶爾帶著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膚在綠盈盈的衣裳映襯下顯得透明潔淨,秀致的臉蛋仿佛是被綠萼托起的花蕾。從後方看去,雪紡紗裙襬拂在她母親縴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畫面。
範柔母親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嫻靜溫婉,其實完全不諳主理家事。她極少關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關系,時間多半花在大量閱讀和旅行散步兩件事上。她的個人書房擁有壯觀的三面牆的書櫃,里面整齊置放了她長年大量收藏的書籍;她經常細心擦拭櫃面和書本上的落塵,離開時會順手上鎖,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兒鑽進去抓起書本玩耍。那幾年的歲月,家中每個角落經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擱到哪的書本,書頁里必然夾著美麗的書簽,標記著她閱讀到的頁面。
此外,範柔記得母親酷愛短期旅行,有時兩、三天,有時一星期,多半獨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爾她會帶著範柔上路,但機會不多,可能是愛靜,怕吵鬧,頑皮的範柔常令她難以駕馭,寧願選擇單獨出門。
她分在範柔身上的時間不多,範柔記得母親只愛觀看她寫作業,糾正她的答案和遣詞用字,除此之外,她幾乎不太管束女兒,範柔的日常生活由父親信得過的遠房嬸婆照料著,但年紀不輕的嬸婆只能顧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飲食,加以父親生意忙碌,範柔因此像只放養在草原上的小馬,擁有同齡女孩鮮有的大膽和自由。
範柔漸懂人事後回溯童年,她母親其實對于作為一個完美的母親或稱職的妻子的興致極為淡薄;她看似脾氣好,對疏離的夫家親族一切的冷嘲熱諷或指桑罵槐均無動于衷,極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臉上不時帶著若有所思的朦朧表情,有時發呆起來,連電話鈴響也听不見,父親喊她亦充耳不聞。
範柔不知道母親是何理由喜歡再婚的父親,姑且不論當時她父親從事游走在法律邊緣,家人怎麼也搞不清楚內情的生意,光是她父親外形渾似卡通人物「烏龍派出所」里的粗線條員警兩津堪吉,橫看豎看也沒幾分說服力足以娶得美人歸。
行事作風不在標準範圍內的母親卻是父親的心頭好。年幼的範柔不全然懂得夫妻關系的真義,但看著在外頭嗓門粗大,三句不離粗話的父親,一到母親面前就擠眉弄眼,變得滑稽突梯起來,半句重話也不敢說,範柔認定那是愛的表現;套句親戚們在背後嘀咕的悄悄話──她父親將母親當作貴森森的瓷盤,隨便踫一下好像就會碎掉。
她父親以外界無法窺知的心情長久珍視著母親,理由範柔同樣不得而知。
沒人能真正說得清喜歡的理由,範柔這麼認為。
至于討厭的理由──有時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討厭她,是不證自明的事實。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著一層紗似地看不進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彎起嘴角了,以為是個笑容了,卻不過是個似是而非的嘲弄。
範柔百思不解,他和她業務上沒有一絲瓜葛,更別說對他產生威脅性了。若要勉強說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戲稱夏翰青為「地下總經理」,暗指他實際操控著公司運作的走向,那麼身為總務部的小職員,也在他的掌管範圍內,自然脫離不了他的監督。可左思右想,她還是不認為自己確實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戶前當個賠罪替身,結果表現走鐘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屬于她的業務責任,怎能將過錯都栽在她頭上?
先不說夏翰青在公司視她為透明人,總是面癱似地走過她身邊,那份他要求範柔交出的檢討報告書始終過不了關。
過不了關的檢討報告範柔其實不很在意,她對一切形式上的規章作業從來都不在意,夏翰青顯而易見的不友善才是引發她好奇的部分,過不了關令範柔得頻頻出現在他面前,正好給了她觀察他的機會。
第一次將報告書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將全篇一掃而過,便將報告書擲回給她,連頭也沒抬,「格式不對,重寫!」
忍著不發作,她對著他伏低書寫的頭頂做了個無聲的鬼臉,回頭找上人事主管張小姐,詢問正確的文書格式,埋頭重謄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樣只花了數秒審視,便丟出評語︰「你學過作文吧?起承轉合不符合就罷了,重點是檢討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寫!」
她突然對他在這種官樣文書上的一絲不苟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後悔答應當替死鬼?還是後悔對客戶說實話啊?」
「……」夏翰青驀然一頓,接著擲了筆,挺身往椅背靠直,兩臂環胸,仰起那張面癱的臉瞅著她。
範柔至少撐持了半分鐘,終究抵擋不住那兩道從他眼里投射出的利刃,模了模鼻子道︰「好吧,皇上請息怒,小的回去檢討。」
啊,真稀奇,範柔瞬間忘了生氣。
這個男人作風低調,擔任董事長特助多年,沒有顯赫的職餃,卻不停有傳聞他暗中主導了集團的拓展走向。倘若屬實,簡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見過他溫文和氣地和客戶交談,展顏一笑時好似撥雲見日,明明有十足本錢令人如沐春風,卻要表現得儼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麼障礙?
她想起業務小林常說的︰「沒別的,他就是機車,瞭嗎?全公司上下最機車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當了大老板,老子就不干了。」
但範柔可不能輕言不干,長年舞蹈的身體鍛鏈讓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費了一個晚上的寶貴時光坐在書桌前,重拾中學時胡謅周記的本能,編織了一篇文情並茂的懺悔書。她是這麼開解自己的︰人人認為夏翰青不好相與,她自詡戰斗力十足,如果能讓難得龍心大悅的夏翰青認可,不就證實她實力非凡?她不介意讓自己惡心一回。
適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報告書隔了兩天像回力鏢一樣又繞回她的辦公桌上,恰巧來串門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報告書,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腹爆笑,險些栽倒在地。
精心編寫的報告紙上被紅筆圈劃了幾個錯別字,旁邊標注正確字眼,頁尾空白處還揮灑了九個端正娟秀的鋼筆字──「言不由衷,虛言浮夸」!
小林指著報告上的評語,滿臉幸災樂禍,「知道他有多機車了吧!連個小助理也不放過。」說完又狂笑出兩排臼齒,回頭見人就興奮地宣揚。
範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氣餒──夏翰青分明鐵了心不給她情面。
她決定暫時罷工,不再和他周旋,五點不到便刷了下班卡,當晚連跳兩節課的舞,大汗淋灕後胸口那團霉氣才一掃而空。
睡了一個晚上的好眠,翌日,範柔神清氣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現泡的抹茶拿鐵後差不多煙消雲散了。
趁精神飽滿,她開始謄打無趣的廠商比價報告書。雖說無趣,做起來卻遠比虛無的檢討書要來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時,她的直屬上司李主任無聲無息地挨過來,站在隔屏後,手持一張A4大小的紙,面有憂戚地俯看下屬,鏡片後的眼神閃爍。範柔手離鍵盤,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權威感的李主任下達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會才勉為其難開口,︰「那個──範柔啊,這是剛從人事那里拿到的試用人員考績通知……那個──怎麼搞的?你被記了兩個申誡──」
沒等對方期期艾艾說完,她直接搶過那張紙,火眼金楮掃過上頭的白紙黑字。
那是張正式發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詳細載明了範柔的基本資料、職稱和到職日,中間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個紅字︰申誡二次。底下詳列觸犯獎懲規章二條︰一是不服從主管人員合理之指揮監督,屢勸不听;二是工作疏忽至影響公司聲譽及生產秩序。
眼前立時浮現那張冷睨她的男性臉龐。
範柔一手扶著腦門,咬著下唇,暗暗吐納好幾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動作。
她抬起頭,笑得有點僵硬,寬慰不明就里的上司︰「沒關系,應該是誤會,我等一會問問看張小姐。唔──就算是這樣也沒關系,反正只是申誡,又不會少塊肉,對吧?」
李主任猛搖頭,又點頭,「當然有關系,試用期被申誡兩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維利那件事听運輸部的人說沒事了啊;公司把別家客戶的貨及時調給了他們,對方就沒再吵要額外賠償了,怎麼還要懲處呢?有這麼嚴重嗎?」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見狀,拍拍她的肩,鄭重向她保證︰「不用怕,我去找人事,這沒道理,張小姐多少要看我這張老臉吧?」
「不用了,主任。」範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怎麼會沒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訴的話三天後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證沒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氣狀,只差沒拍胸脯保證。
執起那張通知單,她走出座位,離開了上司的視線,笑容立刻消失無蹤。
比起被無端炒魷魚,夏翰青對她的強烈反感更令她為之頹喪。許久沒嘗受到這種被排斥的滋味了,盡管日久年深,昔時已遠,她也已成年,再度嘗到,並未全然免疫,滋味依舊苦澀。
放棄很簡單,轉身離開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可以三不五時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這里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動腦的勞務有意思多了。
她沿著走道直走,穿過隔屏辦公區,在往茶水間的岔路上停住腳步,躊躇良久。繼續起步朝前走,越過獨立辦公室長廊,在最盡頭的門前止步。
座位設在門側旮旯角的秘書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禮地問︰「範小姐,有事嗎?」
「有的。」她嘆口氣,無奈地放下預備敲門的右手。「我找董事長。」
***
範柔今天不太一樣。
至少和她平日沒什麼煩憂的形象相較,她是不太一樣了。
當然這種不一樣不致于影響到夏翰青的上課態度,他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最後一堂課必然會認真完成,無論分派給他的組員是誰,即使這名組員從頭至尾火氣比烘焙檸檬塔的溫度還要高也一樣。
火氣飆高和夏翰青自然不無關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現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過程因此失去了優雅性,例如在他出聲阻止之前,範柔竟把自己當榨汁機徒手握住半顆檸檬,繃緊臉蛋咬牙擠出汁液;接著又從他手里搶過打蛋器,抿著嘴使出蠻勁往缽里攪和,手勢粗野,幾乎將一半混合液攪出缽外,沿著缽體淌下;必須剁碎牛肉時,她當仁不讓拿起剁刀,像和這頭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爛還不停手;最失禮的是,每道菜完成後,他準備拍照記錄,剛調整好攝像距離,成品霎時消失在鏡頭前,抬起頭張望,一半已跑進她鼓脹的嘴里。
他冷眼旁觀,她則繃著臉,亦不搭話,轉過頭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時卻又眉開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沒有工作上的必然關系,範柔對他的情緒就更直接了,但對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緒不過是展露年輕的膚淺,對他起不了作用。
課程結束,他有禮地向法籍廚師握手致意後,毫不留戀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時間,他依約定駕車到五分鐘里程的地點,一間位在靜謐巷弄的義大利餐廳,左彎右拐才抵達巷口,找停車位時間比開車時間還要久。
地點如此隱密,自然是約定的物件不願招引目光,他客隨主便,趕赴這個意外的邀約;或許稱不上意外,他隱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只是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麼遲。
推開餐廳的玻璃門,沿著圓形走道,稍微環顧便看見了他的前女友劉佳恩,在斜對角靠窗的雙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頂上燈光幽黃,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個。
他面對她坐了下來,對著她喜形于色的笑靨,他回以有禮的微笑。
「還好嗎?」他有風度地問候。
「還好。」她點點頭,略傾下臉,「謝謝你願意見我。」
他笑了一下,「我們不是敵人。」
「……」她抬起眼睫,一雙美目仔細盯著他瞧,久違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沒有遺漏任何一處。然後嘆息︰「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
多麼明媚的眼神,曾經一個流轉,一個輕眄,都能勾動他的心緒;貝齒一露,笑容隨之生輝,連薄瞋都能帶出無限風情,很少男人能不為她所牽動。但,這些都是他喜歡她的理由嗎?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這些都是附屬的理由。他不輕易迷戀皮相,從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領會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個偏首微笑的神態,在眉一抬,眸光流動的剎那,觸動了他體內的一個機關,讓他願意開啟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後的愛戀,萌生于那樣的觸動,逐漸根植。另一個理由是,與他的內斂相反,她是個在眾人面前能夠極其自然展現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應時綻放,沒有一絲矯作或刻意的痕跡。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是因為對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類。
「人怎麼可能不變呢?」他輕笑。
即使並非意有所指,她听了還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輕總有想不清楚的時候。」
「是。無論結果是否如意,我們總能學到東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輕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強項。
服務生送上功能表,她立即揚起了笑,「我推薦這一家的松露炖飯,你一定會喜歡──」
「咖啡。」他合上功能表,交給服務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你今天有什麼話想告訴我?」他兩臂交放桌上,傾听的姿態。
她長吁口氣,慢慢凝聚勇氣,看著他的眼楮。
「你──恨我嗎?」
他瞬也不瞬迎視她,答得很快︰「怎麼會?」
那是在心里演練過無數次的答案。
愛與恨鏡像雙生,不愛了自然無恨。
但還是不免憶起那一天,她離開他的那一天,慌張而不知所措,連道歉的言語都無法完整說出口,連一個正視的眼神也無法給予;她在一天內匆匆攜走同居寓所里屬于她的東西,想來幾天前就已經準備好了。另一個男人強烈的吸引力足以讓她在短時間內下了決心,仿佛過去一年多來他和她相處所累積的重量,一遇上與另一個男人短短兩個月激迸出的火花,暫態灰飛煙滅。她莫名焦灼與神不守舍的畫面記憶猶新,她來回踱步了十分鐘,才一鼓作氣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驚,心里亦有了數──除了殷橋,誰還會有這樣的魅力?
即使在兩人的熱戀期,她也不曾這般意亂情迷過。一眼看穿的失魂,讓夏翰青斷然放棄了追問與挽留,不須為難一個已經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麼,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麼呢?時間,他們僅剩下的就是時間,時間終于站在了他這一邊,把她帶到他面前,叩問他這個當初她無暇思考的問題。
「我原本以為,後來你把妹妹介紹給殷橋,是因為恨我。」
「不,你多想了,是因為他們合適。」
她困惑地注視他,「你不怪殷橋?」
他嘴角微勾,沒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頭。至于我這個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潛力。」
她怔楞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當時為什麼不留我?」
「你希望我留你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許,當時你要是留住我,對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驟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謬的沖突感令他只能以笑聲表達,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難堪,他們畢竟好過,他們都不是勝利組。
「佳恩,我們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學到了這一點,也不算白忙一場。」送來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執杯耳,嘗了一口,果然風味獨到。
劉佳恩對餐廳的選擇品味依舊上乘,他很滿意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心思仍有余地品嘗到嘴的東西,他比自己想象中理性得更徹底。
然而,劉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時候走上岔路,也許是為了更堅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確的。」
他一听,扶著下巴沉吟,再端詳著她,肯定了一個事實──她從來就不曾真正了解過他,如此輕易地作出試探,是因為他始終表現出的謙謙君子吧?她不明白那和寬容與柔情無關,而是教養與尊嚴使然。
這一點不能怪她,他從來就不那麼冀望讓別人了解,甚至回避被了解的可能。他放下咖啡,柔聲道︰「不是每一條岔路都有必要回頭,繼續走下去也許會有另一種風景。」
她將手迭放在他另一只手背上,口氣急切起來︰「人不能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嗎?如果我告訴你我願意──」
「佳恩。」他制止了她,緩緩抽離手掌。「好好生活吧,你可以的。听說你服裝生意做得很順利,祝你成功。」
「你還在注意我的訊息?你還在關心──」
「如果你願意,我們還是朋友,有需要幫忙還是可以跟我開口。」
「……」
釋出了善意的同時,他也為兩人關系下了注腳。他接收到她眼里流露的強烈失望──這正是他不點餐的原因,他們今晚不會再有更多話可以說了。
再嘗了一口咖啡,他放下一張千元鈔,起身道別︰「我晚點還有事要處理,不能多留了,有機會再聊。」
「翰青,我弄錯了,你變了。」劉佳恩也站起來,幽幽看住他,帶著自我解嘲的口吻。「就連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了。」
「……」他不明白她是話中有話,還是指他使用了她不熟悉的古龍水。
「你今天整個人都是檸檬香。」
他立刻恍然大悟,加以解釋道︰「大概是今天下午料理課做了檸檬塔沾上的。」
「還是這麼喜歡料理,改天做頓飯請我吃吧,很想念你的奶油海鮮炖飯。」她半認真半玩笑拋出邀約。
揮揮手,他不置可否,轉身走出餐廳。一路暗忖,劉佳恩忘了,他從不輕易給出承諾,過去是,未來也是。但她的確提醒了他,他身上圍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檸檬香氣。太怪異了,整堂課他明明穿上了圍裙,離開料理廚房前他是徹底清洗過雙手的,即使衣衫微沾上汁液,為何沒有逐漸散去的跡象,反倒更加濃郁呢?
坐上駕駛座,扣上安全帶時,右側西裝口袋呈鼓起狀引起了他的狐疑;他一手伸進口袋,抓出了意想不到的不明物,攤開一看,竟是莫名其妙的半顆榨干的檸檬;往左口袋一掏,同樣掏出了另外半顆榨干檸檬。
他干瞪眼好半晌,終于想通了。
好個範柔!竟趁他不注意,往他披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口袋塞進廚余,這種幼稚的惡作劇若能令他失態,她也太小瞧他了。
呵口氣,他皺著眉把檸檬皮扔進垃圾袋,放進置物箱,發動引擎,忍不住回想──她到底是何時行使這個惡作劇的?
***
一室的男人鴉雀無聲,等著夏翰青做最後的定奪。
他在手機上和財務主管你來我往,擬定好數字,待對方預估出成本和最大效益,以及可期待的年營收後,又推翻預設,再擬另一數位進行試算;接著在電腦上逐條重新審閱並購意向書,一字不漏,反復斟酌。一刻鐘後,他抬起頭,對為首的總經理道︰「以股換股不可能,他們去年是虧損的,我們看中的是他們的專利技術,意向書已經寫得很明白,我們全盤承擔他們的債務,但一分錢都不給,能退讓的部分是廠房土地,可以考慮以現金承購。」
「但是剛才他們透露有條件更好的買家──」
「是嗎?意向書上不是有一條雙方談判期間禁止與協力廠商進行交易?這一條是有法律效力的,他們難道背著我們在找買家?我不認為這對他們有利。」
夏翰青眼神堅定,沒有妥協余地的意思。對方會意後頷首,拿起檔,率領了兩名部屬走出休息室,三度進入會議室。
三進三出,夏翰青略有不耐煩,優勢十分清楚的一項並購案,出馬談判的是另一派股東推介出來的總座,竟無法掌控利基點,延宕了兩小時仍未拍板定案。負責起草並購意向書的是夏翰青,他臨時被通知趕赴現場支援,應付隨時變卦的結果。他站在會議室外,等候了半小時,終于見到雙方人馬起身,遞手互握。在場的秘書發了個成交的簡訊給他,他收到後,未留下道恭喜,又兼程趕赴新廠開工動土典禮現場,與他父親夏至善會合。
儀式一結束,夏翰青與父親並行在人行道上,等著司機將車開出停車場的空檔,他報告了並購案談判結果,夏至善則與他就二女兒丹青的訂婚日期交換意見。他翻看了備忘錄,提醒了當月會撞期的重大活動,夏至善同意再與男方家長商議。
閑談了一會,他父親負手仰望天色,忽然道︰「听說你把總務部的那個小助理大動作開除了,真有此事?」
他安靜了一下,謹慎答復︰「談不上大動作,也稱不上開除,一切照規章辦理,她的確不適任,既然是在試用期,不合格自然就不再繼續聘用。」
「是這樣嗎?翰青。」夏至善看著他,以不解的目光,「哪一點不適任了?你任意調派一個總務部的職員替運輸部收拾爛攤子,名義上已經說不過去,事後問題也解決了,照理就算她有表現不合宜的地方,口頭申誡也夠了,何必大費周章尋兩條罪名讓她走人?」
他父親一番話已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顯見有人越級求援了。
「我派她做的事和專業性無關,她不服從命令,又毫無改進之意──」
「翰青吶,我不是外人,這些理由說給李主任听就好了,你弄走的可是他的下屬。我記性可不差,維利是你去年私底下主張不須再爭取訂單的客戶,主要是訂單大幅萎縮,合作條件又苛刻,利潤不高,根本是交情服務。照理這次他們有意見,按合約走就行了,他們若不滿意,撤銷訂單是求之不得,你卻反其道而行,帶著人登門賠罪。運輸部不知情,倒欠了你人情,業務部也感激你替他們保住客戶,可倒楣的怎麼反而是不相干的總務部了?」夏至善眼皮底下閃過一瞬電光。
父子相視幾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沒有反駁,等于默認了被他父親挑明的動機。他無心解釋,亦不願就此退讓,反而試探性提出要求︰「爸,我從不干預人事,這點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為過吧?」
「就因為是小事,你才不該沾手。為了一個小助理惹人非議也罷,我還得跟老李打個招呼,免得人家以為我不把老朋友當回事。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處分撤銷了吧。」夏至善不以為然地甩手。
車子一停靠,夏翰青為他父親拉開後車門。夏至善就座後,降下車窗,語重心長地對佇立在車邊的兒子道︰「我看範柔挺機伶的,身為主管無非是找員工好處,不是找碴,這事處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駕一遠離,夏翰青拿出手機,立即撥了幾通電話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側擊相關人等,探知了範柔不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進人員,竟能驅動他父親接二連三偏袒表態,她和夏至善的特殊關系可見一斑。
要對範柔的存在視而不見雖有某種程度的困難,順他父親的意卻是他一貫的作風,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點了。
撤銷處分不難,回公司後,他給了人事室一個理由︰範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見在解決維利的麻煩上,足以抵銷一個申誡。剩下的一個申誡留著,代表他並非師出無名。
接到指示的張小姐如獲大赦,不必再面對總務部李主任那張萬年委屈的老臉讓她松了口氣,她連說三聲︰「太好了!」
夏翰青假裝沒注意到張小姐一臉愁容戲劇性地松弛下來,他若無其事走回辦公室,卻沒料到還得應付上門興師問罪的範柔。
接到通知的範柔直奔他辦公桌前,一雙烏溜溜圓眼似探照燈朝他臉上打轉,他完全放下公務,好整以暇迎戰。
她今天沒梳成丸子頭,一頭濃密的長發垂散,遮蓋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抬臂肚臍顯然就會招搖出來見人,搭配了說不上來是休閑褲還是機能運動褲的黑色五分褲,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雙動感十足的運動鞋。
她這哪像來上班的?分明是來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準備借題發揮,直覺告訴他,在他模不清她底細前,化敵為友會是暫時較明智的選擇。
她杵在面前直瞅著他看,那直勾勾看進眼底,似曾相識的神態讓他想起他小妹夏蘿青,這又是哪招?
他準備好接招,範柔卻沒說什麼,遞了件公文夾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開,里面赫然躺著一份檢討報告書。
「我重新寫了一份,不知道這樣合不合格?」她語氣意外地平和。
檢討報告此刻已無實質上的意義,但她這樣眼巴巴送上來,讓他不得不當回事審閱。
報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敘事語氣不卑不亢,使用尊稱式不再以調侃口吻,重點十分明確,不似前幾次含混其辭中隱隱夾帶打趣意味。他過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詢問目光望著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以了。這件事就這樣吧,你可以繼續待在總務部。」他親口赦免。
得到允諾,範柔嘴一咧,笑容立現,「那夏先生是不是該跟我道歉了?」
「道歉?」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脊。
「是啊,您亂安我罪名不應該道歉嗎?」她一臉理直氣壯。
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嚴重缺乏社會性,通常是嬌生慣養造成;二是有人撐腰,第二種可能性超過七成,因為撐腰的力道還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與她面對面站立。
一小股來自她身上的香甜味無可避免地侵入嗅覺,他縮了縮鼻腔,集中心神。
這次他再度審思這個問題︰範柔和夏至善的真實關系,屬于何種層次?
他父親對範柔的偏愛顯而易見,就他多年觀察父親心得,夏至善行事謹慎,卻從未隱瞞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于不便分身探視時,毫不避諱讓兒子執行私密的聯系工作。夏至善對兒子的信任無庸置疑,多年來也與外室的關系極為穩定,在長年維系家庭內外平衡的情況下,有可能靜極思動,百忙之余,對感情產生了新的向往嗎?就算真有異心,對象可會是這名毫無風情的女孩?
撇開性情不談,除開年輕活力,夏翰青一時找不出範柔讓人著迷的特別之處。當然各花入各眼,對許多上了年紀的男人而言,年輕可是千金難換;他們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為就能感染青春,驅走心理上的黃昏,但他委實不願這麼臆測自己的父親是否也走上同樣的路數。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範柔那張濃發中露出的臉蛋,和奪目的標準美人有段距離;她五官甚為稚氣,有著粉暈的好膚色,但缺乏柔媚;兩顆黑亮眼瞳雖散發著機伶,卻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經常性運動的習慣所以身段緊致,可舉手投足卻十足中性化。從里到外,她活脫脫是個好動的女孩,卻在這里謀一份單調且需要投注大量細心的雜務工作,圖的是什麼?若說她別有企圖,以他的身分,她該處心積慮籠絡他才是,但她那隨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馳,他可沒忘她對他行使的幼稚惡作劇。
「那你把檸檬皮偷偷塞進我外套口袋里該不該道歉呢?」他不慍不火反問。
「……」她怔了兩秒,不以為然嘟起嘴,「這種小事怎麼能放在一塊比?」
他甚為驚訝,微眯眼,「你認為任意惡作劇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說你老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腳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潔癖,就想了個點子順手做了。可惜你離開前都沒發現,她們很惋嘆。」
他微愕──想看他跳腳?她把他當成娛樂對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確曾納悶那幾個太太交頭接耳一番後為何不時覷看他?女人無聊時湊聚在一起果然只會搞些蠢事,然而潔癖這一點習性,她的確觀察入微。
「亂安罪名的說法我不同意,你的確犯了錯。」面色一整,他回歸主題。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錯,根本是非戰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對你有某些禮遇,對你有較高的要求不合理嗎?」
「……」她靜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頓,靜默不言。
「夏先生對我有誤會麼?」她微歪著腦袋的模樣像被謎題困惑的孩子,臉上沒有一絲委屈或沮喪。
「──我對員工沒有預設立場,也沒有私人好惡,你多心了。」這話說得不是不心虛,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卻有預感在這點上和她抬杠必定沒完沒了,他相當識時務,處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種,不必要的堅持只會制造障礙。「這樣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讓你好過些,我願意說抱歉。」
範柔一听,眨晃著黑眸,唇邊慢慢綻出笑意,那心思他無從揣測,但她這一笑確實令他暗松了口氣。
「夏先生真辛苦。」她沒頭沒腦落下一句乍听體貼的話。
「辛苦?」
「是啊,對一個不喜歡的員工說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時無言,看著她抿著笑意轉身離開。
他閉了閉眼,突然感到疲憊。迂回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還遭揶揄,這個範柔,頗有令人不得安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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