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柔終于清醒了,醒在雞鳴中。
先前醒來兩次過,一次凌晨五點半,一次六點十分。第二次醒來她怒火中燒,頂著蓬頭翻身下床,穿上夾腳拖,腫脹的眼皮未全開,憑著直覺和良好的運動神經火急穿廊下階,從二樓噠噠噠直奔一樓,繞過空蕩蕩的客廳、米香四溢的廚房,「踫」一聲推開紗門,沖向霧氣尚未散盡的後院,對著被矮竹籬圍圈起來的數只氣宇軒昂的公雞大吼︰「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從後追出的老婦扯住她手臂,驚嚇地勸阻︰「麥啦!麥啦!伊是無辜的──」
「無辜什麼啦!我好不容易有個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它們拼命叫拼命叫,我忍很久,就是叫不停,哪有這樣的──」她忍不住跺腳。
「雞不叫哪是雞?妹妹卡忍耐──」
「姨婆你沒事弄一堆雞到我家做什麼!」她惡狠狠怒視仍然扯著脖子啼叫的公雞,隨手就在沙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充當武器,朝竹籬圈里就是一陣戳刺,雞群受到驚擾開始繞圈子胡亂竄飛,慌亂地發出咯咯聲;她腦袋有一半還在混沌中,臂肘笨拙不听使喚,兼樹枝長度不足,沒有一次構著目標,她益發光火,抬腳就要跨進雞陣中活擒那些雞只。
「厚!妹妹毋湯啦!」身子骨硬朗的姨婆猛將她攔腰掣回,從她手中強行抽回樹枝,苦勸︰「手下留情,是汝爸爸愛呷土雞,叫人弄來的啦!」
她捧著昏沉沉的額頭,萬分惱怒,但撒氣了一番,人也靜下來了。
幾只晨啼的雞竟令她失控,若讓她哥瞧見,還不嘲弄到至死方休。
不想再為難姨婆,她放棄追究元凶,「算了,我到別地方睡!」
「去我房間困啦!卡安靜。」姨婆用胳臂肘推推她。
模索著到客廳另一角的小客房,她倒頭躺下,疲乏涌入四肢,在充斥樟腦丸的氣味中很快入睡。
待醒來天光已照亮整個客房,雀鳥在屋檐跳躍的吱喳聲凊晰入耳。
睡飽了,腦筋輪轉了,心情也開了,惱意全消。她翻身下床,看見五斗櫃上擺滿各色奇異的膏藥和護貝過的小張佛像、幾串佛珠,感到莫名的安心。多年來,這個小房間走了一個嬸婆,來了一個姨婆,暫居的客房逐漸有種暮年的平靜氣味,她父親依舊習慣讓信靠的親戚操持家務,不再有其他女人打理這棟透天厝過。
她攏攏一頭扁塌的亂發,打算回二樓臥房進行盥洗。走出客房,繞過客廳,步上階梯,一股異樣的安靜使她縮回前腳,在樓梯前止步。她朝偌大的客廳回頭──有人,不少人,至少有八個人,分據在ㄈ字形的兩排沙發上,他們目標一致,全朝向她行注目禮。
她父親交游廣闊,投資範圍逐漸跨出傳產領域,家中宴請賓客或親友幾乎是多年常態,不足為奇;她中學以後就在北部就讀,即使偶爾返家仍不時在家中撞見這等高朋滿座的景況,這已是家中固定的風景之一,她無從參與,也無所謂,撞見了便貼壁溜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今天有點古怪,幾秒鐘的靜默像是針對她而來,因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個黑影不知從哪快速竄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亂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是姨婆,動作驚人的快速。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沒在主人家見識過膽敢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幾眼。她匆匆欠個身,並不覺尷尬,三並兩步拾階而上回房。
梳洗後,也沒梳妝,想起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櫃前,拉開其中一格抽屜,翻尋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邊,就著近午日光仔細翻看起來。
內頁皆是手機拍下再特地沖洗出來的相片,規格一樣,拍攝物件也一樣,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攝當時男子極為年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各種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頎長,微瘦,全身散發著濃濃書卷氣。
地點偶爾在室內,多半在戶外,戶外光線良好,影像較清晰,背景幾乎是在一道攀爬滿綠藤紫花的牆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條長椅和長桌。男子坐在長椅上,不是手拿檔閱讀,就是手滑當時最新面市的平板電腦,有時一手支頤,專注盯著桌上的棋盤思索。拍攝角度有正面、側面,以側面居多,無論何種角度差別其實不大,因為男子的表情鮮有變化,總是低眉垂睫,神態溫和從容。拍攝者偶有入鏡,是更年輕、穿著高中制服的範柔,她調皮地面向鏡頭手比V字,後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爾看向鏡頭,但顯然是無意中入鏡的,因為秀目透出訝異,似是沒有心理準備。
男子穿著淡雅低調,但衣料剪裁卻極講究,通常是一襲淺色襯衫,深色長褲,搭配一雙皮革牛津鞋;隨著氣候變化,有時在襯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時多一件軟呢外套,男子對色彩有著敏銳的直覺,簡單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總是和諧悅目,不修邊幅和他產生不了關系。範柔當時雖嫩稚,也嗅聞得出那是某種紀律和教養的呈現,男子家風不同于一般人,至少和範柔家絕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氣,如果不是有對墨黑的勾眉,輪廓會過于柔氣。男子當年眉心還未習慣性地聚攏,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涼淡;臉上常掛著禮貌性的淺笑,有時嘴角微微一撇,不經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單純的範柔眼里看去,那是渾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凶斗狠來得酷多了。
當時的範柔不解事,這個外表毫無殺傷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決絕遠超過她的想象,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後仍未能全然釋懷。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到底是貴人多忘事還是你有臉盲癥?」手指劃過相片里的臉龐,百思不解地咕噥著。
若是臉盲癥也不壞,那麼在他眼里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無甚差異;若是純粹記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範柔過于普通,普通到缺乏記憶點。無論是哪一種原由,他沒將她放在心上是個不爭的事實,這不爭的事實有時令她氣餒,有時又燃燒起她的斗志,簡言之,這個男人沒讓她平心靜氣過。
她合上相簿,放進行李袋中,剛直起身,門板響起連串粗魯的擂門聲。
這種完全不擔心門板龜裂的粗野敲門法非她哥範剛莫屬,範柔沒半點不悅,至少範剛終于在二十歲那年學會敲門,懂得敲門讓兩兄妹相處離文明稍近一步。
門一開,範剛那雙不掩鄙夷的虎目將她全身掃了一圈,翻了個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換件象樣的衣服,下樓吃飯。」兩人單獨相處時,範剛通常操了一口國語,字正腔圓的,市井氣息也淡化幾分。
「何必麻煩?我可以在房里吃。」她打量著範剛一身難得的西裝,抿著嘴笑了。「有模有樣的,今天來了什麼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你下去認識一下。」
「……」她懷著疑惑掃描範剛的表情,範剛虎目回瞪,氣勢不減。「這次又幫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你別大叔長大叔短,人家看到你剛才那副鬼樣子沒倒胃口就不錯了,還很有氣度地想跟你認識認識。我警告你,你就算裝啞巴也得下去,等他約簽了,你愛不愛理人家沒人管你。」範剛咬牙放話完畢。
範柔忽然納悶起來,她上輩子一定和她哥有弒親之仇,她當真沒見過如此積極和妹妹作對的兄長。
「哥,你還記不記得我中學同學林美吟?」她摩挲著下巴一本正經。
話題岔得古怪,範剛不甚耐煩道︰「不就是家里開冰店那個!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個女生是怎麼把自己吃成神豬的,還每天笑那麼爽!」
假裝沒听見神豬二字,她故作鎮定,「我昨天在車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說兩家墓園線界的事爸爸一直沒誠意處理,她爸決定要提告,告我們侵佔,到時我們就得把圍牆拆掉──」
「放屁!」擁有美人溝的下顎高高翹起,目露凶光,「墓地蓋了三十年都沒事,現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務所丈量過了,我們是佔了人家一公尺寬啊。」
「一公尺?為了一公尺讓我們驚動祖先?」範剛齜牙咧嘴。「有沒有搞錯!」
範柔又納悶了,她哥何時變成孝賢子孫了?以前沒驚動祖墳也出了範剛這種後人,可見祖先庇蔭有限,不過是請先人把寢宮右移一公尺難道就會降殃?
「不然買下來吧!」她貌似認真。「我們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們想獅子大開口吧?這幾年誰不想佔我們範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沒這麼說。她說和我是老同學,不想看老街坊變仇敵,她爸沖動,她可以代表他們家跟我們家談。我說我們家以後是我哥說了算,跟我哥談就行了。她听了覺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機號碼,還說那就約在她家冰店好了,燈光美氣氛佳,到時她會清場就只有你們兩個,兩人坐下好好談開,順便彼此認識一下。她說她常在路上看見你,跟你打招呼你都沒看見,她很失望,她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又酷又帥──」
前方那張狠酷的臉慢慢由紅轉青了,她在那只壯碩的手臂抬高行凶之際往後抽身,「踫」一聲將門關上,上鎖。
「你給我出來!誰給你膽子幫我牽線?你活膩了──」範剛惱羞成怒地低吼,瘋狂擂門,她摀著嘴笑跪在地。
「哥,為了家里你就犧牲一下美色,替我們家談個好價錢嘛……咦!你很火大嗎?我可是承認你有美色啊!等林家決定撤告,你以後看到美吟不打招呼也無所謂,記得見面時穿你那件緊身T恤,胸肌好好展現一下,還有積點口德,千萬別嘴賤叫人家神豬,人家也是一張甜甜臉蛋……」她聲線顫抖,臉頰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閉嘴!我叫你出來──」
「阿剛你番蝦米?」她父親慌張的粗嗓響起,怕驚動樓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攏給我下去!把客人放著象話嗎?妹妹你听話,下去吃飯,敬個酒。」
她隔著門扇應諾一聲,待笑氣散盡,她起身重新綁束長發,換了件牛仔褲,脂粉未施,就這麼走出房門,下樓,現身餐廳。
有那麼短暫兩秒她感到大圓桌旁列坐的賓客噤聲片刻,她仰起素顏朝在座每個人點頭微笑,跳過她傻眼的父親和余怒猶存的範剛。
她父親回過神,硬著頭皮為「隨和」的女兒介紹來客──「李議員、王老板、張董、劉協理……」她一一舉杯敬酒,一一過目即忘。介紹結束,她父親大概覺得女兒的出場有失顏面,也不幫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隨意讓她挨著一名女客入座。她樂得自在,捧起飯碗,配上姨婆的無敵焢肉大口扒飯,眼前一桌準備了兩天的家鄉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輪著實太可惜。
她吃得眉開眼笑,還能一心二用,豎耳傾听,將過耳的席間對話過濾拼湊,一場官商交利于焉現形。範柔大致可以猜對身分,莫測高深的是某局長,話最多的是議員,最被禮讓的一位手上資源最多,安靜無聲的是助手……她靜听以往充耳不聞的酬酢語言,設法理解其中隱晦的代稱──從前可以不懂,現在她必須要懂,懂了以後,以此類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時都置身在何種社交圈里,與何人交手,那麼,她會感到和對方的距離更近一點。
她望向她父親,那張私底下可以溫柔憨厚的臉,此刻變得豪氣精明,談笑風生;她和母親一樣,無從干涉父親在外的所做所為,只暗暗希望神明護佑父親一切順遂──有舍有得,父親不再追求感情,就賜他如意的事業吧。
用餐中,她意識到從餐桌對面投射過來的獵奇視線,對方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長期在舞蹈教室帶領學員,她不很介意各種陌生打量的目光。
繼續埋頭大吃,一盅雞湯借她身旁空間上桌,她望向端湯的姨婆,靈機一動問︰「這不是早上吵得我睡不著的雞吧?」姨婆點頭,她呆了一下,忽然後悔起一早拿樹枝戳雞的舉動,投胎前最後一場報時被驚嚇,那只雞應該不太瞑目吧?
嘴里的食物忽然有些走味,範柔決定放棄那盅香氣四溢的雞湯,頭一轉,再次感應到對面仍在持續的注目,如果不是她太敏感,那雙視線粘著力也太強了,無論她或站或坐、說話走動,並未稍有懈怠,是哪位貴客對她如此另眼相看?
忍不住朝源頭望去,穩穩對上一雙滿含興味的灼熱眼光,屬于一名中年陌生男士。男人定定迎視她,沉穩且大膽;她不明所以,報以禮貌性的微笑,隨即掉開眼,不再任意張望。
退席後,她遺忘了那張臉,可記得那對眼神,心底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惆悵,並且突發綺思──那樣的眼神,如果是來自夏翰青,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想著想著,兩頰仿佛自燃般灼燒起來。
***
夏翰青一現身在那扇灰黑相間的金屬門邊上,警衛眼尖,立刻通報住戶,同時按了開門鍵,讓夏翰青從側門進入,一邊有禮地欠身︰「夏先生來啦!」
夏翰青禮貌地輕點頭,熟門熟路地朝花木掩映的中庭步行。
眼前中庭面積不算廣闊,樓層亦不算高,但整批住宅大樓位在精華地段靜巷內,外觀別致不落俗套,內部設計新穎,陳設走所謂的低調奢華路線,當初受他父親所托購置時,唯二的標準是──富增值性、非名宅。
不困難,很容易便達成目的,他還全程監督了裝修和遷徙過程,沒有一幅畫一副家俱不悉心布置,完工後他父親見狀點頭連連,從客廳景觀窗望出去是蓊蓊郁郁精心栽植的大露台,比不上夏家的郊區宅邸林園的壯觀,但望之足以心曠神怡了。
他造訪的次數不少,每次停留不超過半小時,除非留下用膳,否則來去匆匆。
抵達其中一棟二樓住戶門前,門扇已敞開,他直接步入玄關,反手合上門,朝客廳白色沙發上倚坐看電視的美婦頷首︰「阿姨。」
「翰青來啦!」美婦將選台器扔一邊,指著剛端出、文風未動的新削水果盤道︰「吃一點,今天剛買的,還是要熱茶?我讓阿蒂泡……」
「不忙,水果就好。」他執起備妥的叉子,叉起一塊金黃芒果放入口中,濃郁的甜香立即在嘴里散溢,但僅止嘴里,未化進心坎。他不嗜甜,吃了兩塊便罷手,面向美婦坐正。
「夏太太好嗎?」美婦啟口。
不單純的問候。夏翰青抬起下巴,直視對方一雙含水妙目。
第一次見到對方時,他年方十二,那張芳華正盛的秀麗臉蛋並未令他驚艷,反令他吃驚──那不正是活脫脫他生母的模樣?只是更年輕、更羞怯。年輕羞怯的女子身邊竟跟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可愛孩子;當時直覺告訴他,孩子是他異母弟,他父親不為人知地建立起另一個家庭。
夏翰青貌似生母多些,若不加以說明,他和女子兩人並立猶如一對親姊弟,但他對她從未生起姊弟之情,年少的他尚未全然理解男女情事,卻僅有一種念頭──女子只會是過客,就像他生母是他父親生命中的過客一樣,不會長留。
女子生得艷色絕倫,名字倒取得很宜室宜家,叫郭家宜。
多年過去,他倒是猜錯了,女子留下了,非但留下,還在夏至善心中牢牢取得一席之地。她羞澀盡褪,秀麗依舊,以各種方式保有青春;年近四十五,舉止比之年輕時更形柔媚,談吐益發不俗,顯然用盡了心機讓自己脫胎換骨。
夏至善的喜好很明顯,他偏好這樣的女子,他的外室或韻事物件,從臉蛋到身段仿佛系出同源,只是夏翰青生母任性一些,固執一些,膽敢主動求去。
「我媽很好,至少到現在為止。」他盡量回答得中肯。
他自年少與生母疏離,視父親正室夏太太為至親,家族親友皆知。
「……」郭家宜听出他話中有話,支頤思索,一個偏頭思量的簡單姿勢也能散發出豐韻,她嫣然一笑道︰「這次至善出國考察,我不一定要去的。」
「爸爸既然決定了,阿姨就去吧。」
「翰青覺得這樣好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曾公開露面過。」
「爸覺得好就行。」他答得很快。
郭家宜眨著未加工過的長睫,仔細端詳他,像突然對他的相貌生起興趣一樣,大眼泛著不明心思,她彎起唇角柔聲說︰「翰青,這麼多年了,你都沒變啊,心里話藏得嚴嚴實實的,不累嗎?」
「……」這是第幾次听到類似的形容了?他對話里的弦外之音無心探究,大方承接她的目光,「阿姨多心了,我本就話少。」
他的寡言,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夏至善的形塑。夏至善不喜多話的孩子,自小教誨夏翰青靜心觀察,勿多言惹是非,這也是心直口快的小妹夏蘿青不討父親歡喜的原因之一。他的寡言,讓郭家宜從年輕時對他的百般討好,過渡到客氣疏離,再演變為如今見面時的旁敲側擊,言不由衷,她的態度轉化和地位的轉化自然是息息相關。家族里的年長女眷到這般年紀多半練就了一套生存本能,他見怪不怪,人前人後,對郭家宜絕不出言非議。
像想起了什麼,郭家宜突然露齒笑了兩聲道︰「真有趣,翰青你注意到沒,夏家的女孩都生得像父親,男孩都像母親,你那些堂兄弟姊妹各個也是,無一例外;夏家男人都娶了漂亮女人,卻只便宜了下一代男孩,真不知該說巧合或是祖墳風水的關系。你也是啊,你和至善真不像呢,里外都是,至善私底下話比你多,脾氣也大多了。」
他怔忡一瞬──他對她的相貌論無意附和,不過是婦人之見;他一向認為生得好不過是錦上添花,生得好不如運氣好,家里的芷青和丹青樣貌是平常了點,但有父母庇蔭,自小過得順風順水,沒看人臉色過,照樣覓得貴婿。令他感到驚疑的是,依她所言推敲,難道不單夏至善這一支,其他家族叔伯甚至下一代子女她都曾親見過?若非他父親有心公開外室,郭家宜萬不會輕易露面,也無機緣見到夏家親友,這是多年來的默契,也是夏太太能容讓的底線。夏太太眼線多,好事者更多,郭家宜艷光照人,一旦出現極易形成話題,消息必然火速傳到夏太太耳里,但近日家里卻靜悄悄,夏太太難道決心裝聾作啞?他父親又在打算什麼?
他客套地搭腔︰「我怎麼能跟爸比?」
「青出于藍,當然能,但願斐青能和你一樣,做得了大事。」
和他一樣?他未介面,心神有些飄移,他自制力強,很快拉回正題。「斐青呢?我帶了些資料來讓他參考,就職日在下星期三,爸的想法和我一樣,先安插在業務部門,如果不適應,再調其它部門。」
「這些我不懂,至善安排就好。有勞你了翰青,他在練鼓,我這就去叫他。」
和他一樣?郭家宜的無心之語再度讓他分神。
她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並不想象自己;他小妹夏蘿青更不會知道,他曾經艷羨過她的丈夫,也是他曾經的摯友殷橋;殷橋當然無從理解,他並非因奪愛之恨而著手毀了這段友誼,而是殷橋的存在每每提醒了他,他們倆從根開始就不相同。他的步步為營,不及殷橋的坐等富貴;外人視他倆為同款的天之驕子,只有他心知肚明,他擁有的一切轉眼間即可能化為鏡花水月。
「大哥。」熱情的一掌落在夏翰青左肩,剛循聲回首,人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二十三歲的夏斐青以朝後拋擲的方式落座,一身長手長腳立刻顯得沙發過于局促。時光把一個稚弱小男孩轉變為健碩的大男孩,現在的大男孩一點也看不出曾經老愛揪著夏翰青的衣角哭求著陪玩,他們身高相仿,容貌也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只是大男孩更形陽剛些,以及顯而易見的──快活些。
是的,快活多了,夏斐青總是嘻嘻哈哈,胸無過夜愁,從未以眉頭深鎖、長憂遠慮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過。夏翰青對手足的性情沒有特別喜惡或要求,只是從弟弟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寵縱和偏愛。應該這麼說,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夏斐青生就一副由愛澆灌成長的模樣。
「大哥,來之前怎麼不先說?吃飯了嗎?」咧嘴而笑的活潑明朗有種莫名的重迭感,重迭了另一張笑臉。
哪來的印象?夏翰青稍作尋思,範柔的臉貌霎時浮現。他下意識用力眨眼,眨去那張鬼靈精怪的笑臉,隨口應道︰「吃過了。」
「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夏斐青頭顱朝他湊近,幾乎就要踫著他的額角,他反射性拉開距離,避免吸進年輕燥熱的氣息。
「是很久了,有時間我再約你,等這陣子忙完。」他敷衍了兩句。
「真的?」晶亮的眸子閃著期盼。
從小,只要夏翰青給出了大大小小、虛虛實實的承諾,夏斐青總是用那對遺傳自郭家宜的美眸望著他,再三確認──「真的?」
真的?不停地問,像討糖吃的小孩,令夏翰青不解的是,他生性冷淡,對手足的熱情付之闕如,拒絕的次數比應允的次數多上數倍,聰慧的夏斐青為何毫無所覺,一個勁纏著他作陪?直至成長,夏斐青的生活多采多姿了,不再痴等偶一為之造訪的兄長,但只要有聚首的機會,這個大男孩仍習慣性地朝他靠攏,好似一株難得向光的盆栽,渴盼一點日光的照拂。
「吃個飯有什麼難的?以後在公司見面機會就多了。」他頓了一會,又看向小他十歲的異母弟,試探地問︰「你真不想再念書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安排。」
「不了,我不是讀書料,好不容易捱到大學畢業可以工作了,何必再受罪?」鼓棒在修長的手指間流利地旋轉,說話時仍帶著愉悅的笑意。
他低笑道︰「好,那我先說明一下你的業務範圍,深入的部分公司會有人指導,這些資料務必要熟悉,會更快進入狀況。」
夏斐青用力頷首,圓滾滾的眼珠充滿躍躍欲試的真誠。
夏翰青花了近一小時大綱式地提點公司組織和業務內容,兩人有問有答,夏斐青聰穎,資訊吸收得相當快,很能抓到重點詢問。夏翰青放了心,最後囑咐幾句後起身告辭。
「大哥,喝杯啤酒再走怎樣?我們再聊聊。」夏斐青拉住他的手。
他注視著那對瞳仁,只一瞬,便掉開眼。
以往他總覺得動漫人物眨著閃閃星光的大眼畫法太浮夸,此時竟覺得套在夏斐青臉上一點也不為過。年輕的夏斐青知道自己有一對能輕易讓女人淪陷的眼楮嗎?或許渾然不覺,那麼他的無辜更添魅力;或許心頭雪亮,那麼未來將會有不少女人為之心碎。
他輕輕推卸弟弟的手,淡笑說了句︰「我開車呢!今天不能喝,下次吧。」
那黯然失望的神色實非作假,他拍拍對方結實的肩,告辭離去。
走在廊道上,不禁思及年少時夏至善瞞著太太攜著他探視外室,和幼小的弟弟作伴;雖未盡曉人事,初入夏家身分尚處于尷尬階段的他,已懂得不可流露一絲不情願狀,畢竟父親和他分享了天大的秘密;他謹守這個秘密,而父親逐漸視他為不可或缺的臂膀、小戰友。
在不長不短的停留時間里,他耐性教導弟弟拼圖、識字、下棋、堆積木,有時陪看愚蠢的卡通節目,直到父親在另一邊溫柔鄉享盡溫存,準備離開,他听到父親叫喚,起身意欲離去,小男孩那一刻總哭喪著臉扯住他的衣角不放人──一個寂寞的小男孩,不放過任何一個玩伴,更何況這個玩伴是名正言順的大哥。
夏翰青在臨別那一刻,無心哄慰,不再逗弄,他淡漠地俯看小男孩,用力抽出被揪緊的衣角,毅然轉頭離開設備齊全的游戲間。
小男孩誤會了,不負所托的夏翰青,從來就不是暖源,他那自十二歲起便已漸趨寒涼的核心,再難擦出火花。
***
無論再疲累,音樂一響起,強烈的節奏感從音箱迸發到空間里,震蕩她的耳膜,她的肢體暫態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需思索,帶領她的靈魂從簡單到繁復的舞動,沿著指尖和腿勁散發青春,散發熱力,散發──鳥氣!
早起的鳥氣,被譴責的鳥氣,擔心在夏翰青面前活像神經病的鳥氣……這之中以被譴責的鳥氣為最。
一大早趕到舞蹈教室,宙斯便把一張報表塞到範柔手里。
她半趴在辦公桌面上,兩眼心不在焉地在報表上游移,上頭的數字不听使喚跳躍個不停,她眼睫眨了又眨,終于把一串數字兌換成有意義的解釋。
對面宙斯以充滿譴責的目光監督著她,她識趣地正襟危坐,擠出慚愧又難為的表情,用上乞憐的語氣︰「我知道這兩個月招生狀況不如預期,續約的比例也少了一點……這是過渡期,我保證再過一個月等我忙完了就可以恢復正常,你好心幫幫忙,我薪水可以暫時不領──」
「少了一點?」宙斯嗓門登時高亢起來,一雙丹鳳眼直豎,「少給我呼攏,根本少了三分之一,你當初說兼差不會影響到本業,結果勒?你的課能推的就推,下個月還排不出個結果,那些沖著你報名的學生當然就不爽了,新來的老師知名度不夠,難道要我大手筆去挖角──」
「挖角?」她眼皮遽然一掀,「這方法是快多了,可挖角要錢,唔……錢是最大問題,我可以回家想辦法──」
「範柔──」宙斯一喝,掛在頸肩上的白毛巾倏地一抽,朝桌面慨然甩去,「你到底還想不想干了?最近你是中了煞還是荷爾蒙失調?放著正事不干,荒廢本業,只顧著算計你的無緣歐巴──」
「噓……大哥息怒、息怒──」範柔慌張地左顧右瞄,確定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逗留,起身繞過桌面,執起宙斯雙手,她刻意湊近那張忿忿的臉龐,圓眼浮起滿滿的真摯︰「親愛的宙斯大哥,真對不起,我保證以後絕不缺課,下個月課表就和這個月一樣,我一堂都不少,以後就算需要調課也絕不找你,好不好?」
丹鳳眼依然狠睨她,不發一語。
她再接再厲軟語哄慰︰「你最懂我了不是嗎?下定決心的事只做一半永遠都是遺憾,就像叫你現在放棄小蜜一樣,你也不會痛快吧?」
宙斯霍地把手抽回,啐了一聲,「你敢跟我比?我跟小蜜可是貨真價實的交往,你是連個影子都沒有,我勸你別再痴心妄想,省得賠了夫人──」
「小蜜的手機密碼解了沒?」她迅速打斷宙斯,露出神秘的笑意。
「……」宙斯瞪眼。
「不是想知道是誰讓她夜不歸營的?」
「……」宙斯目光還落在她臉上,但幾秒前的橫眉豎目已緩和。不久,底下一只手徐徐拉開抽屜,從里頭取出一只粉紅色系著絨球吊飾的手機,默默遞給她。
她笑了笑直接收進背包,語重心長道︰「為了不讓大哥戴上綠帽,小妹萬死不辭下地獄了,以後還盼大哥──」
宙斯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還在演?快滾!你上課遲到了。」
就等這一句,她三並兩步沖出辦公室,趕到舞蹈教室完成第一堂課。如果不是為了課表難以調動,她通常不會接下早上八點的第一堂舞蹈課,擠壓了公司上班的時間。
上完課,來不及沖澡,匆匆搭上捷運抵達臨近公司的一站,剩余兩百公尺她開始賣力跑步,腳不停歇一口氣跑到公司大樓,待她止步在大廳電梯前已忍不住揮汗,渾身直冒熱氣。
她死命敲著電梯鍵──遲到了,遲到了!原想債多不愁,遲到一分鐘和十分鐘沒什麼差異,可今天遲到了足足半小時,就算潛進最靠出入口的座位不易被察覺,刷卡鐘旁的總機小姐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範柔本不是那麼在意他人眼光,但那位名叫安可的小總機有一對特別的眼楮,有一次範柔遲到了,安可的視線像亂針刺繡般地在她周身上下一遍遍戳刺,再狀似不解地對空氣呢喃︰「我還以為董事長是最晚到的,沒想到公司還有人更晚,那就是貴賓了,照理貴賓應該不需要打卡啊,真奇怪!」,心虛的範柔從沒敢吭氣。
電梯門一敞開,她低頭沖了進去,上午十點鐘,該上班的早都該就位了,沒人和她搶搭電梯,頭一抬,已有人替她按了同一層樓層鍵,她盯著上方數字鍵變化,滿頭熱氣,呼吸未平,後方驀地傳來涼颼颼的聲音︰「跑這麼辛苦做什麼呢?早點起床早點出門不就得了。」
她打了個冷顫。電梯來自地下停車場,剛才急著進電梯,沒細看里面站在角落的男人面目,只瞥到一襲西裝襯衫,這棟辦公大樓這般裝束的白領上班族多不勝數,她因此不以為意,可听這聲音,又同個樓層,再暗吸空間里隱隱傳遞的氣味……夏翰青怎麼知道自己用跑的?
她朝頸背模了模,一手濕濡,難道他盯著自己冒汗珠的脖子?
慢吞吞回頭,果不其然是那對涼涼的眼,正俯看著她,唇角微揚,笑意卻微乎其微。
範柔暗嘆,真是禍福相倚啊!最糟一次的遲到偏讓夏翰青抓個正著,但就這樣不期而遇卻也讓她喜出望外,兩種心情在心底擾攘了一下,確定歡喜的成分多過忐忑不安,她側讓一邊,朗笑著舉手招呼︰「夏先生早安。」
「不早了。」他淡諷一聲,掃了眼她的笑臉後直視電梯門板。
「夏先生真精神。」她由衷贊了一句,沒見過把西裝穿得這麼好看的男人,雪白的襯衫搭上海軍藍西裝外套,把他缺乏暖意的臉烘托得分外清亮。
「……」他以異樣的眼神又瞥了她一眼,沒什麼領情的意思。
「我自首,我遲到了三十分鐘。」她舉起右掌。
「……」他眼縮了一縮,微啟唇,狀似欲言又止。
「夏先生是不是在想該用哪一條規定罰我才好?」
「……」這次他蹙起眉頭,眼底掠過慍火,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面龐。
範柔暗自讀秒,等候著對方發作。五秒後,夏翰青右手冷不防伸進口袋,掏出一塊折迭整齊的手帕遞給她,冷言︰「廢話少說,把汗擦一擦,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剛從三溫暖出來,沒個正常上班的樣子!」
口氣是嫌惡的,她听在耳里卻如沐春風,毫不客氣便接過手帕,眉開眼笑地道謝︰「謝謝夏先生。」電梯門一開,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先行,隨後踏出電梯。
手帕在手心里揪緊,她沒往前額揩拭,目送他挺直背脊直走進辦公室,她蹦蹦跳跳繞到打卡鐘旁,大大方方刷了卡。安可瞄到她,果然使了個悠長的白眼,一邊低喃︰「特權,特權真是妙,老板心頭好,打卡當參考……」
「安小姐,你會押韻欸,厲害!」範柔刷完卡,一臉驚艷地豎起大拇指。
第二個白眼飛過來時,她笑盈盈承接,步履輕松回到座位。
範柔從抽屜里取出自備的毛巾抹去一頭一臉的濕汗,再把拿到的手帕在桌面上攤開。雪白的柔棉,銀灰線條框邊,簡單無奇,熨貼過夏翰青的肌膚,握在他手心過,她像盯著神奇寶貝一樣盯到出神,抿著嘴無聲笑起來。
不是太難啊!這個男人像株堅實難撼的大樹,但只要使出巧勁晃一晃,搖一搖,就會有果子掉下來;瞧她逗他一逗,他不就扔出個東西來了?
一整天範柔胸口仿佛充塞了滿滿的棉花糖,走路有些浮,笑容有點多。小林下午湊過來談起客戶又大放厥詞,她眉眼彎彎沒回嗆半句,還大方搬出珍藏的進口零食饗客。
心情良好,工作效率奇高,下班前範柔便完成所有的交辦事項,還留意到夏翰青提早離開了公司,經過她座位照例目不斜視。
範柔噙著不為人知的笑意過了一天,下班不管搭車、走路,手心里都握著那條手帕;回到住處,坐在書桌前,托腮閑望著那條手帕發呆。
她有個癖性,愉快時容易念及不太愉快的朋友,便從背包取出那只粉紅色手機,反復看了半晌,然後低頭雙手合十,默禱︰「我這都是為了兄弟的幸福,請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把道德魂偷偷壓下,她檢查了一下手機,廠牌相同,那就好辦。
她取出資料線連接到電腦,啟動特殊軟體,開始進行螢幕解碼。不用太費神,她成功進入了手機螢幕,先點進相片集,快速流覽了好一會兒,沒看出蹊蹺,再進line的通訊選項,立刻出現了長串好友名單──這個小蜜真是交友廣闊啊
她眼前浮現小蜜那張嬌俏的巴掌臉蛋。小蜜臉小骨架也小,一頭及肩鬈發染了漸層的酒紅色,大眼翹鼻唇紅齒白活像個洋娃娃,若是出現在夏氏公司里肯定是那些臭男生大獻殷勤的物件。
沒想到閱女無數、瀟灑無拘的宙斯,兩年前竟栽在全身柔弱無骨的小蜜手上。只是交往半年甜蜜期一過,宙斯開始變得暴躁易怒、神經兮兮。小蜜在廣告公司擔任業務,成天忙得找不到人,不是跟客戶周旋就是老板急召,宙斯老覺得一頂綠帽就要從天而降,至于綠帽來自哪里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上那位英挺又霸氣十足的上司嫌疑最大,因為小蜜一接到電話二話不說必定奉召前往,糟的是小蜜還有兩次夜不歸營的紀錄,讓宙斯變得加倍神經質。
範柔過濾掉女性友人及群組,只進入疑似男性的對話方塊。物件繁多,她看得眼花撩亂,半個小時只流覽了一半,意外地倒是很快剔除了那位上司的嫌疑。
沒想到長袖善舞的小蜜竟常被那位名為「人神共憤」的家伙釘得滿頭包,想來這名稱是小蜜取的,在對話方塊里小蜜畢恭畢敬地尊稱其「老板」。這個上司像得了躁郁癥般,上幾句溫言軟語地詢問,接下來幾句突然冷嘲熱諷、尖誚無比──「我相信我的人話你們都听不懂,沒辦法,你們都活在異世界里」、「我是隱形人嗎?還是你耳背?執行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十,自己大聲說三遍!」、「你敢提獎金我可不敢听,我要是發下去公司就要敗在我手上了」、「小姐,你這麼有理想公司干脆讓給你來管如何?」……
範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覺得夏翰青其實是個不壞的上司,至少沒見過他氣急敗壞。小蜜真是辛苦,整個人簡直低聲下氣到化成一顆球也偃息不了上司怒火。
她接連點進幾位元男性的對話串,盡是在分享吃喝玩樂的訊息或咒罵主管,看來純粹是同事關系。她想,也許是宙斯太敏感,小蜜魅力無窮,外務多可以想象。
此時範柔的道德魂又悄悄地竄起,她決定中止查看,不再點進好友名單,轉而尋思要如何編撰出好借口讓宙斯放心。冷不防,螢幕上冒出了新的對話方塊──「我不後悔那天晚上留下你,請給我一個答案。」
範柔猛地打了個突,呆了一會,按進對話串,這個名字簡縮為H的男子,說話溫柔又貼心,和小蜜兩人的對答並未有露骨辭匯,卻富含余韻──「我看著你睡去的臉,此生頭一次嫉妒起另一個男人」、「你不該留下來」、「你別怕,我不會讓你為難」、「我現在無法思考,請給我時間」……
範柔陡然感到難以再窺視下去,快速退出畫面,心髒噗通噗通跳,抓起鬧鐘看時間,她埋頭在小蜜這只手機已一個多小時了,窗外暮色已降。
她收好粉紅色手機放回背包,自己的手機正好響起,是宙斯來電,她暗叫不好,馬虎想了個搪塞借口,一接听尚未開口,宙斯心急火燎的聲音傳來︰「你解鎖了沒?」
「沒──沒,還沒空──」
「那算了。听我說,你現在得把手機給小蜜送回去,她今天找了好半天,急得不得了,里面有非常重要的客戶資料,剛打來催我替她找,你立刻送去,就說我在車座下找到的,我得上課,沒辦法親自送去,由你送,听懂沒?別露餡了!」宙斯一口氣叮囑完。
「送去哪啊?」她霎時心驚膽跳,果然做壞事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是不行的。
「她在這個地方和客戶有飯局,我傳地點給你……」
她點進對話方塊,把地址默記起來,匆匆沖出家門。
為趕時間,她在街邊攔了輛計程車;如果沒記錯,那是一條高級餐館和酒吧林立的街巷,她不算熟悉。
在街口下了車,她循地址一處處尋去,果真是一家鋼琴酒吧,隱匿在一社區小公園後方,外觀低調,招牌小小,險些錯過。
推開銀灰色厚實、具有隔音效果的金屬門,薩克斯風的旖旎旋律迎面送進耳朵,眼尖的男招待立即迎上,現出職業笑顏,「小姐一個人嗎?」
「我找人──」想想不妥當,換了個說法,「我約了人。」
「請問您的朋友貴姓大名──」
「陳蜜小姐。」想想不對勁,小蜜若不是常客誰知其名。她索性比手畫腳,「就是長得像洋娃娃,比我矮一些,苗條一些……」
「小姐這邊請。」男招待沒等她說完,笑著欠身,伸手引領她進入酒吧。
範柔經驗淺,這酒吧比她預想的高級許多,規模也大上許多。弧型的中央舞台上,藍色華麗的水晶燈下,一名白人樂手在吹著薩克斯風,曲風極為迷人。
這類娛樂場所照例四處燈光幽微,人影幢幢,笑語飄揚,空氣中彌漫著酒氣、香氛、料理交織的氣味;範柔不喜歡這種不純粹的氣味,也不喜歡每個角落都存在的脂粉味,她假裝沒瞥見送酒倒酒的年輕女子挨著賓客嬌聲低語,她低著頭隨招待走進窄廊深處,停在一間包廂門前。
「小姐請進。」招待敲了敲門板,替她開了門。
範柔搖手,「我不進去了,麻煩你請陳小姐出來一下。」
趁招待進房喚人,她好奇朝包廂內覷看。這間大概是VIP室,空間廣闊,陳設華麗,全室燈光設計為間照燈,比外面的雅座區稍亮一些,酒氣重一些,紅色沙發上環坐著數名男男女女。杯觥交錯中,她環視那些酒酣耳熱的面孔,發現陪侍的鶯燕們不僅生得美艷異常,穿著、舉手投足亦超乎想象的端莊、優雅,完全脫離刻板印象中的庸脂俗粉。範柔禁不住在心里贊嘆──和那些幻美佳人一比,自己只能靠邊站,這就是小林常向她描述的美人窩吧?難怪小林樂此不疲。
範柔樂得隔岸觀賞,視線移動間,赫然和沙發右側一雙眼楮對上,雙方目光對焦不過短短數秒,她卻似被電槍擊中,心跳驟停。她迅速掉開眼,驚異得合不攏嘴。
冷靜!她一手撫著胸口,正想轉身遁逃,小蜜已趨前拍她的肩,「總算來啦,手機呢?」
「在這。」她打開背包,因為萬分緊張,掏了老半天才構著手機遞給小蜜。
「謝啦!」小蜜忙不迭點開手機拉出資料,一邊嘀咕︰「真奇怪,怎麼會掉車里?我連腳踏墊都翻過來了也沒找著,怎麼宙斯就找得到?」
「我走了,加油!」她握拳打氣。小蜜不簡單,為了合約,三不五時得陪大客戶周旋在這種地方,一個晚上酒不知得灌下多少。
「你來這里做什麼?」涼颼颼的男聲無預警逼近。
範柔才轉了半個身,僵住不動,慢吞吞仰起面龐,對著夏翰青那張未顯出酒氣的臉,裝作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嗨!真巧,真有緣,我們白天晚上都踫得到。」
「咦!你認識夏先生?」小蜜詫異地湊過來。
「她是我公司員工。」夏翰青看向小蜜。
「員工?你什麼時候──你不是在……」小蜜歪著那顆美麗的腦袋指著她,範柔攫住那只食指,迅速往前拉了小蜜一把,急切地在她耳際低聲道︰「回去回去!什麼都不準說,改天再跟你解釋。」小蜜相當機伶,接收到暗示的眼色,配合地閉嘴返回座位。
範柔回頭繼續對男人打哈哈︰「沒想到夏先生的夜晚比白天更美麗,您繼續快活,我就不打擾了。」低頭就要往門外鑽,夏翰青長臂一伸,她後背包提把被掣住,整個身子被倒拖走了兩步。
「快活?」他極為不悅地俯對她,「你以為我在做什麼?」
「我沒別的意思,快活無罪,這樣才能樂在工作,提高效率啊!」她一本正經奉承,一面拼命扭動後背包,夏翰青卻沒松手的意思。
「你胡扯的功力挺強的,不到業務部去太埋沒你了。」
「我可不行。」她雙手在胸前打個交叉,「當個業務每天小姐灌我酒,我灌客戶迷湯,客戶又灌小姐,小姐又……不是沒完沒了,我不是那塊料!」
「誰告訴你這些的?」他似笑非笑眯起眼。
「這不是大小姐?我還想怎麼這麼眼熟,你也來玩玩嗎?」
陌生的口吻驀然從旁響起,帶著調侃和逗趣意味,範柔和夏翰青同時朝聲源望去,一名中年男子從沙發區邁步過來,夏翰青即刻松了手,向男人頷首,面有狐疑,「應總,您也認識她?」
範柔呆愕,從頭到腳打量了男人一遍,男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形貌不算突出,但渾身紳士派頭十足,笑容有種世故,尤其視人的眼神隱含令人無所遁形的精銳;她不記得這男人,但那眼神……那獨特的注視方式在範柔模糊的記憶中浮影而出,和前方的眼神完全吻合。她想起來了!是上回家宴上隔著餐桌長久注視她的男人,她父親的貴客,姓名無法對號入座的貴客。
今晚是怎麼回事?認識的人全卯起來大會串?保不定她父親和她哥也藏身在附近,那可就很不妙了。
「大小姐,不記得我了?」男人向前一步,滿含興味地望著她。
記得?不記得?當著夏翰青的冷面,她三秒鐘之內必須做出決定。
男人繼續道︰「那一餐很令人難忘,尤其那盅雞湯,你父親──」
下一秒瞬刻,範柔冷不防抓住男人手腕,拋下一句︰「借一步說話──」話音未落,便將男人拽出包廂。她低頭疾走了一陣,險些撞上端盤的侍者,才猛然察覺自己的唐突。她立刻松了手,回頭尷尬萬分地望著男人。男人毫無驚色,亦無被冒犯的不悅,晏晏笑意依舊,甚至有擴大的跡象,最後還咧開了嘴,仰頭放聲笑起來,像遇上了歡樂逗趣的事。
她傻了眼,待他止聲,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應先生,我只是想請您幫個忙──」
「你不記得我了吧?你不記得我還請我幫忙?」男人打趣。
「記得記得,您是我爸的朋友。」她努力陪笑。
「瞧你緊張的,有什麼可以為大小姐效勞的?」
「就是──」她壓低音量,「別讓夏先生知道您和我父親熟識。」
「為什麼?」男人眉一挑,興味的表情又浮現。
她遲疑了一下,避重就輕道︰「我現在在夏先生的公司做事,他並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怕他對你另眼相看?」
「算是吧。」
她覷他一眼,發現他頗為玩味地盯著自己看,她趕緊欠個身,「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我幫了你,你怎麼謝我?」男人沉吟一會問。
「……」她呆了一下。
沒等她反應,男人露齒而笑︰「簡單一點,就請我吃頓飯吧,改天見。」揮揮手,男人轉身泰然走回包廂。
她吐了口長氣,加快腳步離開。
站在大街上,她意識到了什麼,懊惱萬分地拍了下前額。
這下她在夏翰青眼里就是個十足的無厘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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