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朱禮堯大多時間都待在采水村忙活,跟著言掌櫃的人入山林找野生茶樹,閑暇時,也跟段天宇一樣教孩子習字。
很不厚道的是,每兩日,寧晏還是得硬著頭皮進村,親眼看著他吞下毒藥。
寧晏跟小芷只要逮到機會還是會勸童依瑾,奈何她很堅持,他們也沒轍。
只是到村里喂毒,寧晏緊張啊,他也知道得趁著四周無人時讓小朱子吞下,不然很難解釋,所以每一次都搞得他滿頭大汗。
但朱禮堯怎麼可能次次順他心意?
這不,千防萬防,寧晏將藥丸小心翼翼的放到他的手掌心,就見某人突然手殘,小藥丸咚咚咚的一路滾啊滾,滾到門外去了。
寧晏急急開門要撿,卻見段天宇跟幾個孩子正巧迎面走來。
這時間抓得會不會太準了?
自然是準的,朱禮堯就是知道段天宇跟幾個孩童上完早課,會一起過來他這陣子棲身的木屋。
這也是他的主意,要他們學習有關茶的知識,這幾日,他們在其他樹叢及矮草中找到一片小葉種的野生茶樹,一看就是自然生長的百年老茶樹。
以言掌櫃二十多年的經驗,這等茶入口雖苦澀,但回甘快、生津快,香氣清爽,是上好的雲霧茶,即使量少也能賣到好價錢。
朱禮堯本身是做生意的高手,引導言掌櫃將茶葉透過董氏茶行送到京城的日昱茶行,該茶行以搜集各地好茶名揚大魏皇朝,乃天下第一皇商——玄州朱家的商行之一。
屆時,他這個落難的第一皇商少主也能順勢送出消息,聯系到自家人。
未來可期,他亦希望采水村的村民能學習該有的知識,免得處于被動任人拿捏,日後,若是那幾稻田能改種茶樹,產能一多,村里致富不是難事。
不得不說,他人看似淡漠,口氣也冷,但言之有物,段天宇見過世面,看過這種面冷心善的好人,因此很容易就接受了他,而純樸稚氣的孩童更不畏他,老是圍著他,一聲聲「小朱子哥哥」的親切叫著。
眼下,大人小孩見到滾在地上的一粒黑色藥丸,第一個孩子蹲下撿起,抬頭就問︰「小朱子哥哥,這是什麼啊?」
朱禮堯看著寧晏,沒說話。
寧晏在心里暗暗松口氣,好在姑娘聰慧,先給了台詞好應付這情況。
他接過手,心虛的先看了朱禮堯一眼,才開口道︰「我家姑娘說,小朱子先前在何三那被喂了毒,這是解藥,之前找人配藥,最近才配好,因為得連續吃上一個月不間斷,姑娘怕他忙忘了,才要我親自過來盯著他吃。」
聞言,朱禮堯腦海浮現那只小狐狸挑眉一笑的得逞臉龐,她倒比他想象的更機靈。
段天宇接著就說了,「童姑娘真是有心人。」
「童姑娘就是大善人。」一名老人家也頻頻點頭。
孩子們就更直接了,「好在有童姊姊,小朱子哥哥不怕,乖乖吃藥,毒就解了。」
「對啊,毒解了,就可以跟童姊姊成親了。」
孩子們嘻嘻哈哈的歡呼。
段天宇倒是放下對童依瑾的感情,一來,朱禮堯的確比他優秀,二來,君子有成人之美。
只是寧晏見朱禮堯臉上淡漠笑容,自己的臉卻燒紅得要冒煙,他都不知該說什麼了?那席話他說得有多心虛就有多心虛,還記得姑娘教他說時,他還追問「萬一小朱子當場戳破姑娘的謊言怎麼辦」。
他說了段秀才跟村民們就會信?他不笨,才不會說。童依瑾得意洋洋地道。
其實,朱禮堯當下是想戳破謊言的,但這念頭瞬間就打消了,畢竟童依瑾在外面的形象太好了,他說出來就成了批評,反而給自己招仇恨。
為了不久的自由,他得徐徐圖之。
寧晏見朱禮堯果真如姑娘所說,沒有揭穿他,忍不住大大吐了口長氣。
朱禮堯見他還拍拍胸口,忍不住想去質問童依瑾,對他明明沒惡意,卻這麼執著喂他毒,他到底在何時何地得罪了她?
這一晚,他沒回瑾園,不知道寧晏回去後,跟童依瑾說到他沒揭穿他的話時,童依瑾也暗暗拭了把冷汗,其實她打心底是有點小小畏懼他的。
第二日清晨,朱禮堯就跟著言掌櫃的人入了山林,再回村落時已是下午,就見童依瑾跟孩子們,在村長的院子里嘻嘻哈哈的吃東西說話。
捫心自問,他還從未見過像她這般鮮活的女子。
童依瑾一見到他,立即跑向他,「怎麼只有你?」她听說入山林的至少十人。
「我們找到幾株年分較小、可移植的茶樹,先做了記號,那些人得連根挖出茶樹,需要一些時間。」他簡單說明。
她點點頭,想也知道,要動手的事,他這大少爺是不會彎腰去踫的。
「小朱子哥哥,我會寫我的名字了,你不是還要教我妹妹寫她的名字嗎?」一名曬成古銅色的小男童跑到兩人身邊,一手親密地拉著朱禮堯的手問。
「好。」他揉揉孩子的頭,再看童依瑾一眼,就走到另一株枝繁葉密的大樹下,兩個小女孩蹲在那里,拿著樹枝在地上比劃。
小正笑了笑,「小朱子人雖冷,對孩子可真好。」
童依瑾笑著點頭,隨即跟小芷走進屋子,這小小廳堂,近日成為朱禮堯、言掌櫃、馮海及村民們議事的地方。
稻田不種了是大事,但這段時間,他們已讓村民們明白改種茶樹的遠景,這兩日則是討論那幾畝田怎麼種茶樹又怎麼分利,好在,村民純樸,公平即可。
言掌櫃看到她,便聊起新進展,說他找了專家來堪察過,山里的土質還真的很適合種植茶樹,野生的老茶樹不贊成移植,但可以移植較小株的茶樹試種。
雖說凡事起頭難,但山里老茶樹的範圍不小,可預期獲利不少,至于村落這頭,可以慢慢學習,兩邊同時進行。
「小朱子公子很客氣,他對茶葉這門生意,心思通透,考慮周全,認真說來,連我這老掌櫃跟他相談都不免忌憚三分,頗有壓力。」言掌櫃說是這麼說,但神情盡是贊賞,他沒成親、沒子女,便動了想收朱禮堯為義子的念頭,只可惜被拒絕了。
童依瑾見他對朱禮堯贊不絕口,她是與有榮焉,轉頭望著窗外,看著正跟兩名孩童在沙盤上寫字的朱禮堯。
他認真寫字的樣子好看,就連拿筆的樣子也很迷人,要是笑了,肯定如春暖花開,美得眩目,但他留在這快兩個月了,她打算下個月就放人,不會此生都沒機會見到他笑吧?
「采水村要走大運了。」
她听著村長跟言掌櫃交談,也笑著點頭,可不是?誤打誤撞的……不,是無心插柳柳成蔭,誰想得到她帶小朱子來一趟竟然能改善村里的生活。
言掌櫃的工人從山林推著幾台推車出來,推車上是裹著土的茶樹,見狀,言掌櫃跟馮海坐不住了,跟她點個頭就快步走出去。
童依瑾則慢慢地晃出去,見朱禮堯仍在大樹下,而先前習字的孩童早跑到稻田那邊去。兩人看著一堆人在那里比劃著,似在討論要怎麼將茶樹移栽。
「對了,忘記謝謝姑娘,特意讓寧晏送來解藥給我解毒。」朱禮堯突然開口道。
童依瑾模模鼻子,眼光閃了閃,「這不是怕你事情做一半就跑了嘛。」
听她沒有否認,對于她的坦然,朱禮堯只覺得自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見他一臉無奈,她心又定了,只要不是那種冷颼颼的眼神,讓人看了心驚肉跳,基本上她都不怕的。
她笑咪咪地拍拍他的肩,「咱們不提那傷感情的事,采水村的事你做的極好,想要什麼賞?當然,自由除外。」
朱禮堯對她這自來熟的言行著實無言,這段日子,他也沒想到自由這件事,這里的人善良純樸,他是真心希望他們的生活能改善,若是可能,他更希望將他們的茶葉送到京城,一旦受到京城權貴們的追捧,采水村出產的茗茶就更矜貴了。
至于獎賞……他直視著她,「目前除了自由,我也想不出其他,為采水村出謀劃策是我自願的。」
「好,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不過我這人也是賞罰分明,我還是會找個除了自由以外的獎賞給你。」
對此,朱禮堯並不在乎,也沒反應。
她抿抿唇,思考著要不要拋出下個月就送你自由的話題,正要開口,突然看到段天宇的身影,張口便道︰「段秀才,我有事跟你說。」
朱禮堯見她丟下自己快步跑向段天宇,眉頭不禁一擰。
也不知一了什麼,段天宇目光更柔和,頻頻點頭,她也眉眼彎彎,笑靨如花,在他看來,有些剌眼,胸口也悶悶的,雙腳彷佛有自己意識般走了過去。
段天宇見他走過來,也不見外,朝他一笑,這陣子相處下來,兩人倒是有了交情。他道︰「童姑娘要我一個月去城里私塾兩次,教授兩個時辰,這是舍近求遠了,」他看向朱禮堯,「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這是朱兄沉吟一下便做出的好詩,我自嘆不如,你的才情可比我更高,所以我推薦了你。」
連作詩也行啊,童依瑾看著面如冠玉的朱禮堯,怎麼辦?認識他越多,心里越忐忑,真把人得罪慘了,她該怎麼扭轉乾坤啊?
別作死就不會死,她從現在開始對他好,來不來得及?
朱禮堯真心不懂童依瑾腦袋怎麼長的?
這一天午後,童依瑾到了采水村來帶他走,本以為是到私塾任教的事,沒想到……
「哪能一再壓榨你,那活兒我找別人做了。」她笑咪咪的說。
馬車內就他跟她兩人,小芷跟寧晏則坐在前頭車轅上。
見她又是倒茶、又是備茶點,又給他毛巾拭手,他沒有受寵若驚,反而若有所思地看著笑靨如花的她,問︰「姑娘現在是在討好我?」
她一噎,模了模鼻子,「什麼討好,我是主,你是奴,但我是善良又寬厚的主子,見不得你這麼日日辛苦,所以要教教你何謂勞逸結合。」
「勞逸結合?」他蹙眉。
「是,總之呢,咱們先去逛臨港大街,再到淘寶樓,我已經讓寧晏訂了二樓雅間,你喜歡什麼、看中什麼,我統統買給你。」她豪氣的拍了拍胸口。
「這麼大方?」
「當然,不過本姑娘身為江爺的左右手,我可是知道底價的,拍賣時,你可別亂喊價,太高了,我可不認的。」不是她小氣,好東西價格不菲,萬一他大手大腳的隨意喊價,若不買給他,不是打自己臉嗎?
小芷跟寧晏坐在車轅上,听著車廂內隱約傳來的對話,他們也搞不太懂自家姑娘對小朱子這突然來的善意為何?但他們是樂見其成的。
馬車停在臨港大街的雜貨巷口,這里是個大市集,但都是沒鋪面的小攤販,賣的東西五花八門,吃喝玩樂皆有,不少是跑單幫的,也多是家里人手作的各種小玩意兒或小吃等等。
賣古物古玩的小攤倒多了些,有的一看就是用染劑造假的假貨,但有的著實真假難辨,她這幾年在這里閑逛,也遇過連賣家都搞不清自己手上是真品的人。
當然,還有賣毛皮、藥材、香木燻香、古銅幣等等小販,琳管滿目。
童依瑾一行人順著人潮走在熱鬧的街中,若不是人的衣著和所在地如此古色古香,她都有一種置身在現代夜市的感覺。
朱禮堯察覺到身邊的人突然安靜下來。
「你家里人很多吧?」她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嗯。」旁系姻親很多,嫡系……他不想去想。
她兩世都是一個人,不知爸媽是誰,也不知道有無兄弟姊妹,這一世,小芷跟寧晏跟她雖好,但不忘守著分際,遵守著主僕之分,想來還是有點孤單的。
朱禮堯感覺到她似乎變得脆弱,小芷跟寧晏已嘻笑著往另一個攤位去了。
童依瑾停在一個中年男子攤位前,男人長相粗獷,口沫橫飛的說著老家發水災,很多墓都被沖掉,這攤位上的古銅幣都是孩子們撿的,隨便賣就好。
攤位上,幾匣子的銅幣看來的確很有年分,但不是這朝代使用的,還是幾百年前的舊幣,有的缺角,大多泛著青銅銹,正反皆有刻字,可多數看不清楚。
圍觀的客人不少,他們這一對男女長得又太吸楮,識得他們的更是不少,因此她僅停頓一下,跟一些人打過招呼就繼續往前,不過朱禮堯注意到她剛剛低落的心情似恢復了些許。
「舊銅錢有人專門收藏,年代久的可是很值錢,小朱子,看不看得出真與假?」她好奇的看他一眼,心想這真假若都看不出來,等會兒進拍賣會,不會什麼都想要吧?
「銅錢要造假不難,撿來的銅錢能撿到那麼多匣子?再外行也不會被騙。」他一臉淡然。
「那你錯了,還真的有人被騙,喝醉的人。」她笑著說。
那些舊幣其實全是假的,是中年男子自己鐵鑄再以藥水弄成青銅銹的,但一年賣給幾個傻客人也回本了。
朱禮堯注意到童依瑾買了幾樣小吃,攤主幾乎都不肯收她的錢,還是她硬給才收下。
「在東市大街,妳讓小芷跟寧晏拿了碎銀跟東西,與在此作法不同。」他問。
「東市大街的店家跟攤販認真說來比較有錢,可這里的人大多貧困,所以,姑娘我劫富濟貧。」她坦白告知,沒有說出口的是,大街那里鬧的事也多,她多少得出點力下水餃,何況,她收到的銀兩跟吃食也全送往私塾,自己可沒吞下半分。
一市集逛下來,夜暮低垂。
水滸城沒有宵禁,夜晚比白天還要熱鬧,入夜後才營業的青樓妓院,燈紅酒綠,一擲千金的更是大有人在。
淘寶樓位于最熱鬧的中央地區,那是一棟金碧輝煌的三層酒樓,全年無休,熱門商品的競標則一律放在晚間時段,因此每到晚上幾乎座無虛席。
這里拍賣的古畫、古董、寶貝,真假優劣會先行檢查鑒定,至于獨門武功秘籍、傳家寶、上等藥材、毒藥配方等等,就不估價、不鑒定,畢竟這些是有需求才有價,自由買賣、自由喊價,拍賣會皆不涉入,只提供場地,然後收取一定費用。
雖然入夜了,但淘寶樓燈光處處,遠比白日還要明亮。
童依瑾一行人一走近,幾名管事及伙計即向她行禮。
「童姑娘。」
童依瑾微微點頭,帶著朱禮堯等人走進淘寶樓。
這些日子,朱禮堯其實經過淘寶樓多回,只是不曾進來,一進來,入眼的便是金碧輝煌的大廉堂,中間架起一座高的台子,四周設有桌椅,二樓以上就是獨立雅間,可憑欄看台上拍賣品。
朱禮堯目光掠過,不管是一樓或二、三樓幾乎座無虛席,穿著寶藍色衣裳的伙計熱情地穿梭在客人中間,而眼下正好是休息時間,台上並物任何拍賣物品。
童依瑾已有預訂二樓雅間,不過正要上樓梯時,淘寶樓的管事之一鄧立農快步過來,向她一揖。
留著八字胡的鄧立農說︰「二當家在三號庫房,有一件拍賣貨品,小廝不小心踫到,竟裂出個縫來,二當家知道童姑娘今日會過來,說請您過去看看。」
聞言,童依瑾不由得抿緊唇。
鄧立農也知道二當家愛找童依瑾麻煩,但他們能怎麼辦?樓主不在。
「肯定故意找的碴。」小芷一听便恨恨的說,寧晏也跟著點頭。
朱禮堯也不是一無所知,二當家嚴桓是跟在江霽身邊很多年才爬到這位置,他有一個弱智的兒子,曾仗著身分要童依瑾下嫁,沒想到童依瑾拒絕了,還要他別禍害她或其他女子,梁子就此結下,嚴桓對童依瑾百般挑剔,若不是有江霽護著,估計她早被嚴桓給殺了。
因為江霽不在,所以童依瑾這段日子才不往淘寶樓來,日前她想著要帶小朱子來晃晃,買個東西討好他,不想竟忘了難纏的二當家。
但人都來了,誰怕誰?她帶著朱禮堯等人就往後方院子去。
來到岔路,童依瑾等人往右方石板路走去,與此同時,左方小道走來一名年輕玄衣公了,身旁是圓潤有肉的淘寶樓三管事,兩人都見到落在最後的朱禮堯。
「三管事一愣,馬上意識到他是哪一位,再望過去,果真見到童依瑾等人,心想童姑娘都,今日總算出現了。
思緒間,朱禮堯已是錯身而過。
衣公子饒富興味的盯著他背影久久,半晌才問︰「如此絕色竟然只是一名小廝?」
「沈少爺,那是童姑娘從人販子買下的小朱子,城里的人幾乎都認識。」三管事陪同沈嘉良已有五天,自然清楚他的喜好,愛男子勝過女子,但美人兒也不放過,可謂男女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