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打開匣子,取出大紅色的嫁衣,上頭是鳳穿牡丹的圖樣,看來甚是富貴吉祥。
她盈盈一笑,新抹的脂胭艷紅而奪目。
「二小姐,蘇公子到了。」婢女稟報道。
「請公子進屋來吧。」小暖答道。
從前,她當丫鬟的時候,都在做這跑腿的活兒,如今她端坐室中,看著別的婢女忙忙碌碌,在心中告訴自己,再也不要回到從前。
為此,哪怕不擇手段,也再所不惜。
蘇篤君踱進門來,一眼便瞧見她掛在櫃前的嫁衣,不由微微凝眉。
「公子,」小暖上前道︰「這是方才送來的婚服,好看嗎?」
「你是妾,不得著正紅色。」蘇篤君皺眉道︰「難道沒個禮數?」
「我又不穿,只收著,」小暖不以為然,「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瞧一瞧、試一試,也算過了癮了。」
「你倒怡然自樂。」蘇篤君逕自坐下,端起一杯茶來,「不過婚期尚早,忙也是白忙。」
「怎麼?」小暖一怔,「非得等到孝期結束以後嗎?」
「皇上降旨,我不能不遵循,」蘇篤君道,「算來,你也是孫家的義女,皇上體恤孫家,你也多加忍耐吧。」
「也不知我那姊姊進宮去跟皇上說了什麼,」小暖抿了抿唇,「皇上竟為了她,降了這樣的旨意。」
「說來,岳父大人也死得蹊蹺。」蘇篤君話鋒忽然一轉。
小暖臉色微變,「……哪里蹊蹺?」
「好端端的,他怎麼就自盡了?」蘇篤君道。
「不奇怪啊。」小暖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義父害怕被朝廷拘捕,才會畏罪自盡°
「他臨死前,向柔嘉要了好些銀票,說是要到外面躲一陣子的,」蘇篤君留意著小暖的神情,「如今,那些銀票也不翼而飛。」
小暖眉一凝,「好像听姊姊提過這事。」
「對了,是你最先發現尸首的,」蘇篤君問道︰「那銀票你可有看見?」
「包袱衣物倒是有的,」小暖道︰「銀票嘛,我沒大在意,可以去問問義母。」
這話,她曾經跟孫柔嘉說過,此刻,仍舊這一句。
「我已問過桑夫人,」蘇篤君立刻道︰「她說,包袱里並沒有。」
「那……或許是落在井里了吧?」小暖道,「銀票這東西,遇水就容易泡爛了,不然叫僕役們打撈打撈看看?」
「不過,奇怪的是,我近日倒得了一張。」蘇篤君忽然道,「正巧,便是那晚柔嘉給岳父大人的銀票。」
「什麼?」小暖瞪大雙眼,「這……這怎麼可能?」
蘇篤君意有所指,「大概是誰貪心,把銀票拾了去,又花在了外頭,正好轉到了我手里。」
「不!我的意思是……公子怎知就是那些銀票呢?」小暖結結巴巴地道。
「說來也巧,這銀票是永泰錢莊開出來的,」蘇篤君道,「永泰近日開出的銀票與從前不同,加了一個印花,而此銀票面額巨大,也沒開過幾張,所以轉到我手里的時候,自然就認出來了。」
小暖不由驚慌起來,「怎麼……怎麼就加了印花呢?」
「想不到吧?」蘇篤君淡淡地瞧著她,「也對,你這丫頭,平時也沒見過什麼大錢,怪不得不知。」
「對啊,」小暖強自鎮定道︰「我沒得過大錢,這銀票長什麼樣子,奴婢都沒福分瞧上一眼呢。」
「是嗎?」蘇篤君睨著她,「那為何你能將這麼一張大面額的銀票給了小映?」
「啊?」小暖裝傻,「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映說,你曾經給過她一張同樣面額的銀票,上面也有永泰錢莊的新印花,」蘇篤君道,「你從哪里得的?」
小暖愣住,一時間語塞。
「別說是桑夫人給的,」蘇篤君冷冷地道,「我已問過桑夫人了,她並沒有給過你這麼大一筆錢。」
「公子到底想說什麼?」小暖怒道︰「難道是懷疑我偷了義父的錢不成?」
「是你把他推到井里的吧?」蘇篤君直接道。
他黑眸中猛地閃過一抹精光,讓人看了心中凜然。
「不!」小暖連忙道︰「不是我!」
「岳父身亡,你卻偷藏了他的銀票,」蘇篤君繼續逼問︰「現在還敢說他是自盡?不是你干的,難道還有別人?」
「真的不是我!」小暖驚慌失措,「那晚我看到了一個黑衣人,是他!是他殺了義父!」
「現在又編出什麼黑衣人了?」蘇篤君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圓這個謊!」
「我有什麼理由殺義父呢?」小暖道︰「何況,我一個小小女子,哪里有這力道?那晚,我出來透透氣,確實是看到一個黑衣人將孫大人殺死,推入井中。我……我不過是起了
貪念,撿了地上散落的銀票罷了。」
「那你為何不據實呈報此事?」蘇篤君道。
「我心里害怕……況且,那麼一大筆錢,我也怕孫家追查這銀票的下落。」小暖道,「本想著等過了這一陣子,看看情形再說的。」
「然而,你卻到宮里通風報信,陷害柔嘉。」蘇篤君冷冷地看著她,「你這籌謀倒是不錯。」
「我……」小暖不敢再爭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公子,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留在你身邊啊!」
「像你這樣的人,我可不敢留在身邊。」蘇篤君道,「那件嫁衣,你就留著自己好好高興吧,希望有一天,你能穿著它嫁給別人。」
小暖瞪大眼楮,「公子不打算納我為妾了?」
「事到如今,你以為還能威脅我什麼?」蘇篤君諷笑,「你私藏銀票,隱瞞朝中官員被害實情,只要將這些稟報皇上,便可治你欺君之罪!」
「我……」小暖全身如泄了氣一般,頓時癱倒在地。
「你好自為之吧。」蘇篤君道︰「比起強嫁給我,留著你自己這條命豈不更好?」小暖兩眼空洞,頓時如行尸走肉一般,話也說不出來。
清縣的金河仍舊那般金澄澄的,藍天流雲之下,河中金沙閃爍,照耀人眼。
孫柔嘉站在河畔,風兒吹過,生出一陣涼意來。
她想起了很多事,比如與蘇篤君的初遇。
那是她記憶中的初遇,如夢境般美好,他身騎白馬,一如她從小到大向往的絕美男子的模樣。
但如今她再也沒有那樣的好心情了,當時的她對現實一無所知,初到此地時,對一切都很好奇,也往往能夠置身事外。
孫柔嘉輕輕嘆息。
有人來到她的身後,她听到了馬蹄聲。
她想,定是孫廷毓牽馬過來了,方才廷毓去給馬兒飲水,她在這里等他。
「廷毓,生個火,咱們在這里野炊吧。」她沒有回眸,只懶懶地道。
「野炊?沒有帶食物呢。」對方卻答道。
孫柔嘉一驚,轉過身來,與蘇篤君四目相對。
他也到清縣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有片刻,她覺得這似乎是自己的幻覺。
是因為太過想念他,而產生的幻覺嗎?
「怎麼離京之前,也不跟我打聲招呼?」蘇篤君笑道︰「我也要到清縣來,把舊日公務都處理一下的,皇上已經調我回京任職了。」
「公子忙公子的事,」她仍舊生著他的氣,「我忙我的,各不相干。」
「不相干嗎?」他笑道︰「日後過了門,難道不是一家人?」
「那也是三年以後了,現在我可懶得操心。」
「納妾之事,恐怕還得讓夫人操心。」
听他竟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提起這事,孫柔嘉瞧了他一眼,淡淡別開臉去。
「別高興太早了,皇上答應過我,納妾之事會令你暫緩,」孫柔嘉道︰「我不進門,你也別想先娶誰。」
「原來,你去求了皇上,」他笑意更濃,「用那麼重要的情報,就換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恩典?」
孫柔嘉呶呶嘴,他知道?
「對我等婦人來講,這就是天大的恩典。」
「不如去求皇上,別讓小暖過門了,豈不更好?」他故意逗她。
她待在染川,還什麼都不知曉。
「我可沒那麼狠絕,」孫柔嘉道,「反正納妾嘛,總要納的,我還要留個好名聲呢。」
「放心,」他忽然攬住她的肩,柔聲道︰「暫時納不了了。」
「失望了吧?」她伸手拍拍他的臉頰,「還要等三年,總之,要等我先進了門。」
「等你進了門,或許也納不成呢。」他卻道。
「怎麼納不成?別客氣啊。」她順勢調侃道。
他挑眉,「妾都跑了,我要納誰?」
「跑了?」孫柔嘉愣住,「誰跑了?」
「小暖啊,」蘇篤君道︰「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總之失蹤了。」
「怎麼會?」孫柔嘉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藏了大量銀票,帶著錢跑了。」蘇篤君道,「算畏罪潛逃吧。」
「什麼銀票?我母親的?」桑夫人的私房錢被偷走了?孫柔嘉驚訝得闔不攏嘴。
「應該就是那晚,你給岳父大人的那些銀票,」蘇篤君推測道︰「她拿了一張給小映,剩下都自己私藏了起來,至于岳母的錢,倒是沒讓她沾手。」
「那晚……」孫柔嘉一臉懵懂,「你說畏罪潛逃,那是指她果真跟我父親的死有關?」等等,她遺漏了什麼?為何有些听不懂了。
「岳父不是自殺,」蘇篤君直言道︰「那晚,他被一黑衣人所殺,我推測,應該是與金礦有關。要麼是北松王派的殺手,要麼就是崎國派來的殺手。」
孫柔嘉低喃,「果然,我就知道父親不可能是自殺的……可那黑衣人是怎麼回事?」
「小暖都已經向我承認了。」蘇篤君道︰「那晚,她親眼所見,在岳父死後,她選擇瞞下此事,私自拿了那些銀票。」
孫柔嘉震撼不已,天啊,她不過離開了京城幾日,竟然又爆出這麼大的消息?
「所以,小暖去哪里了?」她終于問到了關鍵。
「不知道啊,在我質問她後,她第二天就失蹤了。」蘇篤君笑道︰「終歸她應該不會再回來了,拿著那些錢,也夠她過好一陣子了。」
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圍困著孫家的疑團、她的情敵,一夜之間,統統都不見了?
上蒼彷佛忽然心情好,給了她一點施舍,而就是這一點點施舍,就足以讓她平安喜樂。「可是……」孫柔嘉還想問些什麼,卻一時間想不起來,接二連三的消息來得太突然,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想騎馬嗎?」蘇篤君卻道。
「啊?」孫柔嘉愣愣的。
「好像從沒帶你騎過馬吧?」他道︰「來,咱們繞著河灘跑一!」
他翻身躍上馬背,將她輕輕一拉,她便順勢被帶到了他的身前,隨後,他長鞭一甩,馬兒就奔馳起來。
苞他一起騎馬,彷佛是開著跑車,在飛速中如同飛翔,她無暇多想,只覺歡暢。
三年後中秋,孫柔嘉正式嫁入蘇府。
這三年間,又發生了許多事。
北松王府被蕭皇滿門抄斬,一夜之間血流成河,據說,蕭皇沒有追回遺失在崎國的金礦,又發現北松王爺虧空國庫,一怒之下將其滅門。
孫柔嘉也是事後才知曉,孫仲堯與北松王在染川做過許多不法的勾當,比如歷任清縣縣尹之死,都與他倆月兌不了干系。
而兩人一直與崎國太子暗中往來,此次大量金礦本想暫且藏入崎國,之後再轉手賣出,以填補北松王虧空國庫之資,然而,崎國太子將千萬兩黃金據為己有,于是有了後面的事。
孫柔嘉慶幸蕭皇沒有追究孫仲堯的罪責,以他失蹤為結案定論,向世人隱瞞了北松王府被血洗的真相。
所以,她依舊是官宦之女,可以風光嫁給豫國夫人的佷兒。
她的婚禮轟動京城,人人稱羨。
當晚,孫柔嘉坐在喜帳之中,滿床鋪著花生、蓮子、桂圓、紅棗,取「早生貴子」之意。
她與蘇篤君喝了交杯酒,兩人四目相對,微笑著。
「今日出閣之前,母親終于從庵里回來了。」孫柔嘉道,「看來,她總算把小暖淡忘了,也終于認了我這個女兒。」
自從小暖失蹤後,桑夫人一直在庵里住著,孫柔嘉有時候擔心她會精神崩潰,然而桑夫人最終還是平和地接受了現實。
看來,桑夫人遠比她想像中的堅強,畢竟多年的失女之痛也都挺過來了。
有時候,桑夫人滿不講理,瘋瘋癲癲,只是一時的發泄罷了。孫柔嘉發現,用不著為她多加擔心。
「你會想她嗎?」孫柔嘉問道。
「誰?」蘇篤君笑,「小暖嗎?」
「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處……」孫柔嘉嘆道。
「新婚燕爾的,何必提起別人?」蘇篤君躺到喜床上,「這新被褥真是柔軟,就是撒的這干果子有些硌人。」
「忍耐著吧,」孫柔嘉也側著躺下,「討個吉利。」
「這樣躺一夜,身子都被硌疼了,」蘇篤君道︰「不如,咱們把這些干果子抖到地上?」
「不行!」孫柔嘉連忙反對,「這是……那個什麼的意思……」
「什麼意思?」他佯裝不知,故意逗她。
「早生貴子。」她瞪著他,「懂不懂?」
「我無所謂,」蘇篤君不由笑了,「生不生孩子,也不是我在生。」
「我有所謂!」孫柔嘉道︰「若無生養,犯了七出,豫國夫人會把我休了。」
「呵,你是嫁給我呢,還是嫁給我姑母呢?」他伸手攬住她,「只要我不休你不就成了?」
「可豫國夫人會為你納妾的……」一提及此事,她就心有余悸。
已經三年了,她以為納妾這種事情她早已經想通了,可一旦提起,還是憂傷。
當初,豫國夫人能千方百計促成她和蘇篤君的婚事,要說真有那麼喜歡她嗎,倒不盡然,主要還是為了蘇篤君著想。
將來為了蘇家的子嗣,大概那位夫人也會使出些手段。
「只要我不想納妾,姑母也沒辦法。」蘇篤君卻道。
她遲疑著不作答,不知蘇篤君這是在哄她開心,還是他真的如此想。
「那個時候,我看到你那麼傷心,我就決定,此生不會納妾。」他竟然道。
「什麼?」她愣住。
「還記得嗎?那晚,在河堤之上,你哭了好久。」蘇篤君微微嘆息,「我回到家的時候,衣襟還沒有干透,上頭沾滿了你的淚水。」
孫柔嘉恍然大悟,原來是那一次。
「我月兌下衣衫,仔細看了又看,想了一夜。」蘇篤君續道︰「我告訴自己,不能納妾,不論是小暖,還是別的女子。」
真的嗎?孫柔嘉很驚訝,當時他居然有這樣的想法,她竟一點兒也不知曉,原來,他對她的愛憐都藏了起來。
「可是,別的官宦公子都有妾室。」孫柔嘉道︰「你不怕被他們笑話?」
「這有何懼?」他搖頭,「你傷心難過,才是最讓我恐懼的事啊。」
孫柔嘉終于笑了,所有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都比不上他這一句話。
此生,有他這句話,足矣。
孫柔嘉輕輕湊到他的唇邊,主動吻了他一下。這三年來,他們也有過忍不住親昵的時刻,他的嘴唇柔軟像花瓣,芳香而甜美,每一次的感覺,她都清晰地記得。
然而這一刻,與從前不同,就像天上的星星倏而落在了她的掌心,從今往後他只屬于她,這讓她受寵若驚。
他摟緊她,加深了唇間的纏綿,雙臂的力道卻又似在提醒她,這並非奢望。
「合巹逢春月,芳菲斗麗華。鸞笙鎖竹葉,鳳管合嬌花。天上雙星並,人間兩玉夸——」窗外,喜娘唱道。
彷佛在提醒著她,此刻的幸福美滿,只是剛開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