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去哪里?」
坐在發動的車子里,她才問起今天的行程。
「陽明山。」
「你朋友住在陽明山啊?」
「不,是有錢的老頭。」
「有錢的老頭?誰呢?」她听的一頭霧水。
「我老爸啊,昨天你不是這麼說?」
她這才恍然大悟,不禁又笑又愧。
「我都已經答應你無理的要求,當你的冒牌女友了,麻煩你忘了那件事情好不好?」
「記憶深刻。」他說。
「那要怎樣才會忘?」
「看你的表現。」
「好吧。」
她泄氣地靠回椅背上,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夜景。
餅了一會兒,她才想起剛才的話題——
「你是說要去你家嗎?」
「算吧。」他輕描淡寫的說。
「當然算,你爸爸家還不是你的家,你爸爸今天有宴會嗎?」
「今天是他六十大壽。」
「挖咧!你還跟我說是你朋友的宴會!」
她嚇得自椅背上彈起。
「那麼說是不希望你太緊張。」
「可是我現在已經開始緊張了!」
听說歐陽舜華的父親是創辦他們學校的財團董事長——歐陽勖成,她大略知道一些關于這位董事長的事。歐陽財團財力非常雄厚,資產總額高達數千億元,旗下擁有眾多的中小型企業,還有幾個主要的電子科技開發公司,在台灣商業界的影響力不可小戲。
對她一個出身普通家庭的人來說,歐陽勖成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她作夢也沒想到會跟那樣的人有所接觸。
「那也來不及了,你沒有選擇的余地。」
「為什麼你參加令尊的生日宴會,我也要跟著去?」出席那樣的場合,她就像誤闖皇宮的小老百姓一樣嘛!
「我要讓我爸見見我的‘新女朋友’。」
「可是,這樣你不是連你爸也騙嗎?」她畢竟只是他的冒牌女友,沒必要鬧到見男方家長吧!
「騙他又如何?這就是我的目的。」
「為什麼?」
「因為,我的婚事不要由他安排。」他語調淡漠。
大哥在爸爸的安排下听命結婚之後,他知道爸爸開始把矛頭轉向他。不過,他不可能如那老頭所願,他不會像大哥那麼認命!
家族的利益或許很重要,不過那與他無關;他要娶的,絕對只有他真心所愛的對象。
他之前的女友受到那老頭軟硬兼施的威脅,收下一千萬的遣散費,就再也不敢跟他聯絡;他明白老頭干涉他婚姻的企圖相當強烈,但他沒有這麼容易任人擺布。
這回特地帶了個冒牌女友去見他,目的就是為了要跟那老頭示威!
「他逼你跟有錢人家的女兒結婚嗎?」她知道商業世家之間為了互謀其利,有時候會有利益聯姻的情形。
「差不多了。」
爸爸屬意的對象他也認識,是目前仍在維也納進修的年輕聲樂家——岳綾。
他們家和岳家是世交,所以他和岳絞從小就相識。他也認為岳綾是不差的女孩子,容貌出眾而有才華,可惜他不喜歡她。
爸爸美其名,是為了照顧因雙親飛機失事身亡而孤苦伶仃的岳綾,才會希望由他采娶她;事實上,爸爸在打什麼主意,他心知肚明。
岳綾父親活著的時候也是一位大企業家,財力和歐陽財團不相上下,加上他們夫婦曾投保巨額保險,因此死後留下天文數字的遺產由獨生女岳綾繼承。他爸爸要他娶岳綾,也只不過在妄想那些錢財。
爸爸無饜的野心,沒必要犧牲他的婚姻自由來換取;他只能說,那貪心的老頭打錯算盤了!
「那你爸爸看到我會不會很生氣?」她有些擔心地問。
「生什麼氣?」
「他要你娶有錢人,可是我又不是有錢人,他大概不會高興看到我吧。」她很有自知之明。
她爸爸是一位老教授,在學術界雖然頗有地位,可是他們柳家是「詩書傳家、忠厚繼世」的傳統書香小家庭,要錢沒錢、要勢沒勢,像歐陽舜華的爸爸那種商業大者大概不會看得起他們吧。
「我有說過要娶你嗎?擔心這些。」他故意調侃她,轉移注意力。
听完他這句搶白,柳幕陶立刻臉頰發紅,尷尬不已。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她連忙辯白。
「你叫什麼名字?」他打斷她的話。
「什麼?」她愣了愣。
「名字。」
「問我的名字做什麼?」
「待會在宴會上你就是我的女朋友,難道我可以不知道自己女友的名字?」他真懷疑她的腦袋裝什麼。
「喔,說得對。我叫柳慕陶,仰慕的慕,陶淵明的陶。含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用懷疑,這麼古色古香的名字,就是她那身為中文系資深老教授的學者爸爸替她取的。
「柳……慕陶!?」歐陽舜華放在方向盤上的手驀然僵了一下。
「你覺得很奇怪嗎?這是我爸爸替我取的,因為他很仰慕陶淵明的為人,希望我長大也能像陶淵明一樣淡泊名利,所以才替我取這個名字。」她解釋道。
慕陶——他從來不曾忘記過這個名字。
名字的主人長得如何,或許他早己淡忘,然而那條繡著「慕陶」二字的手帕,至今還保留在他的抽屜里。
這個名字,曾隨著年少輕裝行簡的他遠渡重洋,在異國只身求學的十數年里,陪伴著他,帶給他破除萬難的勇氣。
柄小五年級的時候,他因為卷人那場打架的事件,他父親認為他不適合繼續留在台灣就讀,所以立刻辦妥手續將他送到英國念書。
那時他只有十歲。自己一個人去到陌生的國度,他並不害怕,只是偶爾難免沮喪。當打擊和挫折讓他感到灰心落寞的時候,望著手帕,他就會想起那個比他嬌小許多,卻能夠奮力一舉,將欺侮他的人過肩摔的身影。
長大後回到台灣,他沒有特地去尋找那名叫慕陶的女孩,因為他知道,事隔十數年,縱使他再見到那名女孩,許多的感覺也都已經變了,也許那名女孩已經不再如當初那樣吸引他。
與其讓殘酷的事實擊碎他幼時的精神支柱,倒不如讓那份完美的感覺就一直沉睡在他心中。
沒想到,那名字的主人此刻就在他身邊!
「你真的叫作柳慕陶?」他幾乎不敢相信。
「當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那,你記不記得你有一條手帕,上面繡著你的名字?」
「那種手帕我很多條耶,我每條手帕上都有繡名字。」她想也不想地說。
從小因為她很會亂丟手帕,一條新手帕帶到學校,下午放學就不見了,所以她媽媽特地在每條手帕上都繡上她的名字,防止不見。
不過很可惜,她每次練完柔道擦完汗之後,手帕還是隨手亂揮,媽媽的苦心終究無濟于事。
歐陽舜華已經可以確定當年那個小女孩就是她了。
長相他是不確定,但他一直覺得兩人那種銳利的眼神十分相似——那種總是狠狠瞪著他的眼神。
原來……當年的女孩,他不曾找她,她卻已經悄悄來到他身邊了。
奇怪的是,現在的他一點失望的感覺也沒有,反而隱隱有一點……高興!?好像意外尋回心愛的珍寶一般。
他不否認,對于身邊這個丫頭,他打從一開始就很欣賞,所以才會特地要脅她當他的冒牌女友。
不過,現在知道她就是當年那個人之後,他的心好像有些動搖了。
他幾乎忘了前女友帶給他的教訓,而想認真地跟這個丫頭談一段感情!
歐陽舜華盯著前方的路,平靜的表情下心情卻異常復雜。
他到底在想什麼?明明說好只讓她當他的冒牌女友,為什麼現在他的內心卻又有著更深切的渴望呢?
他明白了。
是因為他知道柳慕陶夠堅強。
不論是小學五年級的她,還是現在的她,一直都是外表看似柔弱,內心卻堅強異常,不會被任何挫折壓倒;連他想控制她,有時候都不容易辦到。他相信如果對象是她的話,他爸爸的威脅利誘又能拿她怎麼樣呢?
然而,雖然這麼想,如意算盤還是不要打得太早……他畢竟和柳慕陶相處不久,也許事實不若他所想像也不一定。
通常,期望越大,失望就會越大。
就據他那位前女友,他當初又何嘗不認為她不可能屈服于—他父親的婬威呢?結果事實是,他父親恫嚇她幾句,再給她一千萬的支票,她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他了。
想到這里,歐陽舜華稍稍冷靜下來,沒有再說什麼。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手帕上有繡名字?你看過嗎?」她好奇的問。
「沒有,我只是隨便問問。」
他想,記憶力差得驚人的柳慕陶,大概也早就忘了他了。
當年和一群小學生打架的時候,她剛轉學到該校不久;發生了這種事,她立刻又轉學了。彼此之間,連認識都稱不上,他不敢奢望連衣服都會忘記穿的她,還能記得他。
歐陽舜華唇邊不禁泛起微笑。
她是既美麗又勇敢,可是缺點也一籮筐。
「在笑什麼呀?你好奇怪喔。」一直搞不清楚狀況的柳慕陶忍不住抱怨。
不再和他講話,柳慕陶將身體靠回椅背,眼楮望向窗外。
可是這一望,就看到車子已經駛進一座華宅,眼前的車道平坦寬大,四周的庭院景致遼闊而規劃整齊,連車道兩邊高大的龍柏樹都修剪得一絲不苟。
「你家已經到了呀?」她顯然嚇了一跳。
「是啊。」他熟練地將車子開到車庫。
那里已經有一名西裝筆挺的佣人站著等候,歐陽舜華車一停下,那名佣人立刻上前替他開門。
「二少爺,歡迎回來!」
歐陽舜華下車替柳慕陶開了門,扶她出來,然後將車鑰匙丟給他。
「麻煩你了。」
「是。二少爺請快進去,老爺等候很久了。」
歐陽舜華冷冷一笑,牽著柳慕陶往宅邸方向走去。
雖然是晚上,但庭院中一盞又一盞的路燈卻照耀得四下通明,宛如白畫。
悠揚悅耳的小提琴演奏樂隱隱自大廳流泄而出,將氣氛渲染得更加浪漫。
第一次來到這種金碧輝煌的地方,柳慕陶有些不自在,她抬頭看了歐陽舜華一眼。
「挽著我的手臂。」他命令,卻主動握緊了她微涼的小手。
他們相偕走進會場大廳,頓時吸引了在場賓客的目光。
大廳內的政商名流一見歐陽舜華,紛紛向他點頭致意。
歐陽舜華對那些人一概報以微笑,態度自在如常;柳慕陶心里雖然緊張得要命,但依然強裝鎮定,保持從容的儀態。
她假裝沒看見四周對她投射而來的狐疑目光,臉上一直掛著禮貌的淺笑。
會場中一位本來正忙著向貴賓敬酒的男子,一見到歐陽舜華,立刻抽身走了過來。
「二弟,你總算來了!剛才爸爸還在念,怕你不來了呢。」那名男子年約三十幾歲,相貌十分英挺出眾。
「爸爸的生日宴會,我怎麼敢不來?」歐陽舜華似笑非笑地說。
「你肯來就好。這位是?」男子將目光移到柳慕陶身上。
「我的女朋友。慕陶,這位是我大哥,歐陽允華。」
「你好,初次見面。」她見歐陽允華態度親切,因此也就毫無懼怕地朝他伸出手。
歐陽允華雖然有些訝異二弟這麼快又交到新的女朋友,但看到對方向他伸出手,也不敢失禮,立刻伸手和她交握。
罷握完手,旁邊突然冒出一個甚具威嚴的聲音——
「不肖子,你也來了?我可沒邀請你。」
柳慕陶轉頭一看,是一個年紀大約五、六十歲的男子,在一群較年輕的高貴人士的簇擁之下,顯得特別垂垂老矣。
「爸爸,你何必這麼說呢?剛才二弟還沒到的時候,你老人家又一直怕他不肯來。」歐陽允華連忙打圓場。
他知道因為二弟歸國後這一年來,三番兩次故意忤逆爸爸的意思,所以父子兩人表面上相處得劍拔弩張,不甚融洽。但其實爸爸內心深處,還是相當關懷疼愛二弟的,只是好強不肯表現出來。
「你說什麼?他不來最好,哼!誰希罕他來?」歐陽勖成倔強的否認。
「既然你老人家這麼說,那我走了。」歐陽舜華立刻轉身。
那老頭以為他很喜歡來嗎?他今天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帶他的「女朋友」向他示威!
「臭小子你給我站著!我準你走了嗎?」歐陽勖成生氣的說。
「一下子不準我來,一下子不準我走,我很為難的。」
「哼,你倒是很會跟我頂嘴。」
「還好,我只是不習慣當應聲蟲。」他回過身,以蔑視的眼神向自己的父親挑釁。
「你……臭小子,今天是我的大壽,我不跟你斗嘴。你給我交代清楚,這個丫頭是什麼人?」他將矛頭指向歐陽舜華懷里的陌生女孩。
「你看不出來嗎?她是我的女朋友。」歐陽舜華得意地說。
「什麼?」歐陽勖成登時瞪大眼楮,一副巴不得以目光將他們二人萬箭穿心的凶狠模樣。
歐陽勖成的反感在柳慕陶的預料之中,不過她覺得在這種場合也不能一句話都不說,所以還是微笑著開口——
「伯父你好,我是舜華的女朋友,我叫柳慕陶,很高興見到你。」她真誠地略一彎身致意。
她不知道他和歐陽舜華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以至于父子倆水火不容;不過她跟歐陽勖成無冤無仇是可以確定的,所以對長者該有的尊敬還是要有。
「誰跟你說話!你立刻給我出去!」不料歐陽勖成卻勃然大怒。
歐陽舜華對他的態度相當不以為然,正想發作,他卻又指著他說——
「立刻跟她分手!你是故意要氣死我是不是?我替你安排的對象你嫌東嫌西,卻自己找上這種一無是處的丫頭!你眼楮被狗啃了嗎?」
柳慕陶听了這些話,心里不由得有些動怒,加上她生平最忌諱用手指指人,因此也忍不住發話了。
「伯父,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又不認識我,如何可以斷定我一無是處?你不覺得這樣說很失禮嗎?何況,我是舜華的女朋友,該分手的時候我們自然會分手,為什麼要你來干涉?」
「你!你居然敢頂嘴,你以為你是誰?」歐陽勖成听了她的話,如火上加油般更加生氣。
「我是窮人家的孩子,不過,我起碼還有言論的自由。伯父不喜歡我站在這里,吩咐一聲,我走就是了,你老人家又何必在這種場合罵人,嚷得眾人皆知呢?這樣我丟了臉,你臉上也無光吧。」面對歐陽勖成的怒氣,她面無懼色。
罷才還沒來之前,她以為歐陽勖成這位鼎鼎大名、叱吒商場的人,應該多有威嚴,令人畏服,沒想到見面不如聞名,竟然只是一個愛隨便開口罵人的有錢老頭,真令她失望!
對于他們歐陽家的財勢,她也不是不懼怕,只是她老爸從小就告訴她,人窮沒關系,但要窮得有骨氣!難道因為她出身平凡家庭,歐陽勖成就有資格這樣當眾侮辱她嗎!?
陶淵明都不肯因為五斗米而拆腰了,何況那老頭連五斗米都沒給她,她何必看人臉色,仰人鼻息!
看著柳慕陶和歐陽勖成杠上,歐陽舜華表面不動聲色,其實心里一直在暗笑。
「你……哪里來的野丫頭!保全!來給我攆出去!攆出去!」
歐陽勖成氣到連拐杖都險些拿不住,枯瘦的身子搖搖晃晃,身旁眾人連忙攙扶住他。
「不必麻煩了,我們這就離開。」歐陽舜華這才出聲,忍著笑轉身就走。
真是痛快!看來他今天來的目的不僅達到了,還意外精采得大快人心,不虛此行!
歐陽勖成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忿忿地瞪著他們。
「二弟,你這麼快就要走了嗎?」歐陽允華連忙問道。
歐陽舜華回過頭,臉上帶著燦爛的笑意。
「是啊,看到爸這麼健康,我很放心。爸爸,我這就走,你不必送我們了,還是快招呼你的客人吧。」他戲謔地說道。
他和柳慕陶雙雙走出大廳,如同來時那般自若優雅,留下歐陽勖成一個人吹胡子瞪眼。
直到上了車,駛出歐陽宅邸,歐陽舜華還是笑意不減。
「對不起,剛才在大廳上,我和你爸爸起沖突。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令尊不應該當眾侮辱我。」她歉然地說。
罷才在大廳上她講話是有點沖,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是那個有錢的老頭無禮在先,她只是替自己說話而已,應該不算過分吧。
「沒關系,我了解。」他心情倒是好得很。
「你不會生我的氣嗎?」
「有什麼好生氣的。」其實這種場面正是他所樂見。
他爸爸越生氣,他就越高興。
「我當眾這樣頂撞你爸爸,對你不是很失禮?」
「再失禮的事你都干過,何必大驚小敝。」他笑笑不以為意。
「算了,好心好意跟你道歉的說。」歐陽舜華故意打趣她,讓柳慕陶有些不高興。
「不過,你今天這樣頂撞我爸爸,想進我家的門恐怕有點困難了。」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我又不嫁你,干嘛進你家的門?」
歐陽舜華愣了一下。
他忘了,現在名義上,她只是他的冒牌女友,難怪她會這麼斬釘截鐵。
不過,來日方長,以後會怎樣,誰也不能確定。
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真的越來越欣賞她了。
他知道她一向膽大包天,但沒想到她居然敢在他爸爸面前說教,他也不得不佩服她,真不愧是他看中的女孩!
歐陽舜華笑而不語。
餅了十幾分鐘,柳慕陶也都沒有開口說話。
他趁停紅燈的空檔轉頭看她,卻發現她早依著椅背安然入睡了。
不知她是天性嗜睡,還是對人一向沒有戒心?認識她沒多久,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在他的車上呼呼大睡了。
歐陽舜華憐愛地搖搖頭,只好依例將她載回她中和的住處,然後再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