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伊菊沒料到今天是逃跑的日子,才在百貨公司里跑一回,這會兒,她到了醫院又要跑一回。
因為,那個專門負責催她繳住院費的齊醫生,這會兒出現在走廊上。
日子過得真快,又一個月飛也似的逝去,那五萬元稿費已被她花費殆盡,此刻,囊中再度空空,她只得再度逃跑。
說起來,醫院也算仁厚,看在她是老顧客的分上,從不往她的臉上砸賬單,只是派希誠的主治醫生,溫和地旁敲側擊,直敲到她無地自容、乖乖籌錢。
「你在干嗎?」先前拉著她奔跑的喬子寒,此刻卻反被她拉著閃避到柱子的後面,不禁滿臉好奇。「遇到仇家了?」
「不是……」楚伊菊探頭張望,小聲回答,「是希誠的主治醫生……」
「一個醫生有什麼好怕的?」他驚訝地揚眉。
「當然可怕……」齊醫生催她繳款時,不僅動之以情,還曉之以理,叨叨絮絮的功力幾乎能把人給逼瘋。
楚伊菊正在思考如何月兌險,忽然——
「羅太太!」
表魂似的白衣不知何時飄到了她的身後,一張和藹的臉笑盈盈地看著她。
「小菊菊,他在叫誰?」喬子寒狐疑地望著這個醫生模樣的人。
「他,他在叫羅太太。」楚伊菊沒料到,她僵硬的身形打了個寒顫,「羅太大就是……我。」
「羅太太,每次你都躲到柱子後面,下回再想捉迷問,能不能換個地方?」齊醫生客氣的語調幽幽提議。
「齊、齊醫生……這個月的住院費能不能……」
「能不能再拖兩天?」齊醫生的表情固然柔和,但追款的眼神很堅定,「羅太太,每次你都這樣說,下次能不能換個句子?」
「原來你是在躲債!」喬子寒恍然大悟,發出驚天爆笑,將楚伊菊從藏身之地光明正大地拖出來,「喂,早說嘛!一點債,有什麼好躲的?」
「對于我這樣的窮人來說,當然要躲。」楚伊菊小聲地嘀咕,心里有些怨恨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家伙。
但,她的嘀咕聲很快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愕然的眼楮。
喬子寒正掏出錢包,大張大張的鈔票立即亮相。
「在哪兒繳費呀?我去辦就行了!」又見他遞上一張名片,「總之呢,以後到了要繳費的時候,就打這個電話好了,會有人來付激的。」
「嗯——」齊醫生連連點頭,「好說,好說。」她的心催她拒絕這份「好意」,但困窘的現實卻逼迫她接受。
「喂……」她扯扯喬子寒的衣袖,「你不用留那張名片的,下個月我肯定會有錢……」
「你怕我被醫院敲詐嗎?」他嘿嘿一笑綻顏,「放心啦,那不是我的名片,而是方琳的。」
「呃?」他拿著別人的名片到處亂發?
「我一直拿方琳的名片當金卡用,」他摟住她的肩頭,詭異地眨眨眼,「我沒錢的時候,都會叫催債的人打那名片上的電話,而方琳為了拿到新稿子,不得不替我付賬,哈哈哈……」
「喬子寒!」他正洋洋自得之際,有人咬牙切齒地打斷他的狂笑,「你又拿我的名片惹事生非了,嗄!」
「咦?」喬子寒揉揉眉心,「小琳琳,你今天怎麼陰魂不散的,居然跟蹤到這里來了?」
「哼!」好不容易從百貨公司一場混亂中解月兌的方琳,豈會善罷甘休,「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楚小姐的。至于她們,才是來找你的!」
振臂一揮,她身後不知從哪兒涌出一群美少女,發出浪潮般的呼喊聲,將喬子寒團團圍住。
「子寒哥哥,我是你的忠實書迷,可不可以幫我簽個名……」
「子寒哥哥,真沒想到會在醫院里遇到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拍張照……」
「子寒哥哥,听說我得了癌癥,你可不可以陪我過最後一個生日……」
楚伊菊滿眼人影亂竄,手不知被誰牽住,帶領著她突出重圍。她踉蹌地奔至醫院的中庭花園,淡金的陽光下,她看到方琳笑意燦然。
「方小姐,那些書迷是你找來的?」她小心翼翼地問。
「哈哈哈,」方琳大力地點頭,「這叫以牙還牙!他設計讓警衛圍住我,我就不能讓他的書迷來堵他嗎?哼,看看是百貨公司的警衛多,還是他的書迷多!賴我偷東西也就罷了,居然賴我偷的是內褲!可憐的子寒呀,你今天就別想月兌身嘍!」
惡狠狠的臉在轉向楚伊菊的時候,化為討好的表情,「來……找個地方,我們聊聊。」
楚伊菊萬萬沒想到,方琳與她聊天的地方,不是某間充滿閑情逸致的咖啡屋,而是方琳的家。
這個孤僻的時代,人與人之間日漸疏離,請朋友到家里做客是很稀奇的事,何況,她倆還算不上朋友吧?
包讓她驚愕的是,方琳把她直接帶進了自己的臥室。
「呃!方小姐,你到底想跟我聊什麼?」楚伊菊抑制住心中的害怕。
方琳的家素素淨淨的,就連臥室也幾乎一片雪白,落地長窗前擺了一沙發座椅,如今她們就坐在這兒聊了起來。
「老話題,」方琳開門見山地切入,「希望你能繼續跟我們合作。」
「可是……我想我那天的回答已經很清楚了。」叫她繼續當騙子?免談!
「那你打算以後不寫了?」
「沒有呀……」當作家是她的夢想,怎麼會因為一本被出賣的書就放棄?「我會寫的,只不過,我想自己投稿到出版社試試……」
「然後呢?」方琳冷笑,「當一個默默無聞的新人,掙著三餐不濟的稿費?楚小姐,不是我危言聳听,作家很多人想當,可好運未必人人都有!」
「這話我听過。」每當她吐露自己的夢想,都會惹來周遭的嘲笑,人們對她的勸導都大同小異,四個字——罵她「不切實際」!
「楚小姐,我知道你一直很瞧不起我們這些做‘仲介’的,不要否認!」方琳揮手打斷地想插入的話語,「從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我方琳在社會上浮啊沉沉這麼些年,連這點臉色都不能領會,豈不白泡了?不過,你肯定不知道我以前也是個詩人。」
「詩人?」楚伊菊瞪大眼楮。油滑的生意人用清高的詩人……這距離好像有點遠。
「我出版過一本詩集,應該可以算是個詩人吧?」方琳的笑容忽然隱約浮現一絲苦澀,「至少,我自己這麼認為。」
「那為什麼你現在……」
「現在不寫了?」方琳走至窗邊,手一揚,「啪」的一聲,光亮中床單隨風飛舞起來,「當年,我自費出版的詩集,印了一千本,只賣出四百本,剩下的六百本堆在這里。」
楚伊菊定楮一看,心情霎時難以形容。原來,鋪在床單下的並非床墊,而是一排整齊的書。
書已經不算新了,過時的封面、磨損的邊角,標示出它年代的久遠。可是,從那書頁緊緊密密的模樣同樣可以看出,它們絕大部分從未被人翻過。
它們讓她想起了那些淪陷的古城,沉睡在地底下,千百年後被人們挖掘而出,曾經的文明與輝煌讓人嘆為觀止,可是,人們能為它們做的,也只有嘆為觀止而已了……
方琳把賣不出去的書,做成一張「床」,夜夜躺在上面,算是哀悼。
楚伊菊像抬起一片枯葉般,拾起其中一本,信手翻開,詩句撞入眼簾——「我順流而下,義無反顧,握著夜的大杯。」
書名頁上印著方琳的筆名︰端木紫。
「端木紫?」楚伊菊驚叫出聲。
她知道這個名字,而且是她還在念書的時候就听說過。端木紫,她的學姐,十六歲獲文藝創作大賽第一名,被稱為最有前途的天才少女詩人。
「方小姐,你……你真的是端木紫?」她不確定地再問一句。
「很多人都不相信那是我,」方琳苦笑,「有時候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端木紫,好久以前的名字,像個死了的人。」
「方小姐……」楚伊菊無言以對,「不好意思……」
「不用覺得抱歉,」方琳恢復樂天的表情,拍拍她的肩,「現在你相信那句話了吧?想當作家的人很多,可是,有運氣的人卻並不多。你方姐我就屬于那種倒霉鬼!況且比起我來,你的處女作一出爐就暢銷三萬冊,應該知足了。」
「可是……那又不是用我的名字出版的。」楚伊菊嘟嘟嘴反駁。
「用誰的名字出版不是一樣?只要作品有人讀,能流傳于世,而你又有鈔票裝進口袋,我覺得真的沒有必要計較一個虛幻的筆名。」方琳安慰她,「或者,你可以想你就是喬子寒,上午的那個男人不過恰巧跟你同名而已。」
「呵——」楚伊菊聳肩一笑,如此愚人自愚的想法,竟讓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其實子寒剛出道的時候,也很慘的。他脾氣強,不允許編輯修改他的文字,而且,筆下的故事又那麼灰暗,所以,他的第一本小說,投稿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才有人前幫他出版。」
「兩年?」老實說,一個月她都覺得長得可怕,兩年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久。
「我記得那時候,天天陪他跑出版社,賴在人家編輯部里不肯走。現在我的人脈那麼廣,大概就是那時候‘賴’出來的,嘿嘿,因禍得福!」
方琳把詩集仍回床上,身子一趴,躺到她這張別出心裁的大「床」上。詩集的封面是清淡的藍色,她就像出在一灣回憶的海上。
「伊菊,你現在需要錢,而我們更需要你……看在子寒今天幫了你的分上,你就再幫幫我們吧。」
是呵,今天在醫院里,若沒有喬子寒,被逼債的難堪必然得再承受一次。
楚伊菊知道她欠的,不僅是他的錢,還有他的情。
何況,這種跟醫生、房東捉迷藏似的生活,她實在不願再過下去了。為了希誠,或者為了她能平安度日,她就無須顧慮太多地答應吧……
她、方琳、喬子寒,既然都是同病相憐的人、互相「幫一幫」又有何不可?
落地長窗大敞沒有遮掩的簾,陽光刺著楚伊菊的眼楮,她心煩意亂,想快快逃離這個令她局促的房間,為此她只得點了點頭。
然而,上帝像是為了懲罰她與詐騙犯們同流合污,二月的一個清晨,醫院打來一通殘酷的電話。
「羅先生情況不大好,請您馬上來!」院方緊急通知她。
這一刻,楚伊菊心里出奇的平靜,耳邊甚至可以听到空氣游走的聲音。
白色的床單覆上俊顏,半晌之後,她才想起自己應該哭。
希誠終于走了……兩年前就早已預料到的結局,今天才發生,能賺取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她該為他慶幸吧?
可是,這些賺來的日子,又有什麼用呢?他毫無知覺地躺在那兒,靈魂既上不了天堂,也落不回人間。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耽誤他的輪回轉世,好讓他早點看見天使。
從前,她曾痛恨那些中斷病人營養針的家屬,現在,她反倒有些理解他們的做法了。或許,他們並非完全為了省錢,而是為了不讓親人多受病痛的折磨吧?
楚伊菊睜著一雙干涸的眼楮,從容地處理羅希誠的身後事。然而她過于冷靜的態度,卻讓護土們在背後悄悄議論,這位守了丈夫兩年、看似忠貞的羅太太,說不定早已紅杏出牆。
她沒有精神理會這些怪異的目光,只是一心想著,她該替希誠我一塊什麼樣的墓地?
下葬那天,齊醫生和看護大嬸也來了,加上她一共只有三個人,看希誠的骨灰壇緩緩沉到地下,而附近不知誰家的葬禮上,親屬們排成一隊蜿蜒的長龍,哭天搶地為一個夭折的嬰兒送行。兩塊墓碑前,冷清與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希誠真是一個孤獨的人,活著的時候,沒有父母、很少朋友;現在走了,連送行的場面也如此寂寥……
呵,不過他總比她好。如今他一了百了,她還得在人間繼續遭受折磨,而且,將來黃土一杯,不知是否會有人來送她?
強行支撐了兩年的神經,這會兒,全然崩潰。
她原本就是一個連走路都會叫苦連天的懶惰女孩,只不過努力裝出一副堅強的模樣,每日上班、去醫院,風雨無阻。如今,她終于能夠恢復習性,休息一下,卸下偽裝……多幸福。
楚伊菊在公寓里接連昏睡了兩天,懶得吃東西,也懶得下床。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必為了誰辛苦賺錢,再也不必為了誰匆匆地奔走于醫院和公司之間,她可以充分發揮懶人天性,睡睡睡……
呵,當然,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听她說話、值得她牽掛,這世上只剩她。
二月,正值過年期間,不用上班,沒人管她,所以,她可以自由地躺在床上,連房東太太也不再來敲門。
躺著躺著,楚伊菊突發奇想,想到了那些獨自死在公寓里的人。
他們的尸體是怎樣被發現的呢?好像通常是送牛女乃或報紙的送貨員報的警。
嘿嘿……她沒有訂報紙,也沒有訂牛女乃,如果她就這樣追隨希誠而去,恐怕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到時候,肯定會把房東太太嚇個半死!那個總是凶神惡煞的老太太,被嚇一嚇也蠻有趣的。
寒夜的風敲打著房門,楚伊菊不斷地遐想,嘴角抽動著神經質的笑。
「砰……砰……」
風好大呀,吹個沒完沒了,房東太太的門這下可慘了,萬一真的被撞壞,她可不付修理費。而一個死去的人,應該沒人會叫她付修理費吧?叫也是白叫。
「砰砰砰……砰砰砰……」
不對!風可沒有這麼大的力氣,這拉門的,顯然是一個人!
楚伊菊不用起身證明,一眨眼,就看到了房門轟然震開,喬子寒撞了進來。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滑稽的模樣,衣衫不整、頭發凌亂、滿臉焦急,他一進門就東嗅嗅、西聞聞的,似乎在確定是否有瓦斯味,然後,奔到她的床頭,尋找安眠藥瓶。
炳,喬子寒這家伙要失望嘍!難道他不知道,自殺的人並非都需要瓦斯和安眠藥的幫助的嗎?其實只需靜靜地躺著七天不喝水,就可以喚來死神了。
「你沒有干傻事吧?」那家伙坐到床邊,逼視她的眼楮。
喬子寒凝眸中迸發著疼痛,胡碴未刮盡的下巴,欲言又止的話語,澀澀滾動的喉結,男人為一個女人擔心的時候,竟是如此迷人。
他,在為她擔心嗎?沒有道理……他們甚至不太熟。
「該死!」他後知後覺地跳起來,「你在絕食!」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一陣風地沖了出去。本以為他會去叫救護車,但是沒有,十分鐘後,他氣喘吁吁地回來,手里,提著熱騰騰的肉粥。
「把這個喝了!」他惡狠狠地命令,不容分說地撬開她的嘴,托起她的後腦勺,小心翼翼地將粥由滾燙吹至溫暖,一口一口,喂她吃下。
熱度落入胃中,整個人像是被灌回了靈魂,雖然楚伊菊仍沒有力氣說話,但眼神頓時清明了許多。
喬子寒很生氣地瞪著她,一舉手一投足都讓她擔心,他是否會打她……
但他只是替她蓋好被子,命令她閉上眼楮,好好睡覺。然後,每隔三個小時,他就將她強行喚醒,喂她吃一次東西。
開始總是粥,後來水分漸漸減少,米飯、青萊、面包、雞腿……食物變得正常起來。
這已經不知是多少天以後的事了。
他就這樣不請自來地住進了她的家,霸佔了她客廳的沙發,看她的電視,用她的廚房和冰箱,強迫她吃東西,獨自一人不停地說著無人回答的廢話。
當她有力氣活動時,他就把她抱進浴室,扔進浴白里逼她洗澡。
「不想讓我動手,就自己月兌衣服!」他喝道。
于是,她只好服從,在他關門出去後,整個人浸泡在暖暖的水中,洗淨油膩的長發和一身快要發臭的肌膚。
秉著他為她準備好的雪白浴衣,楚伊菊從浴室里出來,看見滿屋子的陽光,感到自己像是從地獄中鑽出來一般。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
「我想出去走走。」她終于開口。
喬子寒臉上閃現一抹驚喜,但馬上強裝鎮定,挑了件大衣包住她,帶她出門。
闊別已久的街頭似乎有了點兒變化,嚴寒過去後的樹梢,添了幾片新綠,過完年的人們,或許是休息夠了的緣故,步伐格外矯健。
楚伊菊徑自往前走,喬子寒就默默地跟在後面,她去哪兒,他都不阻止,似乎她願意活動,他已經很滿足了。
所以,當楚伊菊在水果攤前挑起一粒橙,他馬上付錢;當她站在電影院的巨幅海報下,他立即買票。
在旁人眼里,他也許就像個可憐兮兮的追求者。
但沒人知道,楚伊菊此刻的心里,根本沒有這個「護花使者」,她拿著橙、看著電影,腦子里卻回憶起多年前跟羅希誠一起上街的情景。
那時候,她好快樂,每天除了笑還是笑,生活平靜而幸福,連個壞人都設遇見過。希誠說,她是無憂的傻子。
上天在嫉妒她嗎?所以為她安排了這樣的下場……
出了電影院,她繼續走著,轉搭上巴士,最後,直走到當年常去的海灣。
已是日落時分,又恰逢冷天,海灘上空曠無人,昔日蔚藍怡人的海水,此刻一片灰蒙,楚伊菊就在沙與貝殼中坐下。
而喬子寒,也一聲不吭地坐到她的身邊。
「他臨走的時候,什麼也沒跟我說……」
或許,是面對無邊無際的大海,她終于有了傾訴的勇氣,或許,是因為有了他在一旁長久的注視,她才幽幽吐露心中的話語。
「別人都可以听到遺言、遺囑,我卻什麼也听不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樣辦喪禮,是否能讓他滿意……他已經兩年沒跟我說話了,再怎麼樣,也要醒過來看我一眼呀,我都快忘記他的聲音了……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風很大,揚起了她的發,甚至吹起了她厚重的大衣。喬子寒環臂繞住她,擋住這狂野的風。
這—瞬間,她感到自己的眼淚終于要滑落下來。憋了兩年的淚,不知是被眼前的風吹落的,還是被那溫暖包裹著她的身體融化而掉的。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任勞任怨的人……有時候,心里好恨他,恨他怎麼可以這樣惡劣,自己舒舒服服躺在那兒,卻讓我忙來忙去……再怎麼樣,他也應該醒來夸我幾句,人家這兩年變得這麼勤快,他都不夸我……結婚的時候,還說不讓我做家務呢,他騙我……」
喬子寒沒有答話,只是摟住她,愈來愈緊。
「你說,他是不是在怪我?」忽然抬起晶瑩閃爍的眸,楚伊菊擔心地問︰「怪我笨手笨腳的,沒有把他照顧好?又或許怪我沒有能力替他換間更好的醫院,眼睜睜地看著他因為內髒器官衰竭而死掉……他走的時候,真的沒有一點痛苦嗎?「
「不會的,」喬子寒這才出聲,聲音里有一絲哽咽,「你這麼能干,他怎麼會怪你呢?」
「是嗎?」她望向茫茫大海低喃著,似乎毫無自信。
淚水一波又一波,漸漸往沙灘上蔓延。
「漲潮了,」喬子寒握住她已被打濕的腳踝,「我們走吧。」
「如果我說……我不想走呢?」她堅定地坐著,墜入沙灘中的身子讓人怎麼也拉不動,似有千斤重。
喬子寒立刻明白她想干什麼。她的自殺方法總是這樣靜態,先前靜靜地絕食,現在又靜靜地坐在這兒,等待潮水將她淹沒。
「那麼,我陪你。」他嘻嘻一笑,回到她的身邊。
楚伊菊驚愕地看向他,死寂的臉多日來第一次有了生動的表情。
「你陪我?」他到底知不知道,待會兒潮水漲上來會有什麼後果?
「不記得是誰曾說過,惟有經歷過一切之後,才能選擇死亡。」喬子寒悠悠地道,「伊菊,你應該想想還有什麼事沒做完,也許還有一場電影想看,也許還有一件漂亮的衣服要買……想一想,你會改變主意的。」
呵,他在勸導她嗎?
「對了!」他忽然一彈指,「你還沒成為名作家呢,難道你甘心?連我這麼一個不爭氣的人都可以當上作家,你真覺得自己比我差?」
閉嘴……她捂住了耳朵。這家伙再說下去,她的意念可能真的會被瓦解……然後,等待她的,又是無盡的痛苦和相思的折磨。
他當然輕松了,說完了可以拍拍走人,她卻還要獨自面對孤苦的生活……她不要听。
天氣說變就變,黃昏的海面上驟然起了風,天邊的黑雲夾帶雨水侵襲而來,將她全身拍打得痛快淋灕。海水也愈發幽暗了,一瞬間,波濤洶涌的浪花打了上來。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有什麼關系呢?馬上,她就不用再看見它們了。
狂潮愈逼愈近,剛才那塊干爽的岩石,這會兒已被全然吞沒。混濁的咸味正在啃嚼她的大腿,用不了多久,她的全身也會被海水覆蓋,如果,繼續坐著不動的話。這樣的結局,在旁人看來似乎很悲慘,但卻是她一直盼望的,沒有痛苦的死亡,甚至,連尸體也被大海沖走,不用麻煩別人。
她感到困倦了,閉上眼楮,幾乎想躺下來。就要結束了,就要,結束……
咸腥愈加濃郁,漫過了她的胸,嗆到了她的喉。
「小菊菊,我覺得你肯定能成為一個大作家,因為大作家都喜歡自殺。」有人在她耳邊說。
什麼?這家伙……他、他怎麼還沒走?
「我說過要在這兒陪你的,」喬子寒痞笑的眼眨了眨,「我很老實,從不說謊。喂,小菊菊,你真的忍心讓一個老實的善良人陪你殉葬?」
一分鐘,兩分鐘……
「呵……」楚伊菊在輕笑間掉下眼淚,清晰地回答,「可以抱我起來嗎?腿好麻,我動不了……」
自殺是私人的事,若拖累別人,她的良心會不安。這家伙,一定是看準了她心太軟,才敢這樣放肆,這樣威脅她。她知道有很多女人都敗在他手里,自己竟也不能幸免。
已經沒有機會反悔了,話音剛落,對方一躍而起,將她撈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