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在昏昏沉沉間醒來,難得今兒個意識清醒,她看了看四周,房里只有簡單的桌椅,雖然簡陋了些,但還算干淨。
「祥子?」
以往,總在她睜眼時,就能看到那道讓她安心的身影,但此刻看不到他的身影,狹小的臥室里也顯得空曠了起來,一種可怕的想法頓時浮上了心頭。
他走了。
他撇下她一個人走了,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里,一個遠離故鄉的地方。
她咬著唇,無力地看著天,屋頂上有絲空隙,一繒陽光硬是從那兒擠了進來。
數日以來的病痛折磨著她,沒死在那群土匪手里,眼下,她卻要病死異鄉了,而杭州,只能來世再見了。
她性子堅強,一直勉強地硬撐著,但祥子的離去像是抽空了她的靈魂,她一時悲從中來,淚水便沿著她的臉龐流了下來。
不能怪他,誰願意拖著一個累贅在身邊,他還要去包頭,還有一番事業要做,兩人非親非故,又怎能要他一直照顧她。
一道人影背著光走了進來,一時還看不清他的面容,低沉沙啞的聲音便興奮地揚起。「妳醒了。」
乍听到他熟悉的聲音,竟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她一時鼻頭涌上酸意,淚水無預警地往下掉。
「別哭、別哭……」他伸手想抹去她的眼淚,又覺得于禮不合,大手尷尬地縮了回去,在青布衣裳上蹭了蹭。
她用衣袖拭去了淚水,在看到他的瞬間,心里漾滿了興奮和激動。
那晚在山林里,他不惜舍棄畢生的積蓄也要護她周全,他用自個兒的生命保護她,即使在她身染重病的時候,他也沒有撇下她不管。
「是不是身體還不舒服?」焦急和關愛之心溢于言表,他急得又探了探她的額頭,指尖觸到她肌膚時又倏地縮了回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將他的舉動看在眼里,她輕搖著頭。「我不要緊,好多了,只是有點餓了……」
他心里涌上一陣狂喜,樂于看到她的精神和食欲都變好了。「好好好,妳餓了,妳會餓了,我去拿吃的給妳,妳要吃什麼?」
「我想喝粥。」病弱的身子沾不得油膩,還是吃些清淡的,才不傷胃。
他連忙跑出去向店家要了碗清粥,她慢慢地坐起身子,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但大病初愈後的虛弱,讓她清楚地體認到自己這次病得不輕。
不一會兒,他端來了一碗熱粥,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臉上的表情十分專注。
「夠嗎?還要不要?」他低聲探詢著。
「不要了。」
她只感到乏力,閉上眼楮又要昏沉沉的睡去。「祥子。」
「我在這里。」他溫柔地應道。
「你……你會不會走?」她仍是擔心自己會被他拋下。
「不會,我會一直在這里陪妳。」
他的答話安慰了她,她安心的睡著了。
桔梗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一陣說不出是什麼的嘈雜聲音給打擾了,那聲浪里有喧嘩、有掌聲,隱隱約約地傳進了她的耳朵,她蹙著眉,悠悠從夢中醒來。
「快、快、快,小伙子,加油嘿……」
「大牛,你可要說話算話。」
「對對對,我們大伙兒可都是听得一清二楚,你可要一言九鼎哪!」
「……」
聲音從樓下的街道上傳來,他們不知道在爭執些什麼,只覺聲音越來越大、越叫越響。
她勉強撐起身子,虛弱地倚著窗邊靠坐,樓下人聲鼎沸,沿著街道擠滿了人。
桔梗瞇起眼往下瞧了半響,漸漸看清了正在上演的畫面,在街道上有兩個男人打著赤膊,肩上各扛著兩只沉重的布袋,從街道的一端將布袋扛到另一端。其中一個男人發色微紅,力壯如牛、身壯如山,另一個人則高大健壯,古銅色的胸膛爬滿了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猛地抬頭,線條堅毅的嘴角抿成一線,咬牙忍耐著。
那是祥子。
她虛軟地倚著窗欞,歹毒的陽光狠辣地曬著,只見他大手一抹額際的汗水,一趟又一趟地扛著布袋。
「小伙子,你還差得遠咧!看到沒?你還差我十袋米……」
祥子對他的言語挑釁恍若未聞,仍是沉穩地邁著堅定的步伐。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拉回了她遠揚的思緒。「進來。」
「啊!泵娘妳醒啦!那位客倌吩咐我送些吃的來給妳。」店小二哈著腰說道。
陽光灑在這孱弱的姑娘身上,顯得她肌膚賽雪,即使是一臉憔悴的病容,也掩不住她出眾的容貌,高貴端莊的儀態顯現出她不凡的氣質,就像從仕女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兒。
「小二哥,他們在做什麼?」縴縴細指指向了樓下的人群。
「哎!你們是外地人,所以不知道,那個人是本地大財主家里的工頭,我們叫他大牛。他力大如牛,他說如果有人在兩個時辰內,能搬米搬得比他多的話,就多給兩倍的工錢,但只要搬得比他少,就分文都不能要。那位客倌說,只要他搬得比大牛多,就要三倍的工錢,若輸了的話,就再白做兩天的工。
「目前還沒有人能搬得比大牛多過,他就讓那些人免費為他工作,本地人都知道這件事,所以他專找外地人下手,我看那位客倌只怕是白忙了。」店小二詳詳實實地把事情的始末敘述了一遍。
只見樓下祥子身形微晃,腳步微一踉蹌,隨即又站穩了腳步,他低吼一聲,振臂將肩上的布袋挪正位置,又繼續搬。
她的心髒跟著緊縮了一下,眼前的一切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小……小姐。」店小二用手撓了撓頭,萬分不願地開了口。「我們掌櫃問,你們什麼時候要付帳?你們已經住了半個多月了,那位客倌說今天會付清,你們可不能再拖了。」
她縴細的十指緩緩握緊,隨即又松開。「小二哥,你放心吧!我們會付清房錢,不會讓你為難的。」
「那就好,但是……我看那位客倌贏不了大牛的,他已經連續五年都沒有遇到對手了。」
沒注意到店小二已經走了,桔梗仍怔愣地看著祥子出神。
烈日當空,群眾仍然喧囂,他身上的衣物全讓汗水浸得濕透,石板地上有著一滴滴的汗水印子。
祥子由一開始的落後,慢慢地追了上去,他拉駱駝賣的也是力氣,走了幾趟後,他學會了運用巧勁,漸漸地縮短了差距。
午飯時間,大牛喘了口氣,由一開始的輕視,到現在也倍感壓力。「喂!小伙子,東家讓你先吃頓飯,吃完後我們再比。」
祥子的動作更俐落了,對他的叫喊置之不理。一個專門的搬運工人,一天也不過能搬上百來袋,他想在兩個時辰內搬完這些,仗的就是自己年輕力壯,吃得了苦。
為了爭取時間,他沒有停下來吃午飯,這讓大牛更加著急,隨便囫圇吞下兩大碗飯,便又跑來搬米。
「九、九十二袋了……小伙子都搬九十二袋了,大牛,你還差他兩袋。」
圍觀的群眾早已看不慣大牛仗勢欺人,平日里盡讓人做白工,眼看這外地人即將得勝,也出了他們心中一口惡氣。
一時間,人群中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祥子精神一振,動作更快了,當他將肩上最後一個布袋卸下,眾人立刻拍手叫好。
「一百袋了!那小伙子全搬完了,大牛,你可不能食言。」
「快給人家工錢,別忘了是三倍的工錢。」
大牛一張黑臉漲得通紅,在群眾鼓噪下,不甘願地掏出錢扔給了祥子。「你這小子還真是了得,拿去吧!」
拿到工錢,祥子拱了拱手。「多謝了,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還得仰仗牛爺關照,若還有什麼活兒可干,請多關照小弟。」
祥子不卑不亢,還給大牛留了點情面,他深諳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的道理,大牛的臉色這才稍霽。「兄弟,明天你再來,我這活兒還讓你干。」
「多謝!」他打了個揖。
拿著銀子,他付了積欠客棧的房錢,再走進屋里時,他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就怕吵醒了桔梗。
「妳醒了?」見她斜倚著床,雖仍是不勝嬌弱,但與前兩天相較,氣色已好了許多。心里稍稍放心,卻又見她一對黑眸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祥子的心跳又亂了。
「剛睡醒,你去哪兒了?」她明知故問。
「我出去為妳買藥。」他揚起手中包著藥材的紙包晃了晃,嘴邊咧著笑容。
「祥子……」她輕聲喊他,「你過來點。」
他連忙搖頭。「我一身的汗臭味,怕妳受不了。」
她微微一笑。「不要緊,我不也是一身藥味?」
那怎麼會一樣?但她的溫柔讓他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她床邊。
桔梗拿出繡帕,為他擦拭額上的汗。「外面很熱吧!瞧你一身的汗。」
他全身一震,見她溫柔沉靜地看著他,他的喉結艱澀地上下滑動。「是很熱……不要緊的……真的不要緊……」
她幽幽地嘆了一聲。「傻瓜!」
嗄?
她顯得有些累了,輕咳幾聲。「祥子,我病了多久了?」
「十七天了。」
「我們身上也沒有銀兩了吧?」
「妳別擔心。」他答得又急又快。「妳好好地養病就好了,我還有銀子。」
她的黑眸湛亮如星,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祥子愣了一下,頓時,他臉孔漲紅,支吾低語。「應……應該的,我……妳生病了……我是個大男人,妳是個弱女子……」
他恨,恨自己無能為力,恨自己身上沒有銀兩,不能讓她在市鎮里最昂貴的驛館客棧里休息,不能為她找大夫看病,恨他不像個男人,不能好好保護……他心愛的女人。
見他的額頭又沁汗,桔梗再拿起繡帕為他拭了拭汗,他心里一陣感動,不覺痴傻地看著她。
「讓我看看你的手。」她又柔聲地要求道。
祥子乖乖地將一雙大手攤在桔梗面前,那是一雙慣于勞動的手,指掌間長滿了厚繭,還有新增的各種大小傷口,深深淺淺的,數起來竟也有十來道。
「不要緊的,不會痛。」見她一臉難過欲泣的模樣,他忙藏起手不讓她看。
怎麼會不痛?在兩個時辰內,搬完了足足一百袋的米,只怕不僅是手上,連身上都可能有傷。
她抬起縴細的小手,露出雪白?腕上通體碧綠的玉鐲子,青翠亮眼的綠色,襯得她細致的肌膚和縴細的玉指更加白皙。鐲子在她細瘦的手腕上,顯得有些松月兌,才沒幾天,她已經消瘦了不少。
「祥子,這是我從家里帶來的翠玉鐲子,你把它拿去賣了。」說著她就將腕間的玉鐲給褪了下來。
「這是妳的東西,不能賣。」祥子連忙推卻。
她卻靜靜地瞅著他。「我病了這麼多天,也花了不少銀子,你我的身上都再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了,你的刀和衣服都典當了吧?」
她隱約記得在她意識模糊之際,吃了不少的藥,若沒有銀子,當地店鋪只怕不願意讓一個外地人賒帳。他們所有的財物都放在那馬車上,馬車被劫,身上自然一無所有。
「妳別管這些,我會好好照顧妳的,不用妳賣首飾。」他十分堅持。
她將鐲子塞在他的手里,不容他拒絕。
「你拿去吧!這鐲子少說也值個五百兩,如果沒有盤纏,我們怎麼去濟南?你怎麼去包頭?你又怎麼在包頭做生意?」
「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用女人的錢?」一個男人不能讓心愛的女人吃好穿好的,已經很孬了,再拿她的錢,豈不成了吃軟飯的小白臉?!
她輕嘆了一聲。「光是你救了我一命,這份恩情我就報答不了,更何況為了我,你還將那些貨都賠光了。」
「不行!」祥子兀自堅持。
「你到包頭做生意時,我要佔一股,這是我出的本金。」她春蔥似的指尖帶著涼意,緊緊地將玉鐲塞在他手里。「祥子,我們同生死、共患難,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沒有本金,你如何在包頭發展?」
他額上青筋跳動,但面對她懇切的目光,他只能咬牙收下。
昏眩又襲上了她,講完這些話已耗盡她僅剩的體力,等他終于將鐲子放進懷里,她長吁一口氣後,便又閉上眼楮,沉沉地睡去了。
桔梗這一場大病,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調理,身體總算恢復了,兩人又踏上了旅程,直奔濟南城。
「再走個十里地有間農舍,我去年來時認識了住在那兒的一對老夫妻,我們先在那里休息一宿,明兒個再上路,那里離濟南城已經沒多遠了。」祥子擔心桔梗的身體會受不住這一路的顛簸,堅持要她先休息一晚,他才安心。
她沉吟了一會兒。「我上次去大舅家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年了,我也記不得路了,你就先去城里打听打听吧!」
又走了一段路,祥子找到了那間農舍,那對老夫妻熱心地招待他們。前幾年祥子路過這里時,在山路上救了不小心跌斷了腿的王老爹,老夫妻對他十分感激,之後祥子經過時,也總會順道來拜訪。
安頓好桔梗,四個人簡單地吃了頓飯,祥子和王老爹則多喝了幾杯酒。
☆
在這夜色正濃的時候,祥子一個人坐在屋外,拎著個酒壺喝起悶酒,他仰起頭灌下了一口又一口的酒,燒刀子火辣辣地直燒肚腸。
自從桔梗病愈後,在往濟南的這一路上,祥子益發顯得沉默了,白天趕車時常是一言不發,只有在桔梗看不到的時候,他才會悵然傷感地看著她。
離別的日子就要到了,越靠近濟南,他就越覺得不安。她是杭州首富樊家的大小姐,他是個窮小子,她美麗動人,他貌不驚人,她知書達禮,而他卻只是個粗人。
啊~~
他大吼了一聲又一聲,豪壯的聲音在乎野上傳開,四周傳來低沉的回聲,總算一紆胸口的郁悶煩躁。
「為什麼這樣大吼大叫的?」一道輕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他倏地回過身,看她一身簡單的粗布衣裳,雖然打扮得像個山野村姑,卻仍難掩雍容優雅的風韻。看到她秀發上簪著他親手雕刻的木簪,他心里有種滿足,卻又有一種更深刻的空虛,不斷侵蝕著他。
當她的發上簪著用金珠翠玉打造的雲篦時,那粗陋的木簪就會被丟棄了,而她的美麗該用名貴的珠玉翡翠去裝飾,不該用這塊爛木頭。
祥子別過頭︰心頭又是堵得慌。「妳怎麼還不睡?」
「你大吼大叫的,教人怎麼睡得著。」桔梗難掩笑意地說道。
他仰頭看了看天上的繁星點點,夜晚已有涼意了,但對他來說正覺得舒適,而桔梗怕冷,已經罩上一件薄衣。
「妳就要見著妳大舅了。」他悶聲道。
她輕應了一聲。「你會不會在濟南多留幾天?」
「不會,送妳到妳大舅家後,我就要往包頭去了。」
她垂下了眼瞼,遮住了她眸中的悵然。「沿路奔波了那麼久,你不如多待幾天,我想好好地招待你。」
他還想再多看著她,即使是再多幾天也好,但是,幾天之後仍得面對離別。想到這里,他一咬牙。「不了,入冬前,我就得趕到包頭去。」
「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面了?」桔梗幽幽地問。
「應該……再也見不著了。」祥子悵然地回答。
此去一別,他在漢、蒙邊境,她卻在富饒的濟南,他要在包頭做買賣,她則會為人婦、為人母,從此之後,兩人都得各行其路,再無相見之日了。他們原該是沒有交集的,偶然同行了一段路後,緣分也就該盡了。
「妳去睡吧!妳的病才剛好,身子還很弱,不能再受風寒。」他趕她進屋。
「你呢?」
「我再待會兒,把這壺酒喝完。」
她進屋後,靜靜地躺在床上,屏息地听著屋外的動靜,整整听了一夜,她知道他終究沒有回房。
走近濟南城里的大街,街道上有各種商鋪林立,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祥子一路走著,記得桔梗說過,她大舅就住城東區,說是天富總號趙家,無人不識。
他不想走得太快,甚至下意識地越走越慢,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他停下了腳步,一股悵然若失的空虛感益發扼緊了他。
再過去,就是濟南城里富戶聚集的城東區了,放眼望去,高牆宅門顯得十分氣派,門前的鎮宅石獅高大威猛,樓閣高聳入雲。
隨著步伐向前邁進,他的心頭也越來越沉重,桔梗……和她同行的路就到這里了。
對,只要再多走一段路,她就不用再奔波勞累,不用再隨他餐風露宿。她越見消瘦的身子,可以在這樓閣高榭里,用錦衣玉食滋養呵護著,用一干奴僕小心伺候著,不久她就又會出落得像朵盛放的桃花了。
對,只要再多走一步,再一步……
「這位爺,你的氣色看來不怎麼好,進來小店喝個茶歇會兒,包你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本店有上好的烏龍茶、毛尖、花茶,還有白干,女兒紅、紹興酒,包你滿意。」
腳步不由自主地踏進了茶樓,喝著伙計倒的茶水,是今年剛采的新茶,芳醇潤喉,但祥子食不知味,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著。
茶館里什麼人都有,其中一群人的談論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听說了沒有?」
「听說了,天富總號的趙老爺在找他的佷女,只要能夠提供消息,就有五百兩銀子可拿。」
「五百兩?真的嗎?但誰知道他佷女長什麼樣子?」
「那可是個大美人,現在城里貼著不少告示,上頭就有她的畫像。」
他全身劇顫,茶水都溢了出來,一口氣奔了出去,直往城里張貼告示的地方跑,那里正圍滿了人。
牆上貼著桔梗的畫像,她娉娉婷婷,正對他盈盈淺笑。畫像里的她穿著一襲雪白裘衣,發際的翠玉釵、金步搖裝飾得她美麗非凡,這才是她原來的面貌,一個長在江南水鄉的深宅大院里的樊家小姐。
他蹲在牆角,痴痴地看著眼前的畫像,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
祥子走回城東趙家門前,看著眼前的宅院,高大的院牆內有無數的僕役,有精致典雅的庭園,有川流不息的達官顯要,有廚子精心烹調的佳肴美味……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富之家。
他猛地大吼一聲,雄渾的聲音震動了四方,路人紛紛側目尖叫。
他轉身開始狂奔,穿過市集、穿過麗水橋、穿過城隍廟、沖出城門,一路跑著,跑得胸腔都快爆開了,他還是拔腿狂奔著,希望能就此一路跑到天涯海角。
直到接近了城外的那間小農舍,他才放慢速度,慢慢地走進小院里,院子里響起了幾聲狗叫,卻不像他的心跳那般瘋狂,只顯得寧靜安詳。
桔梗正坐在井邊,努力地搓洗著他的衣服,一張小臉專心一致地搓揉著那件沾滿塵土的粗布衣裳,背後的樹枝上晾著幾件她已洗好的衣服,他的布衫、單衣、褂子正迎風招展……
他的眼里有些模糊了,熱騰騰的酸意直竄鼻尖,她看來像是平凡的村婦,細心地洗著她男人的衣服,一切看來這麼自然、這麼平凡、這麼幸福。在這農舍小院里,她是他的媳婦,是他的女人……
這是夢嗎?那他但願永遠不要醒……
桔梗抬頭要晾剛洗好的衣服時,卻見到祥子就站在她前面,讓她嚇了一大跳。他的樣子看來有些可怕,滿頭滿臉的汗水,一襲藍布衫濕得可以擰出水來,而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目光里交織著痛苦和絕望,復雜得令人心悸。
「你怎麼了?悶不吭聲的嚇了我一跳,怎麼跑得這麼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有些著慌地問。
「沒……沒什麼,外面天熱,跑了一段路。」他強自壓抑著心里的激動。「妳怎麼……在洗衣服?」
她的嬌顏染上幾抹紅霞,羞赧地笑了笑。「一路上衣服都穿髒了,剛好……也沒事,就……洗了洗,我……不太會洗,你……你別嫌棄……」
衣服濕答答地滴著水,歪七扭八的橫披著,末洗的衣服零亂地躺在木盆里,生平第一次洗衣服,她洗得很狼狽,青蔥玉指已是紅通通的。
「不……不會、不會。」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這一輩子闖蕩過大江南北,餐風露宿,什麼苦他都吃過了。堂堂男兒志在四方,早些年這樣的飄蕩,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但這幾年,一種孤獨如影隨形地伴著他,尤其在孤身一人時,那滋味更加濃郁。他不曾和哪個姑娘兒女情長過,多年的準備就為了在包頭大展手腳。
但是,現下一個女子為他洗衣,只為了他一人這麼做,讓他在此時嘗到了幸福的滋味,甜甜的、濃濃的,那莫名的空虛感被充滿了、被填飽了。原來,他想要一個家,想要眼前這個盈盈淺笑的姑娘。
看到他眼里的茫然和震驚,她仍有些羞澀。「我不會洗衣服,是王嬤嬤教我的。」
「妳洗得很好。」
他心里涌上感動,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卻激動得想嚎啕大哭。
她仍是羞澀,不好意思承認,當她看到他穿著這麼破舊的衣服時,她只覺得心疼不舍。
「你去城里有沒有打探到我大舅的消息?城里是不是有間天富總號?」
祥子高大的身軀僵硬了一下,眼楮回避著她的目光。「沒有,沒找到這家鋪子。」
一連串的謊言從他的嘴里不假思索地流泄了出來。「听說……在兩年前有,但是已經撤掉很久了,至于妳大舅,听說已經舉家南遷,現在不知去向了。」
在這一刻,他違背了自己一向堅守的道德良心,自私地誆騙了她,只怕她走進那深宅大院里,從此他將連她的背影都見不著了。為了這點兒私心,他知道,他會墜入十八層地獄里,永世不得超生。
「走了?」桔梗顯得有些驚訝。「怎麼會走了……」
他咬著牙,良心像是被蟲啃囓著,愧疚感排山倒海而來,但講出去的話卻怎麼也收不回來。
「是,听說……听說他們往江南去了。」
她更詫異了。「怎麼從來沒听大舅說過這事。」
「可能……可能他們為了某種原因去了某個地方,才會斷了音訊……也或者是妳恰好錯過了他捎來的消息。」他有些忐忑地繼續編織理由。
「是嗎?」
謊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有罪,罪在欺騙她的信任。
她沒再多說什麼,沒有他想象中的震驚不信,也沒多問些什麼,她甚至顯得很平靜。
這晚,兩人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後,就上床睡了。照例,她睡在內屋,而他守在外廳,他枕著雙臂,失神地看著茅草房頂,不知過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