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半會議的時間,已經探到陸青野耐性的底限了。
會議結束後,早已超過下班時間,一聲「散會」令下,在場員工立刻作鳥獸散。
他一反常態,沒急呼呼地離開公司,反而直接闖入董事長室。
秦佑懷握著企劃書,靠在皮椅上翻閱,一雙長腿舒適地擱在桌邊。
下班時間,他的精神也松懈下來,開了瓶紅酒,閑享個人時間。
空氣中漂浮著紅酒的醇香,听到門被撞開的聲響,他隨即坐直了身。
「青野?」看見他,他眼中有刻意的驚詫。「你今天要跟我一起回家嗎?爸媽也在念,說你好一陣子沒回去陪他們吃飯了。」
「我有事找你『解決』。」陸青野沒被他帶開話題。「當年你搞了什麼鬼?」
「什麼當年什麼鬼?」他一頭霧水的模樣很像真的。「對了,我剛剛細看了江明月的履歷,就那麼巧!她剛好也住在重光大樓,就是你那位隔壁芳鄰呢!」
此言一出,更讓陸青野相信,他真的在背後耍花樣。
想當初,他說要搬家,重光大樓雀屏中選,也是秦佑懷居中牽的線,現在江明月又成了游戲腳本的寫手,這兩樁巧之又巧的事,肯定是他在背後操弄。
目的是什麼?
他大步跨過來,兩掌往桌上一拍。
「你現在又在搞什麼鬼?」
秦佑懷一臉無辜。
「喂喂!你是我弟弟耶!能不能對我尊重一點?」
「回答我的話。」
秦佑懷的視線轉回到企劃書上,依然是優哉游哉的模樣。
「回答我的話!」陸青野一把抽掉那疊A4紙張。
秦佑懷看了他好半晌,終于低頭。
「好好好,你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討厭!他自認比狐狸還狡猾,比變色龍還精于偽裝,但這一切只要踫上他這莽撞的同胞弟弟,直沖沖地撞過來,就很難施展得開。
「我問你,你跟江明月是怎麼回事?」
「哪有怎麼回事?大家不就是白泉中學,學長與學妹的關系嗎?」
「只有這樣嗎?」
「不然還能哪樣?」秦佑懷拿「問題」來回答「問題」。
陸青野瞪著他。
他太清楚,秦佑懷深諳閃躲之道。秦佑懷從不說謊,但會在「不說謊」的最高指導原則下,把「不說實情」與「模稜兩可」的藝術發揮到最高點。
如果他不把話挑明,秦佑懷就會一直閃來閃去,他永遠得不到正面的回答。
他頓了頓,率先丟出一顆炸彈。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我被江明月強吻了。」
端起紅酒,正想怡然啜一口的秦佑懷被嗆了一下,絲質襯衫立刻染上酒的紅。
「什麼?」他好生「震驚」地反問。
是該震驚!他沒有想到,陸青野居然會那麼爽脆地直接說出這檔事。
他不是很別扭嗎?不是很ㄍ一ㄙ嗎?所有被整的事兒,陸青野都來當面對質過了,唯有這件事,他再不悅,多年來也一直按兵不動,沒問過他分毫。
但他現在居然自己開口提起了!莫非他察覺到什麼不對?
「別裝了,我知道,那一年有很多人對你表達過『慰問之意』。」陸青野譏諷。
來揶揄秦佑懷艷福不淺的死黨、來哀泣心上人「貞操不保」的仰慕者、來湊熱鬧兼講八卦的好事者,多得不可勝數,他不是瞎子,不可能沒看見。
只是,相關的話題,他沒听人講,也沒講給別人听,自個兒封鎖了出與入的消息。
因為被吻的人是他,一方面,當時他覺得很干、很孬、很沒種,二方面,他真的以為自己是江明月真心想吻的對象,江明月真的喜歡他,所以,即使是兄弟倆,也一直沒就這個話題進行過討論。
現在拼拼湊湊,還原真相,總覺得有些蹊蹺。
當年的「真相」就像拼圖一樣,不管怎麼拼,都少了一塊。
他直接聯想到老哥,除了他,別人沒這個閑工夫,也沒這個膽擺弄他。
秦佑懷放下紅酒杯,身往前傾,雙手合握在桌上。
「別傻了,那些人不知道我們是『雙胞胎』,看到你被強吻,還以為是我……」
陸青野靈光一現。抓到重點了!
「對,你就是利用這一點去愚弄別人,包括我。」
他們不只是巳弟,還是同卵雙生的雙胞胎!
出生時,他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然而,隨著歲月流逝,漸漸因個性不同而生出歧異,可一直到高中,在校規嚴厲的約束之下,外型還算相似,但氣質已然迥異。
到了大學之後,兩人分讀不同的校系,各有不同的歷練,加上從那之後,誰也限制不了發長發短等無聊規矩,一切都自由了,任君發揮,兩人一文一武、一靜一動的個性才表現在外在,最後竟連面貌也開始左異。
尤其到了三十歲這一年,各有各的style,除非站在一起,仔仔細細地對照,旁人才會發現兩人的五官身材很相像,但頂多猜到他們是兄弟,能一眼認出他們是雙胞胎的,可就寥寥無幾了。
特別是秦佑懷,他變得不多,從小到大,走的都是「乖寶寶」、「優等生」、「校園王子」、「黃金單身漢」的標準路線,變異不大,維持一貫的白晰俊雅,無怪乎明月一見到他就春風拂面,而天天瞪著他陸青野,卻沒能悟出些什麼。
他這才想起──
「她該不會以為,她吻的人是你吧?」
說罷,他臉色一凝,濃眉緊鎖,仿佛這是比世界末日更嚴重的事。
「如果真是那樣,你我也沒話好說,誰教我們是雙胞胎?」
秦佑懷聳聳肩,好象很同情地望著他。
「是你自己不讓外人知道我們是雙胞胎;你甚至為了不被指指點點,故意跟我錯開,選讀白泉中學夜間部。」
一般來說,夜間部與日間部是沒有交集的,是以當年兩人雖然相像,有眼楮的人都認得出他們是雙胞胎,但他們不曾一同出琨,也就沒有人注意到「校園王子」還有一個肖似的弟弟。
但,日、夜間部有一個交集,那就是……畢業典禮。
對!畢業典禮,所有的問題都出現在那一天!
陸青野腦筋轉了轉,眯起眼楮,陡然迸出一句。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是你通知我夜間部的惜別午餐會,在社團教室後面的鳳凰樹下召開。」
「哦!」不妙,看樣子詭計要被拆穿了!秦佑懷眼角眯出了笑意。
「但是我沒見到同班同學,反而被江明月一行人堵住了。」
「噢。」他的眼神轉而流露出同情。
「中間傳話的人是你,搞鬼的人當然也是你。」
雖然拼圖少了的那一小塊還是沒有找到,但陸青野心里終于確定。
秦佑懷先是板起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唇角慢慢勾起,爆出大笑。
「OK、OK!名偵探柯南,你已經還原大部分事實的真相了,其它的部分就讓我來補足。」他手一攤。「事情很簡單,江明月當時派四大胖妞來找我,我知道她想告白,但我心有所屬,不能背叛心里真正喜歡的女孩,所以派你去代打。」
砰!
一記鐵拳飛出去,正好擊中秦佑懷的鼻梁。
他猝不及防,雖然听到拳風時盡力閃躲,但仍承受了大部分的力道,鼻梁腫脹,他伸手模了模,幸好鼻骨沒斷,但也夠痛上好幾天了。
「代打?」陸青野發出狺狺低哮。
秦佑懷忍著痛回答。「我以為你會享受這個飛來艷福。」
能夠親眼見識到對女人不動于心的弟弟為江明月發怒抓狂,這鼻梁上的疼,也不算太不值啊!
「享受?」陸青野咆哮。「既然你認為是享受,為什麼不自己上場?」
他忿忿地轉身離開。
原來江明月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他的雙胞胎哥哥!
他只是「代打」?他只是「代打」!
這個事實的真相,比被架著強吻、男子氣概盡失更讓人感到受傷。
懊死的秦佑懷,他要就說要,不要就直接拒絕,干麼無端端地把他扯進這池春水來?還害他記掛她那麼久!
他真的以為,她曾經喜歡他,他真的這樣以為啊!
陸青野恨恨地按下電梯鈕,還是忍不住一腳踢翻旁邊的垃圾桶。
垃圾桶當、當、當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跳滾,讓他的心情更加惡劣。
可惡──他居然只是「代打」!
這幾天艷陽高照,天氣好到不行,氣象主播天天以無奈的口氣昭告大眾,台灣上空萬里無雲,一片晴朗,紫外線動輒達到「危險」的級數。
試問,還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適合替冬天的棉被做日光消毒?
早晨八點許,明月把單人被扛在肩上,嘿咻嘿咻地爬上天台。
「好熱!」她揮汗如雨。
天台上,有一個曬衣用的鐵支架,是以前住戶留下來的。她把棉被掛在上頭,拿起藤條直往棉被抽,棉絮與灰塵漫天飛舞。
「今天興致這麼好,一大早就上來做早操?」
嘲諷的嗓音從她後頭傳來,明月身子一僵,握著藤條的手指絞緊了些。
她繞到棉被的另一面,執意與他「王不見王」,明顯閃躲的動作,讓陸青野更加不悅。
「連聲『早安』都不會說了嗎?」他出言諷刺。
又來了!這幾天他總是如此。
自從她知道陸青野也是她的「頭家」以後,就預料到他們之間會變得怪怪的,但她沒有想到,居然會變得那麼怪。
陸青野簡直把她當作仇人看待!
他看著她的眼神,總是怨氣沖天,好象她做了什麼滔天大惡之事,活該受到嚴懲。
問題是──她做了什麼?
她只是及時拒絕了一個吻!
在茶水間門口的那個吻,來得突然又莫名其妙,她自問對陸青野日沒有遐思、夜不發春夢,當時怎麼會興起那種沖動,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那個吻在成形以前,就被她打住了,要不然後果真不堪設想。
且不提她對「愛」的惡感,截至目前為止,她還不想為自己招惹關于男人的麻煩,很多年前,親了秦佑懷一口,已經夠她受的了。
明月惱紅了臉,手上抽著棉被的藤條揮得更起勁了!
陸青野見她沒有響應,執意要跟過來招惹。
「听說你是寫言情小說的?」他繞過來,站在她身邊。
「嗯!」她已經擬下最高相處原則,不交談、不回話、不往來互動。
「這真是我想破頭也猜不到的謎底,你居然會寫小說。」
謝謝,如果這句話有一點恭維意思的話。
她沉默不語,兀自整頓她的棉被。
「我翻過你送給公司的幾本樣書。」
「哦。」那是之前應征寫手時,呈遞上去的作品介紹。
「我有幾個疑問。」
來了來了,找碴來了!她停止揮動藤條。
「那你就自個兒慢慢想,我要下樓去忙了。」她忙不迭想走開。
本來還想把棉被翻個面再打,不過看他不願善罷甘休的模樣,她還是下午再上來翻吧!
「等等。」他大步踏到她身邊,長臂一舉,想攔住她。
明月在他差點踫上她的時候,及時踩住步伐。
望著橫在胸前的鐵臂,她心口一亂。
只差一步,她只差一步就被他踫上了胸前的峰巒起伏。
如果是以前,她絕對會白他一眼,二話不說繞道就走。
可是現在,他們之間橫梗著一個朦、曖昧、未完成的吻。他心里怎麼想,她是不知道啦!但她……她就是無法不去想起那種迷蒙的氛圍,無法不去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她需要「收心操」!確確實實把心安在左胸口,確保它不會因為陸青野而亂轟、亂撞、隨意指揮全身血液狂亂呼嘯的「收心操」!
陸青野放下手臂,忿忿地看著她的發旋。
他現在只看得到她的發旋!她不再抬起頭來正眼看他,好象他隨時都會撲過來咬她一口。她也不想想,當初是誰不看個仔細,就先朝他撲過來咬的!
想到這里,他瞼色陰郁,那陳列在腦侮中的十八大罪條,?哩啪啦都出口。
「為什麼你寫的男主角清一色都是優雅有禮、風度翩翩、文質彬彬的雅痞?」
可惡!這是否意味著,秦佑懷就是她心目中的王子、性幻想的第一對象?
「明明是肉腳的男主角,你為什麼可以把他形容成英武神威、無所不能?」
老實告訴你,秦佑懷才沒有那麼神!他只是比別人奸詐一點、善偽一點,其它什麼英武神威、無所不能,統統跟他無關!
「為什麼男主角總是神氣巴拉,把耍嘴皮子當幽默,還故意揶揄真情至性、直來直往、誠懇可親的老實頭男配角?這簡直是踐踏人性!」他義憤填膺。
一連射出三個「為什麼」,他已經恨恨地篤定,所有書里的雅痞男主角都是秦佑懷的化身。
不消說,老實頭男配角,自然是被擺了一道的他。
明月瞄他一眼,他的俊臉脹得紅紅的,看起來有點可愛。
要不是他批評的是她的作品,她會大笑。他個子那麼一大「叢」,百分之百的剽悍男人樣,論起她筆下的男主角,居然孩子氣得可以,活像在嫉妒。
明月覺得又氣又有些好笑,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對我的男主角很有意見?你嫉妒他樣樣比你好,簡直是perfect?」
被發現了嗎?
陸青野嘴硬。「何止男主角,我對女主角也很有意見!」
明月這下可笑不出來了,再被他批評下去還得了?她還寫不寫啊?
為了把焦點從男主角身上移開,陸青野不等她抗議,接下去說。
「為什麼女主角總是那麼蠢?一看到男主角就跌倒?她天生長短腳嗎?」
「明明是愚蠢的女主角,你為什麼可以把她形容成迷糊可愛天真爛漫?」
「比女主角優秀美麗的女人一大堆,為什麼最後男主角還是愛上女主角?」
明月捏起粉拳,被他激得快要發作了!
這個男人,欠扁!
「還有劇情。」他不知死活地闢章討論。「為什麼男主角總是無所不能?永遠能在女主角發生危難的前一秒緊急趕到?難道他是天眼通?」
「為什麼女主角又呆又蠢,但是到了最後,居然會成全一堆好事,還誤打誤撞解決一堆麻煩?莫非你事前幫她看過相,論定她是傻人有傻福的命格?」
總結──
「為什麼女人喜歡看這種幼稚無聊的愛情故事?」
還有PS──
「為什麼你寫得出這麼厘頭的小說?你的腦袋發育不良嗎?」
不過幸好,每對男女主角談情說愛的篇幅都不多,堪堪告慰他醋怒的心。
完畢!
接著,換人上場發飆!
明月的怒氣完全被挑起,她將手里的藤條一甩,火力全開。
「你哪來這麼多狗屁不通的歪理?」她下巴一揚,「麻辣大姊頭」風華再現!「女人看小說,不是為了找碴,而是想要一圓難以成直一的夢想。
「男主角當然英武神威、當然風度翩翩,我再贈你幾句,男主角的必要條件︰夠多金、夠爭氣,英雄氣概不缺,拳腳功夫不弱,還得溫柔貼心、知情識趣,永遠都能解救女主角于危難之中,幫女主角走出命運的桎梏、為她解決一籮筐的問題。」
他張口欲言,卻被她凶悍地一眼瞪回去。
「為什麼男主角的條件要這麼好?因為這種男人在市面上全面缺貨,後補貨源嚴重不足,偏偏我們女人哈得要死,所以只能往書里找!」
她雙手插腰,跨出三七步,抖啊抖。
「還有,為什麼女主角單純近乎愚蠢?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每個女人的心里,都希望自己是張白紙,是朵被呵護的小花,笨一點沒關系、傻一點也無所謂,只要有一雙強悍的手臂為自己遮擋一切,就已經是幸福。」
「你……」你會被女權團體轟到死喔!
陸青野萬萬沒想到,她不睬人則已,一睬即炮聲轟隆隆。
「閉嘴,听我說!尤其在這個『女權高張』的時代,女性可以獨立自主。如果去約會,女人吃東西、喝咖啡、看電影,不跟男人分攤一半的花費,就會顯得你跟不上時代,而且迂腐,而且退化,而且沒用,而且必須被嘲笑、被指責──不只來
自異性的言酸語,還有同性的交相指責。」
她伸出食指,指住他的鼻子。
「但是,其實每個女人心里,都藏著一個小鮑主,不管時代怎麼變遷,都會期待白馬王子的降臨,對她說︰『跟我走就對了!什麼事都不要管,我一定會給你幸福!』。很可借的是,這種男人屬于珍稀動物,偶爾听說曾在哪里出現,但很快地就被別的幸運女郎帶回家馴養了,所以,大多數的女人被保護、被疼愛的期望,只能在小說里找了。」
日頭愈來愈熾熱,陸青野卻愈听愈靜。
听她左一句「每個女人都希望……」,右一句「大多數的女人都想……」,他敢打包票,她的心願正如同她所說的。
她想要一個倚靠──但就不曉得鴨霸的她,自己明不明白了。
想到她也希望有人保護她、有人疼寵她,再想到先前她話中無意間跳出來的「欠錢」、「負債」、「很窮」等字眼,他心里有一種苦澀的情緒,下意識地想帶給她滿滿的幸福感。
不過,這大概是被她削得熱血沸騰之後的直覺反應吧!充不得數的。再說,她要的不是一直都是秦佑懷嗎?
「至于劇情,」明月略喘一口氣,繼續瞪他。「男主角奮勇為女主角解決任何問題,是眾所期待的戲碼,只是個中巧妙隨人變。男強女弱、男剛女柔,這是定律,也是言情小說自成一格的邏輯。」
「听起來很狹隘。」陸青野咕噥。
「是很狹隘。」明月同意他的看法。「但是,難道你會去看男主角『不行』、『舉不起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跟女主角大聲說對不起的嗎?」
「什麼?」?話題什麼時候轉到這里來了?
陸青野瞠圓了眼,差點爆凸出來,不敢置信地瞪住她。「女人為感情瘋狂,男人為色欲瘋狂,這是千年不變的人性。就某種層次來說,言情小說之于女人,對等于之于男人,兩者都在滿足幻想。
「所以,大部分的男人都喜歡看女主角半推半就,被霸王硬上弓,然後被上得欲仙欲死、哎哎嬌吟,大喊『我不來了』、『我受不了了』的,不也就在幻想自己很猛很行,能把女人玩弄得死去活來?」
好!他現在認了,她的確夠麻夠辣,這種言論,他真的說不出口。
陸青野板著瞼,開始覺得剛剛的找碴只是自討沒趣。
「我不喜歡看。」他悶聲說道。
能自己「身體力行」的事,干麼要看人表演呢?
明月點點頭。
「很好,找個時間你到廁所去,檢查你是不是帶把的。」
他生氣了!她居然敢質疑,他是不是個男人!
「江明月!」他吼。
「紳士風度、紳士風度!像你這樣動輒大吼大叫的男人,就是女人的夢魘。」
她頓了頓,露出了微笑。「除非你們男人不停進化,進化到讓每個女人都滿意,否則,言情小說──你認為無厘頭又幼稚無聊的言情小說,一定會永遠受歡迎!」
陸青野一掌拍向身旁的石柱。
「媽的,你講得好象男人都是沒經過演化的動物!」
「沒錯,正是如此。」
說畢,明月揚起下巴,光榮退場,心里有些飄飄然的異樣感覺。
她明明是在躲他,他明明是來找她的碴,但,令她意外的是──火氣沖天地削了他一頓以後,她竟然有一種好放松的感覺。
這幾年來,她斂去所有的倔傲,以冷淡的態度面對生活,不管是誰,都不能戳破她冰冷無痕的面具,讓她釋放出真實的惰緒。
唯有陸青野,他的挑釁成功地激怒了她。
因為他,她好象又回到「麻辣大姊頭」的時代,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毫無顧忌、啥都不伯,發一場脾氣,來一場囂叫,心情痛痛快快,就像有個噴嚏憋在喉口已久,直到今天才打了出來。
但,為什麼能令她的情緒失去自制的人,偏偏是陸青野?
是他比較討人厭,還是對她而言……他比較特別?
看樣子,陸青野是鐵了心要釘死她了!
幾回到「俠義」參加會議,他總是極盡奚落之能事。
秦佑懷是董事長,統領全局,來主持會議只是一次、兩次,其它時候,他不需列席,明月甚至听其它同仁說,貴為總經理,率領整支技術團隊的陸青野也不必事必躬親。
畢竟這不是年度總成績單,只是個小游戲,只要同隊人馬聚在一起研商即可。
可陸青野每次開會都出現,操得人仰馬翻,而且,每回都對她很有意見!
「江小姐,我知道你平時十分辛苦,但請不要在會議中間打瞌睡……」
天哪!她只是眼楮稍稍微眯一下而已,這也犯法了嗎?
「江小姐,你在腳本的第七十九頁犯了一個邏輯上的BUG……」
什麼「邏輯上的BUG」?那充其量是語意沒交代清楚而已。
「江小姐,請你與會務必準時,你的遲到,延宕了整個工作的進度……」
笑話!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舉足輕重了?她怎麼都不知道?
再說,第七研發小組因為有技術部門龍頭坐鎮,進度早就不知超前多少了!
但,他的抱怨還是綿綿不絕。
「江小姐,你又……」陸青野怒視。
「江小姐,你怎麼還……」陸青野質問。
「江小姐,你難道不能……」陸青野臉好臭。
是是是!有有有!好好好!耙問大爺又有什麼指教啦?
明月在底下翻了個白眼。小氣鬼!愛記恨的男人!在天台吵輸她,轉而就在會議室當眾給她下馬威。這算什麼英雄好漢?
兩個工程師在下面偷偷咬耳朵。
「陸總以前不是習慣開視訊會議,討厭到公司跟人多的地方嗎?」
「大概是因為那位江小姐的緣故吧!」一個豬油嘴努向江明月的方位。
「他愛人家?」
「我看是他想『害』死人家才對吧!」
交換三言兩語後,兩個工程師偷偷瞄起江明月。
她容貌秀雅端麗,略嫌清廋,與會幾次,也從善如流地學起這些工程師,穿著輕便的服裝。洗白的牛仔褲與襯衫,令她別有一番清新的氣質。
她雖然不是那種教人拍桌驚艷的大美女,但也耐看得很,頗得人眼緣。
「嗯哼!」
陸青野清了清喉嚨,對兩個心思飄到江明月身上的工程師殺出可怕的目光。
鳴嗚,好可怕!堡程師趕緊把臉埋進企劃書里,眼楮再也不敢亂瞟。
等到會議結束後,又超過下班時間了。
沒了揚著朗朗笑臉的董事長當緩沖,誰也不敢包包一拎就跳走。大伙兒中規中矩,跟著陸青野一起下樓,看到他鐵青的臉色,任誰都很緊張。
「那就這樣,我們先告辭了。」眾人一鞠躬。
難為了那些整天以計算機語言溝通的研發工程師,還要用如此客套、如此禮貌的標準國語說再見,陸青野真是罪過!
明月在心里咕噥著,圓圓扯了扯她。
「明明明、明月,下次再找你去吃一頓。」
她的小嘴朝陸青野努了努,露出害怕的表情。
也許是最近被陸青野刺破了冷漠的面罩,使她冰封的情緒開始一點一滴流露出來,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看到舊友就忙不迭地「謝謝,再聯絡」。
她與圓圓聊開一切,圓圓也約略知道了明月家的情形。
圓圓是四大胖妞之首,經明月提醒,她才為時已晚地想起,自己當年還是榮任釘住「受害者」秦佑懷的「加害人」之一,一度萌生「引咎辭職」的念頭。
直到明月一再保證,秦佑懷真的已經釋懷,並希望彼此間都能「公事公辦」,這才乖乖地待下來。
明月拍拍她的手臂,心下了然。「好,再見,路上小心。」
她拉著斜背布包,一個人走上返家的路途,想省掉十來塊的公車錢。即使身體已經疲憊,腦子也近乎當機,但省錢賺錢還錢的決心仍然不變。
唉!她昨晚實在工作得太晚,硬是勉強自己要把某個章節擠出來。
按照故事的發展,那個章節應該要帶出男女主角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意,讓他們突破隔閡,談談惰、說說愛。
她直覺地想用幾句話帶過就好,但是海晶的叮嚀浮在她心上。
[b]愛!讀者想看深深濃濃的愛![/b]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坐在計算機前面發呆。
她一直在想,要怎麼表達男女主角間又深又濃的愛意,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了一整夜,最後還是沒有解答,反而落個睡眠不足的下場。
好累!
她眨了眨困倦的眼楮,邊打呵欠,邊拐進一條車少人也少的道路。
突然間,前頭車燈強烈一閃,一瞬間逼盲了她的眼,一輛狂飆中的重型機車突然出現。
她傻在原地,眼楮因為受到強光刺激而看不清,身體根本無法因應。
唯一動得了的是大腦。
她直覺地想起,萬一她命喪黃泉,三千萬的保險理賠金會交由大妹發落。還掉債務,應該還有幾個錢,夠一家人過些安穩日子……
然而,她錯了!機車騎土要的不是她的命。
是她的錢!
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機車騎士,以飛快的速度、貼近她的身側,用力一勾,抓住了布包提帶。
明月悚然一驚,全身肌肉頓時緊繃。該死的搶賊!竟想搶走對她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今天「俠義」才剛發餉呢!
明月死抓著布包不肯放。
「把錢給我!」騎士停下機車,跟她纏夾不清。
「不給!」
她堅定地握住提帶,毫不退縮,只因為她知道,她不會比任何人更「不缺錢」!
機車騎士拿她沒轍,催了催油門,隨時準備放掉煞車,拖她個十幾二十公尺,看她還會不會那麼頑固,死不放手。
就在重型機車一彈,即將往前飆去的那一瞬間,一股狂猛的力道從後頭撲上,揉身將她整個人包卷住,一記手刀狠狠地砍向機車騎士的手腕。
機車騎士手一痛縮,提帶松落,又見落單女子來了救兵,油門一催就跑了。
明月與她的救難英雄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重型機車竄開的同時,他們因慣性而往後彈去,滾到地上,翻了好幾翻。
「找死啊妳!」
熟悉的破口大罵在她耳邊響起。
這嗓音響了一下午,也罵了一下午,明月听得都快煩死了,此時震在耳膜,她竟激動得想哭。
怎麼會?陸青野怎麼會在這里?怎麼會是抱著她在地上滾的男人?
陸青野將嬌小的她塞在身前,用雙手、雙腳護住她,在彈往地上的一瞬間,雖然他已經用自己的身軀去承受絕大部分的力道,但是翻滾又翻滾,明月的手腳還是無可避免地擦到地面,皮肉辣辣地痛燒著。
翻滾了好一陣子,他們才停止。
然後是一片的沉靜,空氣中,只剩下急急淺淺的低喘。
陸青野仰躺在路邊,在底下充當她的墊背,被撞得渾身疼痛。他一雙大掌顧不得禮數,只管揉捏她的嬌軀、臂膀,確認她的狀況。
「有沒有受傷?」他急迫地問。
她蜷在他胸前,搖搖頭。「沒有,只是點小擦傷。」
「那就好。」他口吻中的如釋重負,同時讓兩個人都感到驚訝。
他干麼在乎她的安危,還撲上去舍身救人,剛剛那一戰,可不是好玩的啊!陸青野咕噥著,手臂卻箍緊了她,感謝她的顫抖,讓他確認她是安全無虞的。
明月靠在他的身上,汲取他炙燙的體溫,感覺到當她說自己沒事的時候,身下那個緊繃的男軀才漸漸放松,狂坪的心跳也才恢復正常,好象他有多要緊她似的。
她一向不喜歡被人擁抱,更不喜歡蜷在某個人身上,尤其是躺在馬路邊,這樣摟摟抱抱成何體統?但是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她希望他抱緊一些。
緊一些、再緊一些,讓她不能呼吸也沒有關系,她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陸青野……」她低低喃著,將自己蜷縮在他的懷抱里。
喊他的名字,感覺……很對。
夜晚、清風、危險、疼痛,還有路燈一盞盞,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她身上也有擦傷,她心里也有驚惶。
但是他,總能消弭所有的驚惶。
不對,當年應該是秦佑懷才對……她又皺眉。
但是,陸青野跟這氛圍、這感覺,才是百分之百的契合;秦佑懷……總讓她覺得有些不對。
算了,不想了,讓她安安靜靜片刻,重溫這讓人安心的感覺。
她回擁著他。
他的身體好堅實,不是像木板床那種可怕的硬邦邦,而是彈性與硬度比例完美的矯健身軀,款款散發出一種好聞的味道。
也許是方才激烈行動過,他的體膚滲著薄薄的汗,熱氣氤氳,清爽的汗味繚繞在鼻前,是既陌生又讓人打從心底信賴的男人體味。
他救了她!在她很辛苦地度過了十二個又念書又打工又還債的年頭之後,她又再度與這種安全感重逢了,不必擔心天塌下來,她重新縮回那暖暖的被窩里。
好幸福!
即使只是短暫的幸福,明月的眼角還是泛出了淡淡的水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