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巨響發出的時候,蘇大大正在竹床上跟她的十個手指朋友說故事。
內容大抵是她以前從婆婆那邊听來的那一些,不外乎是老天爺如何慈悲為懷,又是如何的恩澤大地,只要她誠心祝禱,那麼,老天爺就會好心賜給她一個小女圭女圭,從此後,就有人陪著她玩,供她解悶啊,就像上天把她賜給婆婆的道理一樣。
有她本身做例子,因此,她堅信著那只是時間問題,總有一天,老天爺也會從天丟一個小女圭女圭送給她。
這天,如同往常一樣,因為閑著無聊,她跟她十個手指朋友就是在討論這件不知何時要發生的事,一人分飾多角的想象著,等這事發生時,她到底該怎麼照顧這個上天賜予的小女圭女圭。
因為是十個手指頭,她一個人要分別扮演十個角色,還要加上她自己的意志,一個人總共要說十一個人的話,吱吱喳喳,真的是忙得不可開交。無預警中,突然間冒出這麼一聲轟然巨響,真差點沒把她給嚇死。
需知,在這一方平靜到像古井一般的天地當中,日子是平淡乏味,就如同開水那般的無味,在婆婆死去後……也算不出是幾個年頭,反正她也不懂得算日子這種事,只知道在婆婆死後,她所能听見的聲音也就只有她自己的自言自語。
事實上,在婆婆生前也沒有比較好。
以前婆婆還在世上,她能听到的聲音除了蟲鳴鳥叫,也就只有她跟婆婆少之又少的對話聲……真要明確的細數,在她至今的人生中,她真的、從來沒听見過這樣巨大的聲音,也難怪她會嚇到抖了一大下。
「什麼聲音?」她問著剛顫抖完的十個手指頭。
「不知道,好可怕喔!」細細尖尖的聲音是屬于左手小拇指,因為左手的小指不好控制,還跟無名指靠在一起,假裝兩姊妹抱著發抖的樣子。
「不怕、不怕,沒事。」右手的大拇指動了動,很鎮定的穩定「大家」的情緒。
右手的大拇指稱職的扮演大家長的角色,身為兩大家長之一的左手大拇指也不能默不作聲,「那到底是什麼聲音?」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幾個指頭輪翻動了動,沒有一個能提供答案。
嘟嘴,蘇大大一臉困擾,以她有限的想象力實在想不出聲音的源由,承認道︰「我也不知道。」
水汪汪的大眼楮瞪著十個手指頭,一人外加十個手指頭,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困境當中……
「出去看看吧!」最後,代表兩大家長的兩個大拇指同時說。
點點頭,蘇大大準備帶她想象的十個朋友出去探探究竟,卻讓她在起身的那一刻,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啊!」她突然的大叫。
已然顧不得她十個好朋友,連鞋子也來不及穿,七手八腳,只差沒連滾帶爬的向外狂奔去……
寶寶!
一定是老天爺送來她的寶寶了!
她的寶寶……
沒有退路,在選擇背叛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有退路了……
展晁瞪視著右掌,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上頭似乎還殘存著方才推人的觸感,火熱熱的,像是在宣告他的背叛,提醒他的罪。
「展護衛,你做得很好啊!」殷勤策畫一切的男人看著深不可見的谷底,陰謀得逞的興奮感讓那邪美的俊顏綻著笑。
「依照約定……」握拳,展晁瞪視造成這一切的男人。
忠孝不能兩全,在選擇的當時,就已經沒有回頭之路,一切,只為了……
「我爹娘呢?」
面對展晁毫不隱藏的憤恨,一身華服的男人像看見什麼有趣的事,邪美的俊顏透著愉悅的微笑,樂在其中的模樣,好似正在逗弄老鼠的貓兒,眉宇之間,俊美的容貌很自然的透著一股讓人發寒的惡氣。
「你……」在展晁能反應過來之前,一陣劇痛由背後襲來,他瞪著透胸而過的利刃,睜圓的眼中所流露的,與其要說是受到背叛的氣憤,更像是對自己的懊悔。
「念在你幫本爵把事情辦妥的份上,本爵不會太為難兩位老人家。」
「其實……」意識在流失,但展晁咬牙撐住,「你早把他們給殺了吧?」
一身華服的男子笑而不語,邪氣俊美的面容上所顯露的笑意已說明了一切。
看著那笑,展晁就算是後悔也沒用了,更何況,早在一開始被脅迫時,他就已設想過這樣的結果,只是為了雙親,他不得不硬賭上那千分之一的機率。
現在的結果,也只是證明了,忠孝果然難以兩全!
想他展晁,從一開始就做出錯誤的決定,而且是一步錯,全盤錯,身為人子的孝念讓他做出難以挽回的事……
訊號彈突然直沖上天,這是展晁最後,也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尖銳的嘯聲隨著不明顯的煙霧消逝于天際,一身華服的男人冷眼看著,對這超出預期的行為,並沒有任何被惹怒的征兆。
目的已經達成,不該活著的人此刻都已經命喪谷底,即便這時發出訊號彈,想搬救兵,又能如何?
「這時再放訊號彈,你不覺得很不切實際嗎?」他輕笑,一個眼神示意,位于在展晁身後的親信獲得示意,拔起行凶的刀刃,眼也不眨的結束掉一條生命。
風起,揚起淡淡的血腥之氣,在那氣味染上身之前,滾著上等白銀貂毛,裝飾出無比華麗風采的暗紅色披風飛揚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頭也不回的離去。
大半天後,因為展晁所放的訊號彈而趕來的人,觸目所及,除了展晁氣絕身亡的尸體,以及諸多讓人費解的謎團之外,再其它的,沒有,什麼也沒有了。
瞪著好不容易從湖里撈起,還累得她使盡氣力才拖回來的無敵巨嬰,蘇大大的腦袋瓜里充滿了問號,無數的問號。
她看過書,知道小寶寶來到世上的方法是千奇百怪,有的是從樹上結成果子形,長大後變成真的小女圭女圭而出世;有的是到河邊喝一口水,肚子里就會有小女圭女圭,蹦一下的就從肚皮里出來。
當然,也有那種從天而降型的。
就是像她跟婆婆所住的這個絕塵谷底,就是這種從天而降型,只能等著老天爺的賞賜,讓時間決定一切,等久了,就會有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就有小女圭女圭可以玩了。
從婆婆死後,她耐心的等了好久好久,直直等到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讓她給等到了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但是她卻萬萬也想不到……
怎麼……
怎麼會……
這麼大的一個寶寶啊?B
她看的書中,從來沒提到過,世上會有這麼大的寶寶耶……
雖然說,寶寶的模樣看起來滿好看的,但會不會太安靜了一點啊?
不是說,小女圭女圭都會呱呱哭不停的嗎?
愈想愈不通,忍不住伸手往那蒼白的面皮上戳了兩下……
沒反應,完全沒有任何的反應。
不信邪,再多戳兩下……
瞪著那依然動也不動的人,她探了探鼻息,很勉強的確定,那淺淺的、微弱到像是快斷了氣的氣息。
雖然氣若游絲,但好歹是在呼吸,可是她愈想愈感到古怪……
「是不是哪里搞錯啦?」她忍不住要征詢起其它人的意見,「怎麼會有這麼、這麼大的一只寶寶啊?」
她加強的語氣,雙手比劃出的大尺寸,明白顯現出她的困惑跟不解,而詢問的對象也就是那些──她的左手加右手!
她看著十個指頭,十個指頭對著她,對映出她一臉的無辜……
「可能是小女圭女圭的營養比較好,所以長得比較大只一點?」右三,也就是右手中指率先回答了她。
「不然就是看妳表現良好,知道妳乖、知道妳听話,所以老天爺挑比較大只一點的當獎賞?」這回換左二,也就是左手食指說話。
「可是他都沒哭耶!我記得婆婆說過,小女圭女圭很會哭的,她就老愛說我小時候有多會哭。」三不五時就被糗,她很確定這件事。
「也許是老天爺知道妳誠心,所以祂不但給妳一只特別大只,還是特別乖的寶寶,所以就沒有哭哭。」左小妹,老是跟左手無名指靠一起行動的左小指發聲。
「嗯嗯,有道理。」點點頭,蘇大大根本不費什麼力,很快的說服了自己。
「不然就是他餓到沒力氣哭,才那麼安靜。」右小妹也發表高見。
「肚子餓了嗎?」偏頭,圓滾滾的大眼楮眨啊眨著,衡量肚子餓的可能性。
「弄點東西給他吃好了。」左右手的大家長、兩個大拇指同時動了動,下達結論。
一人十指得到共識,二話不說,蘇大大出門幫「小」寶寶覓食去。
程致虛已然弄不清是什麼讓他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轉為清醒。
是流向四肢百骸的暖意?
嘴里被強行喂食的感覺?
還是耳根邊那呱呱呱直說個不停的聲音?
「怎麼還不醒來啊?睡好久了耶!」
「婆婆說,小孩子要睡覺才會長大。」
「他還要再長嗎?已經很大只了耶!」
「是不是還沒吃飽?因為沒力氣,就醒不來?」
「可是我喂了很多次了,而且天黑了又亮,都輪兩次了,他還不醒。」
「老天爺會不會弄錯,送了一個壞掉的女圭女圭?」
「壞掉嗎?不然我多喂一點,讓他吃飽飽,說不定就好了。」
變換多種聲調,但听起來明顯是同一人的自問自答告一段落,程致虛昏眩的神志還不確定這些聲音是否真實,一瓢說不出是什麼東西,漫著一股介于香與說不出異味的糊狀物體便強塞進他的嘴里。
稱不上溫柔,甚至算得上粗魯的舉動讓他不適,意識因而清醒幾分,直覺的睜開了眼……
突然的四目交接,由于事發突然又毫無預警,在雙方反應不及的狀態下,清冷俊雅就這麼樣正對上靈秀甜美,時間彷佛在這一刻靜止。
沒人開口,大眼瞪小眼中,程致虛清楚的看見,那雙瞪視著他的水靈大眼巴眨巴眨的用力眨了兩下,之後,驚喜涌現,稚兒般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滿載了喜悅,對著他,歡歡喜喜的高喊──
「寶寶!」
寶寶?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程致虛完全模不著頭緒,只看著她對著雙手,一個人變化著各種聲音,嘀嘀咕咕的高興著──
「他醒了耶!」
「就說他沒有壞掉,是好的女圭女圭。」
嘰嘰咕咕……嘰嘰咕咕……
程致虛趁著她自言自語的時間,壓抑著昏眩感,努力打量起所處環境。
即便所躺的地方有床、桌椅不缺,有著不可思議巨大的夜明珠照明一室的昏暗,可是很明顯的,那是一個洞穴,依著崖壁而存在的洞穴。
他記得墜崖前的事,專心尋藥的他遭受護衛背叛,背心處結結實實的挨了一掌,順勢跌下深不見底的斷崖。
並不很確定最後發生的事,但他記得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曾有一兩次踫撞上依崖壁生長的老樹,求生意志讓他就著這些救命的枝干,試著緩下墜落的速度,直到他完全失去意識,不省人事。
他合理的猜測,他半昏迷中所做的事為自己求得了一線生機,讓他在完全昏迷過去之後,有機會獲救。
即使,這時救了他的小泵娘,似乎有些怪怪的。
目光再度落回正在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的小泵娘身上,對方似乎也講到一個段落,得到了結論……
「來,叫娘,你叫娘。」一臉粲笑,她很快樂的對他這樣說著。
「……」程致虛懷疑他听錯了,因為過于虛弱而產生的听覺障礙。
「娘。」她指著自己,熱心教學,「叫娘。」
別說對方是個粉艷艷、水潤潤的女女圭女圭,換了誰也一樣,除了那個生下他的人,程致虛沒興趣用這樣的稱謂來叫一個人。
就算依情勢研判,她極有可能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樣!
極虛弱,連起身診治自己的氣力都沒有,但程致虛很努力……
「姑娘……」他開口。
「姑娘?」他的救命恩人打斷他的努力,偏大的腦袋瓜子微微傾倒,飛瀑般的如雲發絲跟著偏斜,一臉認真的在理解這句話。
最後他看她搔搔頭,很認真的說道︰「不是姑娘,大大,蘇大大!」
比著自己,她再三的強調,「我叫蘇大大。」
短短的三兩句,即便神智不似平日的清明,也足以讓程致虛發現,眼前的小泵娘雖然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了,可言行上的成熟度卻完全不成正比。
星子一般墨黑清澈的瞳眸顯示她的神智正常,並非智能不足的痴兒,那麼……
「蘇姑娘……」他改口,從善如流的想厘清現況,但才一開口就讓她再次的打斷。
「不是姑娘。」她嚷著,粉潤潤的小嘴輕扁著,秀顏上的惱意明白顯示她不喜歡他一直的叫錯,很努力的更正,「是大大,我叫大大。」
說完,她頓了頓,好象發現什麼不對,趕緊搖頭,緊接著指著自己再一次的更正,「娘,你要叫我娘才對。」
這麼古怪的要求,偏生他看得出她的認真,不得不跟著認真以對……
「為什麼?」他決定按她的方式來問。
「因為你是老天爺送給我的寶寶,是我的小女圭女圭啊!當然要叫我娘。」她一臉的理所當然。
「老天爺送的?」很想跟她討論一番,可是他身負重傷,意識已經開始渙散。
「嗯。」自稱蘇大大的女孩點頭,沒發覺他的虛弱,只是一臉認真的說明,「婆婆說過,只要我乖,老天爺就會送我一個寶寶,你就是老天爺送我的寶寶,就像很久以前,老天爺把我送給婆婆一樣。」
這話一听就知道是唬弄小孩子用的,但程致虛這時太過的虛弱,實在沒那個氣力跟她從頭解釋起。
「妳弄錯了。」他只能先抓重點,「我不是……不是妳的寶寶。」
「為什麼?」她嚷嚷,完全不服氣,而且很嚴重的想錯方向,「為什麼不當我的寶寶?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如果不是太過的虛弱,她過度天真的話語真要惹笑了他。
「並不是那個問題。」
他是拚著所有的氣力在說話,但她卻充耳不聞,自顧自說著──
「看,我會弄東西給你吃喔!你衣服濕濕,我也會幫你月兌下弄干,只是你的衣服比較厚,只有褲子干,所以只能先幫你穿上褲子……不過,我還是對你很好啊!」她喜滋滋的──說明她對他的好,「雖然只能先幫你穿上褲子,可是看你冷,我都有幫你取暖耶!而且,我還把我的床分一半給你睡哩!」
她的──舉例只讓他面色如土,而且每說一件事,腦門中近乎空白的昏眩感就加重一回,讓他難以承受。
她、她、她……她扒了他的衣服……
她、她……她在他只穿一件褲子的時候,跟他同床共寢……
她……
「喂?」
……
「喂!」
……
「喂喂!」
看著又「睡」過去的他,蘇大大傻眼,沒想到他會說「睡」就「睡」。
「怎麼辦?他又睡著了。」傻眼之下,她很自然的問起萬能的十兄弟。
「小寶寶不是哭,就是睡,很正常的啦!」照例,她想了答案,藉由手指頭回答了自己。
「可是他說他不是寶寶,而且他也沒哭啊!」她想到新問題。
「但他確實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雖然是回答,但也造成新問題。
「可是,他剛剛說他不是耶!」
「如果不是,那他是誰啊?」
「我、我怎麼會知道。」哭喪著臉,因為想不出任何的理由,她只能呆看著向來有商有量的十個手指,獨自陷入虛無的苦惱當中。
現在到底是怎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