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正平把計算機擱到一旁,雙手緊握著,想起自己這二十多年來的點滴——
之前因為要完成爸爸的遺願,償還工廠破產未清償的員工薪水,他一天工作二十個小時,忙到沒有時間和媽媽相處。
等到他的事業成就之後,他已經習慣忙碌度日,而媽媽也早就和她的好友兼管家吳媽一同移民加拿大多年。他們母子一年見面時間的總和,很少超過一個月。
天,千萬不要讓爸爸驟逝的情況,再度發生。關正平咬緊牙根,不讓牙齒不停地打顫。
「媽!」關正平一看到媽媽睜開眼楮動了幾下,馬上沖到她身邊。「我叫醫生過來。」
「不用——」關陳如意大喊一聲,然後很快又氣虛地躺下。「我討厭看醫生,你敢叫醫生來,我現在就出院。」
必正平耐著性子,不去和任性的媽媽爭執。
「那你要不要喝水?還是想吃點什麼東西?」他問。
「你來之前,吳媽讓我喝了魚湯,現在什麼都不想吃。」關陳如意讓兒子扶她坐起來,喘了口氣後才說︰「你在忙,怎麼還不回公司?吳媽和看護陪我就好了。把檢查做一做,就可以回家了。」
「你都躺在這里了,我哪里還有心情辦公。你不讓醫生告訴我病情,是什麼意思?」關正平板著臉說道。
「威脅你的意思。我說了幾百遍要你快點找個女友、快點結婚,結果你把我氣到都住院了,女朋友還是沒……」關陳如意捂著胸口,又開始喘氣。
「你慢慢說,不然血壓又上升了。」關正平拍拍媽媽的後背,暗暗慶幸他已經先布好局。
「你一天不帶女友,我的血壓就一天不能降……」
「我待會兒有個朋友要來。」關正平打斷媽媽的話,推了下眼鏡。
「女朋友嗎?」關陳如意眼楮一亮,馬上抓著他的手追問道。
「你看到她就知道了。」
叩叩——
像是在回應關正平的話一樣,門上傳來兩聲叩門聲。
「請進。」關正平上前拉開門——
丙然,孫嘉樂正一臉關心地拎著一盒水果站在門口。
必正平上前,狀似接過水果,實則是乘機對她低語道︰「靠你了。」
孫嘉樂抬頭看他,兩人的呼吸在片刻間再度交融,她發現自己耳朵似乎又開始發熱,連忙給他一個自信笑容後,就大步走到關媽媽病床邊。
「關媽媽好,我是孫嘉樂,是關正平的朋友。」孫嘉樂微笑地看著眼前這個白發發亮,皮膚白細的關媽媽。
必陳如意坐直身子,把孫嘉樂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一見這個女孩不像兒子以前女友全是女強人姿態,臉上表情更加好奇了。「是正平叫你來看我的?」
「他打電話告訴我關媽入院。我跟他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來探望您一下。關媽身體現在好一些了嗎?」孫嘉樂看著這臉色慘白得很不真實的關媽媽,心里閃過一陣難受——一定很不舒服吧……
「如果正平帶女朋友來看我,我會更好。」關陳如意嘆了口氣說道。
孫嘉樂看了臉色凝重的關正平一眼,知道這是她發揮演技的最佳時機。
「關媽,你也知道他這人就是什麼事都想太多,怕我們還有一大堆沒磨合的事,怕我們還沒走到廝守一生的地步,所以不敢帶我回去,我才會拖到現在才來看你。」孫嘉樂握住必媽比她還溫暖一些的手,輕聲說道︰「對不起。」
「你們真的是男女朋友?」關媽迅速坐起身,興奮地提高聲音。
「是。」關正平走到孫嘉樂身邊,手臂順勢就搭在她的肩膀上。
孫嘉樂因為看多了導演導戲,于是自動安排好自己的戲碼——她的身子往後一偎,靠到他的胸前。
必正平身軀微僵,低頭看著她。
孫嘉樂對他一笑,明亮杏眸里帶著愛意,唇邊的笑意卻帶點害羞。
他胸口一窒,看得傻了,不自覺地縮緊手臂,將她抱得緊一些。
她用手肘輕撞了一下他,一對耳朵變得粉紅了。
必正平雙唇不自覺揚起一抹輕笑,卻突然想到她應該是在演戲,雙唇于是很快地往下一抿。
要命,連他都快被她騙過去了,她的戲演得真好。
「你生我的氣,不高興我自行跟關媽說真相?」孫嘉樂用手指去撥他兩邊唇角,算準他不會在此時翻臉。
「沒有,我是擔心媽會不高興我沒先說。」關正平拉住她的手,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你們交往多久了?」關陳如意眉飛色舞地看著他們兩人的互動,只想抓起電話昭告天下。
「等你檢查完身體,我听完醫生的診斷之後,我再通盤告訴你我們的事情。」關正平說道。
「不讓我問清楚,我下午的檢查就不去做。」關陳如意固執地搖頭。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都把她帶回來,這還不夠……」關正平皺起眉,聲音也因為焦急而提高了幾分。
「哇,你們兩個嚴肅起來的神情簡直一模一樣,果然是母子。」孫嘉樂拍拍他的手臂,然後一手拉著他的手,一手拉著關媽,認真地說道︰「關媽,你放一百個心吧!我們是以結婚前提在交往的。如果只是隨便玩玩,他也不會帶我回來看你的。」
必陳如意紅了眼眶,低聲說道︰「那你答應我,要好好照顧他。」
「我會。」她點頭,然後吐吐舌頭看他一眼。「搞不好是他照顧我多一點。」
「誰照顧誰都一樣,重點是要陪著他。正平吃過一些苦,知道外面人情有多勢利,所以不輕易讓誰靠得太近,也不相信別人……」關陳如意想起兒子當年為了償債,四處低頭的樣子,忍不住拿過手絹擦了下眼淚。
「我會陪在正平身邊,然後,我們也會一起陪在你身邊的。」孫嘉樂坐到關媽身邊,也紅了眼眶。
這才是真正的父母親吧!不管在什麼時候,總是把子女掛在心頭,不像她那一對早早就將她放牛吃草的爸媽,心頭掛的永遠是他們的與愛情,只把她當成方便利用的跑腿子女。
必陳如意擦去淚水,頭卻漸漸地低垂而下,看著病房床單。
「其實……我已經是淋巴癌末期了,所以才會特別從加拿大回來,好跟你相聚最後一點時間。」關陳如意細聲說道。
必正平的臉色唰地慘白,他瞪著也在發抖的媽媽,他說不出話,整個人像被扔進冰窟一樣地動彈不得。
孫嘉樂也傻了,因為沒想到情況竟會變得這麼糟!
她很快地起身,把呆若木雞的關正平推到關媽身邊坐下。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要對我隱瞞你的病情!現在醫學這麼進步,就算是末期也還可以救治的。你為什麼整天待在家里耽誤病情!」關正平每一句話都在發抖,但他整個人卻僵直得像石雕一樣。
「我去找醫生。」他霍然起身,轉身就要往外沖。
「我的病有多嚴重,是我的隱私!你敢去找醫生,我們就斷絕母子關系。」關陳如意大聲說道。
孫嘉樂聞言,立刻張開雙臂抱住必正平,硬是將他拖回關媽身邊坐下。「听關媽把話說完。」
必正平不自覺地緊抓著孫嘉樂的手不放,好像她是能支持他不倒下的力量一樣。
孫嘉樂看著這個平時被槍指著頭,應該也不會變臉的男人,如今卻像是一根稻草就能壓倒的憔悴模樣,她于心不忍地抱住他的手臂。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可以再多花點時間陪你,替你找最好的治療……」關正平頹下肩,聲音無力地像在低語。
「我已經七十多歲了,我不需要手術、化療那些東西來折磨了。」關陳如意別開臉,對著床單掉眼淚。「人都是要死的,我只求一個好死。」
「不要提到那個字!」關正平大吼出聲,額上頓時青筋暴露。
孫嘉樂撫著他的後背,听見他像是被人痛擊一拳的喘息聲,她胸口一窒,不自覺地用雙臂環住了他,希望自己能幫他多分攤一點。
「你不該這樣隱瞞的!萬一我一直沒有女友,你就一直延誤病情到讓我後悔的地步?你知道我這陣子有多擔心你的身體嗎?你現在是在懲罰我長年不在你身邊嗎……」關正平喉頭一緊,他驀地低頭,再也說不出話。
孫嘉樂心一酸,眼淚開始咚地往下掉。
「我就是想過才決定這樣做的……」關陳如意嗄聲說道,伸長手臂握著兒子的手說道︰「我怕我離開後,就只剩你一個人。我不想死了之後,整個魂魄就掛心著你,升不了天、投不了胎,所以才會希望你快點帶個老婆回來。」
必正平沒法子抬頭,因為他的眼眶熱辣辣地痛著,隨時都會掉下淚來。
「嘉樂,你會幫我照顧他嗎?」關陳如意看向孫嘉樂。
「會。」孫嘉樂大聲地說道,還拍了一下關正平的肩膀。
必正平被她這重重一拍,精神倒是集中了一些。
他深呼吸,努力控制著情緒,畢竟他還有許多事要詢問及處理。
「那你們何時舉行婚禮?」關陳如意問道。
孫嘉樂呆住,瞬間手足無措起來。從女友三級跳到結婚這一關,這場戲難度太高,她還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只好用眼尾余光瞄向關正平。
只見他同樣呆若木雞,明顯地在媽媽期待的目光下,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我希望在我還沒進安寧病房之前,還能坐在婚宴上跟大家一起祝福你們。」關陳如意說道。
必正平來不及低頭,一顆淚水已經滑下臉龐。
「媽……」除了這一聲外,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像個孩子一樣地緊抓住媽媽的手。
「關媽,你別擔心。好好休息,一切都會有最好的結果。」孫嘉樂紅著眼眶站在一旁,為他們的親情而感動不已。
「我們會盡快辦好婚事的。」關正平說道。
孫嘉樂倒抽一口氣,卻還是強擠出笑容。
「好,我就等你這一句。知道你們有結婚打算,我說什麼都要把自己照顧好。你們兩個都過來給我一個擁抱,然後我要好好休息,準備參加你們的婚禮。」關陳如意拉著兒子和孫嘉樂的手,喜不自禁地微笑著。
必正平上前,雙臂緊緊攬住了媽媽和孫嘉樂。
孫嘉樂感覺到他顫抖的身軀,只能在心里祈禱——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