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澤豪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因為打了鎮定劑,她睡得很沉。和她的父母比起來,她算是幸運的,只受了些輕傷,但是當她醒來之後,必須面對父母雙亡的事實,不知道她要怎麼去承受和面對?
毫無血色的臉龐像白瓷一般潔淨、無瑕,長發散落在白色的枕頭、床單上,五官看似脆弱、清麗。他和警察談過,由她皮包里的證件,他知道她今年二十六歲,在銀行工作,似乎是一個平凡、簡單、幸福的女生,只是此後──
她的世界再也不一樣了!
闖禍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弟弟段浩威,追究原因,又是那老掉牙卻不能教每個人得到警惕的酒駕問題,即使他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吊兒郎當的弟弟還是不當回事,以為自己駕車技術好、酒量好,現在……
替自己唯一的弟弟收拾過不少爛攤子,他曾無怨無悔,因為他答應過父母要照顧弟弟,而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麻煩,他不會皺一下眉頭,可是現在是兩條人命,他要怎麼幫弟弟善後?
從來不喜歡童話里那些蠢公主的麥薇薇,這會卻覺得自己像是睡美人,仿佛睡了一百年之久,她該醒了!
她不是個懶惰蟲,不喜歡一直躺在床上,所以即使覺得好累,身體沉重、酸痛不已,她還是強迫自己睜開眼楮,試著用雙手撐起。
有人過來幫她,她感覺得出那是一雙有力的手臂,為她豎起枕頭,扶著她讓她向後靠,他的動作溫柔且貼心。
看向伸出援手的人,一向不相信世上有王子的麥薇薇,看到了一個挺拔、冷峻,面孔簡直可以和希臘天神相抗衡的男子,臉上不帶情感,可是眼中有溫暖,至少在他看著她時,她感受到了暖意。
「還可以嗎?」聲音充滿了權威和關懷,他沒有踫她,可是全身的力量似乎在影響著她,支撐著給她。
「我在……」像是問他也像是在問自己,目光在房間里四處打量。
「醫院病房里。」他直言告訴她。
「那麼……」她的頭又開始痛了,很突然,令她措手不及。「是有一場……車禍」
「是的。」他的語氣沉痛,「你踫上了車禍。」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願想起的記憶,麥薇薇也是,她並沒有失憶,雖然此時的頭痛令人想要去撞牆,但是她沒有忘記那一場車禍,自己坐在後座,而她父母坐在前座。
他們呢?
想問又不敢問的矛盾表情全寫在臉上,她知道凶多吉少,但是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只要她父母還有一口氣在,她就可以承受,現代醫學如此發達,還有像葉克膜那樣的體外循環維生系統,父母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謗據警方調查,麥薇薇是獨生女,沒有其他兄弟姊妹,段澤豪真希望自己可以帶給她好消息,因為她就像是一尊易碎的瓷女圭女圭,那麼的不堪一擊。
「你阿姨正在趕來醫院的途中。」輕聲但口吻堅定。「你叔叔也快到了。」
「我爸跟媽呢?」她突然問道。
「他們……」瞞得了一時,但是下一刻呢?事實就是事實,人死不能復生,不論如何,總要面對。「往生了。」
麥薇薇雙手緊抓住白色床單,緊咬著唇,她沒有哀嚎、沒有大哭,卻瞬間淚流滿面。
「對不起!」這三個字包括深深的歉疚。
「是你?」她眼神一凜。
「不是。」段澤豪沒有偉大到替弟弟扛下這重責,而且警方一查也知道不是他。「肇事的人是我弟弟。」
「你弟?!」麥薇薇怒問,「他人呢?」
「在警局做筆錄。」
「他還可以在警局做筆錄,而我父母卻死了……」她什麼都不要,只要爸媽還活著。「這不公平,你知道嗎?這一點都不公平!」
段澤豪當然知道不公平。但老天何時公平過?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即使在童話故事里,也不是每個角色都快樂、幸福,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
「我很遺憾而且抱歉。」他想要上前安慰卻止住步伐,因為她的眼神充滿敵意,明顯抗拒、排斥他靠近。
「道歉能改變事實嗎?」
「不能,但我會盡力彌補一切。」
「你是說……用錢?」臉上露出一個比死還難看的笑容。「用錢打發我或是用錢擺平一切嗎?」
「麥小姐,我不是這意思。」段澤豪一向沉穩,而且臨危不亂。「我是說我會負責。」
「闖禍的人是你的弟弟!」她終于怒吼出聲。
「但是我會負責,」他向她保證。「我會照顧你!」
「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你的照顧!你說你會負責,那你就想辦法讓我爸媽起死回生,我只要他們活過來啊!」他們一家人明明開開心心出游,為什麼現在只剩下她一人?
「我希望可以,但我做不到……」
「你說謊,你什麼責都負不了!」
「我會照顧你。」他重復這一句。
麥薇薇歇斯底里的邊哭邊猛力搖頭,「我要的不是這個,混蛋!我要的不是這個啊!」
保護她,怕她抓狂或是傷到自己,段澤豪不得不上前,雙手捧著她的頭靠向他的胸口,不讓她再折磨自己。
「如果我能預知這件悲劇的發生,哪怕賠上我的命,我也會全力阻止,但是……」
麥薇薇邊哭邊听,卻不再激動。
「對不起!我弟弟犯下這麼致命的錯誤,如果可以不顧兄弟情,我會借你一把槍。」
「拿來!」她冷酷的吐出兩個字。
「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諒,但是……我希望能有一個彌補的機會。」他由衷乞求。「不過絕不是給你一把槍。」
她漸漸的冷靜下來。就算他的胸口再厚實、再溫暖,她還是扯了下他的雙手,然後用力推開他。
「請你離開!」她命令他。
「我會等到你阿姨或是叔叔來──」
「不!我不要再看到和凶手有關的人!」她此刻看他的眼神帶著濃濃恨意。「你可以叫護士進來,我不想再和你多相處一秒鐘!」
段澤豪沉默的看著她片刻,然後拿出自己的名片,放在病床邊的小癟子上。
「二十四小時都可以找到我,你的長輩們有什麼要求、指教,或是你有什麼要我去做、需要我處理的事,都可以打給我。」他展現擔當的說。
麥薇薇只是又冷又狠的瞪著他。
「我會負責到底!」
「那叫你弟弟去死!」她負氣咆哮,「一命抵兩命,他不吃虧!」
「如果事情可以這麼解決……」吐出一聲沉重的長嘆。「想想其他可行的解決方式好嗎?」
「出去!」這是她的回答。
「我們會再踫面的。」
***
段浩威以新台幣十萬元交保候傳,暫時獲得自由後,第一個去的地方是他父母合葬的墓前。段澤豪一臉冷峻的等在那,一向玩世不恭的他見狀,立刻往墓碑前一跪。
「如果我可以一槍打死你而沒有任何罪惡感,我會立刻這麼做!」想起枉死的兩條人命,段澤豪不能控制自己的狠狠踹了弟弟一腳。
「哥……」
「兩條人命!就因為你酒醉駕車?」
「我不知道自己會這麼醉……」他不敢直視哥哥嚴厲的目光。
「你不知道?!」啪!一個耳光狠狠掃過去。「酒測值一點多,段浩威,你不是三歲小孩,你逞什麼能!」
「我以為……」
「你毀了人家一個美滿的家庭,奪走了兩個老人家的生命,你一輩子的良心能安嗎!」因為悲劇已經造成,段澤豪知道這些都是廢話。
「哥,我們可以用錢──」
「錢?!」大吼打斷弟弟的話,「你有錢嗎?」
「你有啊!」段浩威一向把哥哥當靠山、當提款機。「你有的是錢。」
拎起他的衣領,段澤豪本來想狠揍他一頓,結果弟弟的話令他猛的一驚。是他慣壞了浩威、是他寵壞了浩威,浩威才敢有恃無恐、才敢如此囂張,原來真正的凶手是他!
把弟弟往地上一扔,他看著爸媽的墓碑,突然雙腳一軟的跪下。
「爸、媽,我答應過你們會盡全力照顧浩威,但是愛之適足以害之,是我造成他今天這種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反省的惡劣個性,我不能再這麼盲目下去,不能再縱容他了!」
「哥……」
在父母的墓碑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段澤豪倏地起身。
「你想做什麼?」感覺不妙,段浩威抓著他的手臂。「你不能不管我!」
「你等著坐牢吧!」他心痛道。
「我才不去坐牢!要我坐牢,我寧可去死!」
「浩威,犯了錯誤就要付出代價。」
「我又不是故意要撞死他們的!」
「但你撞死人是事實。」
「我是撞死了人,但我也不想這樣的事發生。」段浩威眼眶一紅。「我也是有人性、有良心的,我……很抱歉,但是人都死了……」
「所以你要負責!」他絕不會再包庇他。
「我向你借錢,看看對方要多少錢才肯和解,哥,我會一輩子為你做牛做馬!」見哥哥無動于衷,他態度轉變,想用父母壓他。「你答應過爸媽要照顧我,而你的‘照顧’就是讓我去坐牢嗎?」
「段、浩、威!」段澤豪氣到七竅生煙。
「活著的人比較重要!」他才不管別人死活。
「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自己犯了錯卻想推卸責任,他怎麼會有這種弟弟!「人家原本一個完整的家庭,現在父母突然走了,剩下一個孤女,你要她怎麼辦?」
「我娶她!一輩子照顧她好了。」段浩威不經大腦思考的月兌口而出。
「你!」又是一巴掌甩去。段澤豪真想親手打死這個目無法紀、無法無天的弟弟。「你以為她會點頭嫁給你這個凶手嗎」
「我隨便說說嘛。」段浩威不敢叫痛,知道哥哥在氣頭上,再痛他也得忍下。
「你真該遭千刀萬剮!」
「哥,我不是有意的。」
「醉不上道,喝酒不開車對你來說都是屁話嗎?」段澤豪可以赤手空拳揍扁弟弟,但是在父母的墓前,他不能這麼做。「有我這個有錢的哥哥替你善後、擦,你就什麼都不怕了嗎?」
「哥,最後一次幫我,如果你再逼我,」段浩威撂下狠話,「我會先死給你和爸媽看。」
「你是在威脅我嗎?」
「我是在求你,最後一次。」
「段浩威,好漢做事好漢當!」
「哥,就這一次!」段浩威承諾,「你打也打了、踹也踹了,好歹我是你唯一的手足,就幫我這最後一次,我發誓絕不再給你惹麻煩。」
段澤豪心中天人交戰,尤其是在自己父母的墓地,他怎能狠心拒絕親弟弟的要求?
「你先去靈前向麥家夫婦上香。」
「應該的!」
「我會想辦法支開麥薇薇,我怕她會在她父母的靈前親手掐死你!」段澤豪和她的阿姨、叔叔談過,長輩們是比較傾向和解,希望能拿到一筆錢,照顧她的未來。
「你安排吧!」只要不坐牢,段浩威全听他的。
「然後我要你離開台灣。」
「離開台灣?!」段浩威一驚。「沒這麼嚴重吧?你打算把我驅逐出境嗎?」
「浩威,台灣的誘惑、娛樂太多,舅舅在紐西蘭過著與世無爭的退休恬淡生活,我要你過去那里修身養性,好好的想想你的人生到底該怎麼走。」段澤豪直接替弟弟做決定。
段浩威露出勉為其難的表情,哥哥只說是「修身養性」,可沒說要他老死在紐西蘭,以目前的情況……換個環境也好。
「我去。」他無奈同意。
「你敢不去嗎?」
「哥……我知道錯了。」
「但願你真學到教訓。」段澤豪看了看父母的墓碑。「爸、媽,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期待弟弟能改過向善。
***
麥薇薇想要的是一個溫馨、私密的告別式,可是段澤豪帶了近一百個人來參加她父母的葬禮,好像死者是多重要、多有人望的名人。他以為他這麼做就可以扭轉一切嗎?
阿姨告訴過她段浩威來給她父母上過香。那又如何?能讓這事沒有發生過嗎?知道她不想和他們姓段的有任何接觸,所以段澤豪都是找她阿姨、叔叔商量事情,不管喪禮有任何需要或是花費,他都全部負責,沒有第二句話。
但即使他做得再多,也不可能得到她的認同或是諒解!她的父母離開了人世,失去最親的家人,再多補償又如何?錢買不回人命啊!
一路陪著麥家夫婦去火葬場、入靈骨塔,段澤豪仿佛把麥家夫婦當作是自己的父母般,所有的禮數都做足,能做的全都做了。
麥薇薇冷眼看著他的舉動,因為是父母的告別式,有那麼多親友在,她不想把場面搞得太難堪,但是在離開靈骨塔之前,她決定和他把一些事講清楚、說明白。
「你那個‘凶手’弟弟呢?」她厲聲質問,「今天他為什麼沒有出現?」
「他在紐西蘭。」段澤豪不想欺騙她。
「他棄保潛逃?!」她大驚。
「法律上的問題,我會請律師去處理。至于賠償──」
「你幫助他落跑的,對不對!」她指著他的鼻子怒斥。「好一個手足情深啊!反正你有錢,這種安排對你而言是小事一樁。」
「他就算死了,也無法喚回你父母的生命。」
「但至少表示這世上還有公道!」他們無法體會她一夕間失去雙親的痛!
「以命償命嗎?」
「落跑算是負責、算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為嗎?」麥薇薇撫著胸口怒吼,「至少他該受到法律的制裁,他該去獄中好好反省,逃去紐西蘭算什麼?享樂嗎?這叫逍遙法外!」
段澤豪無話可說,因為她的指責合情合理。
「本來以為你可能有點良心……」她鄙夷的瞪視他一眼,冷哼道︰「但兄弟就是兄弟。」
「麥薇薇……」段澤豪決定談點比較實際、比較有用的話題。「我和你叔叔談過,他認為賠償金──」
「我叔叔敢要這筆錢?!」她打斷他的話。
「不,他是為你爭取的。」段澤豪立刻解釋。
「為我爭取?」
「他希望你未來的日子衣食無缺。」
「我現在就衣食不缺。」她可不想利用自己父母的死來謀利。「我有工作,我有爸、媽留下的房子,還有他們的意外死亡保險理賠金,我不需要錢,我更不會餓死!」
「話是這麼說,但是……」明知她不是貪婪的人,可是如果她肯要錢,他的心里會好過一些。
「你想用錢買心安?」她一語道破。
「錢多總是比較……」
「錢多買回我父母的命嗎?」
「你知道不行!」段澤豪痛苦又低沉的回道︰「可是它可以確保你過比較好的生活,你甚至可以不必再工作、不必再辛苦的──」
「然後當個好吃懶做、混吃等死的廢物嗎?」她瞪著他。「我不是這種人!我喜歡工作、願意自食其力,我不要你一毛錢!」
這不在他的預期中,他寧可她「勒索」他,向他要上天價的數字,這樣他就不會對她滿心的疼惜、不忍和關切,他多希望能替她趕走這些痛苦。
「如果你真有誠意,叫你那個凶手弟弟從紐西蘭回來,回來台灣面對他的刑責!」她只有這個要求。
「對不起。」段澤豪鞠躬致歉。
「有錢人就可以玩弄法律?」她不要道歉,她要凶手受到懲罰!
「我答應我父母要照顧我唯一的弟弟。」
「所以即使他殺人、放火、奸婬擄掠,你都可以替他想辦法月兌罪嗎?」她厭惡的質問。「你不像是這種人,真的不像!」
段澤豪只有站著挨罵的份。
「是非不明、縱容犯罪、只手遮天,你以為老天沒在看,沒有報應嗎?」麥薇薇冷言冷語。
段澤豪回頭看看身後高高聳立的靈骨塔。他相信報應,但是唯一的弟弟、父母的臨終遺言,他這個做哥哥、做兒子的又能如何?
「我不要錢,我只想等著看段家的報應何時會到!」她說得咬牙切齒。
「這樣會讓你快樂一些嗎?」他皺眉。
「良心不安、晚上睡不著覺的人不會是我!」將滿腔的憤怒丟回他身上。
「麥薇薇,寬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如果可以選擇原諒別人,那對自己也會是一種釋放。」雖然他沒讀過聖經,他想上帝也會說這些話。
「瞬間失去父母的人不是你……」她慘笑。
「對不起……」
「家庭破碎的人不是你……」
「我有誠意──」
「日後要一個人過生活的更不是你!」他有什麼資格要求她寬恕他弟弟?
「我可以──」
「而那個制造這個悲劇的人竟然在紐西蘭?」她搖頭,一個冷到極點的眼神射向他。「有錢真好,你是用私人飛機把他送去紐西蘭的嗎?你們一定有親戚或是朋友在那里,有錢有勢真好!」
段澤豪忍辱負重此刻哪怕麥薇薇出手打他或是踢他、朝他臉上吐口水,他都會接受,但她不要錢……這令他頭大。
「再好好想想,不必急的,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聯絡我。」他擺低姿態,想平息她的怒氣。
「不!我要在這里和你劃清界線!」她雖然不是有錢人,但很有骨氣。「一切到此為止。」
「不可能!麥薇薇,我對你有責任。」他絕不會丟下她不管。
「不!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我會照顧你!」他言出必行。
「錯!我只要你滾遠一點!」
「難。」他一言九鼎,說到絕對做到,「我會替我弟弟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