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少爺,這孩子是……"
當司空瑞半哄半拉地帶著小乞丐回到家中時,已近黃昏。
長年跟隨司空瑞的老總管溫祥一瞧見自家少爺回來,立刻迎上前去,只是沒想到司空瑞身邊還跟著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小乞丐,教他好生懷疑。
"溫伯,麻煩你帶這孩子去沐浴包衣,再弄點熱食給他吃。"司空瑞將小乞丐推到溫祥身邊,再低頭瞧瞧自個兒身上沾染得十分髒污,忍不住搖頭。
雖然他並非是特別愛干淨,但瞧見身上被小乞丐拉扯過的衣角幾乎都有沾著泥土的手印,他就覺得很礙眼。
看起來他跟小乞丐一樣需要沐浴包衣。
"放開我!你一定是想把我弄干淨,然後關起來帶去賣掉對不對?我早就知道了,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官。放開我,不然我就咬舌自盡傍你們看!"
小乞丐被溫祥緊緊地拉住衣領,動不能動、逃不能逃,只可張著嘴拚命地嚷嚷,看看司空瑞會不會因為嫌他太吵而趕他出去。
"瑞少爺,這、這個乞丐是打哪兒帶回來的啊?"溫祥忍不住出聲問道。
"撿來的。"司空瑞簡單應道。
不論他是怎麼與這少年相遇,總之最後他等於是把這個流落街頭乞丐給撿回家了。
所以他這麼說應該也沒錯吧?
"撿來的?"溫祥瞪大眼低頭瞧著自個兒手里抓著的孩子,再看看自家少爺認真的表情,雖然明白司空瑞從不開玩笑的,可是這……
這可是個人哪!不是貓啊狽的,哪有可能路上隨便繞一圈就能撿一個回來?
"放開我啦!你們這群官人沒個好東西!"小乞丐依然大聲嚷嚷著。
司空瑞感到有點頭痛。
看溫樣那副疑惑的模樣,好似他拐帶哪戶人家的小孩回來,而這個小乞丐偏偏又很不合作,讓他一個堂堂的歸德中郎將、新任南械郡尉,看起來活像個騙子一般,真是冤枉他。
"瑞少爺,不是我想懷疑你,可這孩子……夫人在少爺離家時交代過我,要我多注意你身邊來路不明的人,免得你被人給騙了或拐了。"
溫樣盡責地將自家夫人,也就是司空瑞的娘親在他赴南城上任時所交代的話給搬出來當靠山,希望司空瑞能夠稍微解釋一下眼前的情況,不要總是"沉默是金"的態度含混帶過,讓他們這些僕人模不著他這位少爺腦袋里在想什麼。
"溫伯,我已近而立之年,不是十來歲的孩子。"即使出聲辯解,司空瑞依然堅守"簡潔有力"的原則。
不是他喜歡故作神秘,他不過是單純地覺得言多必失,因而自小便養成言簡意賅的習慣罷了。
而且,他娘親腦袋里在想些什麼,他這個做兒子的怎麼會不清楚。
什麼注意來路不明的人、什麼給人拐騙,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說辭罷了,他娘親真正要溫伯注意的,應該是他身邊是不是有他們司空家成員不認識的女人出現吧!
雖然他也明白他娘親急欲要他這獨子成親,但他很想找個機會對他娘親說明,他就是對女人沒刊.麼太特別的感覺,要他成親還是靠上天賜緣吧!
他娘親這麼個緊迫盯人法,只會讓他更想逃避而已。
"瑞少爺,那這孩子……"溫祥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好再問一次。
畢竟給他飯吃的是現任的司空家老爺,那是司空瑞這個將來的老爺,所以當家主母交代的任務,他還是得好好執行。
"他是個乞丐,我想讓他留在府里打雜。"司空瑞迅速做好決定,免得他們三人繼續站在廳堂里糾纏爭吵,讓他連沐浴淨身的時間都沒有。
"原來如此……"溫祥自動將司空瑞的話解釋成︰"瑞少爺今日大發慈悲,做善事收留個流浪乞兒,那麼,我立刻替這孩子打點一下,再帶他來見瑞少爺。"
"去吧!"司空瑞覺得有點疲累,再加上小乞丐拚命地吵鬧,讓他只想快去休息。
"那麼請瑞少爺先回房休息,我立刻命人為瑞少爺備好熱水和干淨衣服。"
說罷,溫樣便拉著吵鬧不休的小乞丐往後院而去。
司空瑞見小乞丐被溫樣帶走,忍不住搖頭苦笑。
沒想到最後竟是由他收留這孩子。
罷了,反正駐守在南城一待便要三年光陰,身邊少個跑腿打雜的小書僮倒也挺不方便的,離家赴任時他又只帶來溫們與幾名打掃做飯的僕人,留下小乞丐也好,一來可幫著溫伯做點雜事,二來有機會讓這孩子在他身邊多念點書,將來他或許能成為皇上的助手、地方百姓的好父母官,這也算是件一舉兩得的好事。
敲門聲響起時,司空瑞正背對著門口,一心只想著要將手里那本書的最後幾頁看完,於是很習慣地隨口應了聲,沒去多想來人是誰。
門扉開啟又閉合,細微的腳步聲有別於司空瑞平日習慣听見的音調,讓他反射性地防備起來,緊跟著自然是回頭查看。
"誰?"司空瑞長年練武,喝令聲教人听來彷佛如雷灌耳。
"是我啦!"
一張清秀的鵝蛋臉出現在司空瑞的視線範圍,仿若深潭的黑瞳瓖在其上,底下則是小巧的俏鼻與一張淡紅的唇。
嬌小的身材被包裹在尺寸有些過大的藍布衣袍里,來人不甚自在地用雙手絞扭著卷起兩折布料的袖口,而後又緊緊拉住松垮的衣襟,一臉努力地想讓自個兒看起來極為嚴肅,反倒令人忍不住想發笑。
"你……"司空瑞有些詫異地瞧著眼前的訪客,好不容易才認出他便是剛才那個吵死人的"乞丐少年",同時覺得少年的模樣看起來怪怪的,好像有那麼點不太對勁。
可是,到底是哪邊不對勁司空瑞又說不上來。
倘若硬要他說出個理由來,只能說這少年身材實在是太過嬌小,臉蛋又太過秀氣,讓他看起來活月兌像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而非在街頭巷尾乞討的少年。
"你一直瞧著我做什麼?"小乞丐戒備地瞪著司空瑞,"想抓我去賣對不對?我就知道你不過是在假好心,你們這些官……*"
小乞丐滔滔不絕的抱怨和責罵聲讓司空瑞幾乎想要拿塊布塞住他的嘴巴。
司空瑞暗付,怎麼這孩子的模樣看起來如此可愛,說起話來卻是帶刺的比誰都毒咽?
這小乞丐八成是在外頭流浪得太久,看過太多人心的黑暗面,所以才會變得這麼不信人……呃,是不信官爺們吧!
"你的名字叫啥?"
雖然同情小乞丐過去的遭遇,但司空瑞可不打算放任小乞丐繼續抱怨下去,所以決定早早制止小乞丐對他的語言攻擊。
"我的名字?"小乞丐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司空瑞引開。
"對。"司空瑞點點頭,對能如願以償讓小乞丐住嘴感到滿意。
"我叫宮白榆。"小乞丐說著,又是一句質疑的話︰"你問那麼多做什麼?想賣掉我是吧?我可是丑話說在前頭,我這副德行賣不了幾文錢的,說不定你還得賠本賤賣,所以你最好聰明點早些把我放了吧!"
司空瑞頭大地閉上眼,不解宮白榆怎麼動不動就把"你想賣掉我"這句話掛在嘴邊。
雖說宮白榆長得確實挺可愛的,如果是喜好男侍童的人或許會喜歡,但是很抱歉,他司空瑞可沒那樣的興趣。
"你想太多了。"司空瑞做出結論。
這點是他最想向宮白榆澄清的。
"是嗎?"宮白榆依然是一臉狐疑。
"不過,我相信你j可以賣個好價錢。"司空瑞打量著宮白榆姣好的臉蛋,發現洗去泥巴與灰塵的他看起來確實頗為可人,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先前在街頭踫上的何老爺i況不定也是基於這個原因才故意找宮白榆麻煩。
"我就知道!"宮白榆反射性地破口大罵︰"你們這群沒良心的官!"I
"我自認良心尚存。"司空瑞可不想接受這種莫須有的指控。
"那你還說我可以賣個好價錢。"宮白榆嚷道。
"但我沒說要賣了你。"司空瑞提醒道。
"那你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宮白榆眯起眼,"別跟我說你忘記自己說過什麼話。"
"你長得很可愛。"司空瑞不假思索地應道。
司空瑞知道這句話听在宮白榆耳里可能會令他覺得有點不舒服,畢竟他是個男人,就算他看來不過十五、六歲,但也算是半個大人了,被人夸贊可愛大概不會高興。
不過,他可是打從心底覺得宮白榆可愛,因為除了這個形容詞,他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詞來。
爆白榆一來不如女子嬌艷柔媚,二來缺少大家閨秀的賢淑羞怯,三者沒凹凸身材,四者不順從婉約,所以他若說宮白榆漂亮嫵媚那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可偏偏比起一般男子,宮白榆又不如武人那般陽剛剽悍,身材過太過消瘦嬌小,臉蛋比起讀書人更是過分秀氣陰柔,所以就算他想說他溫文儒雅、斯文俊秀,也實在說不出口。
想來想去,"可愛"這個形容詞倒是挺適合宮白榆的。
爆白榆像只正在張牙舞爪的幼貓,明明沒什麼攻擊能力卻依然弓起身子、豎起尾巴,露出凶惡目光,企圖嚇唬敵人。
可惜他這副模樣看在司空瑞眼里,只令司空瑞倍覺可愛,更想逗弄他,而非受到嚇阻。
"可、可愛?"宮白榆听見這詞,雖然沒有露出司空瑞料想中的受傷表情,但是卻往後連退三大步,背脊幾乎都要貼上門板了。
司空瑞好笑地望著宮白榆,"你不喜歡被人這麼說吧?"所以他才換了個詞,說宮白榆可以賣個好價錢,目的就是不想傷人。
"不。"宮白榆死命地搖頭。
"我道歉。"司空瑞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狀,"是我失禮在先。"
"不是。"宮白榆再度搖頭,表情依舊古怪。
"不是什麼?"司空瑞納悶地問道。
"我不是不喜歡被人這麼說。"宮白榆解釋道。
"那麼?"司空瑞霎時模不著頭緒。
"我死去的爹爹曾經說過,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千萬小心夸我可愛的男人。"宮白榆瞪著司空瑞,又續道︰"尤其更要小心像你這種衣冠楚楚的男人,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你是不是不安好心眼。"
"常有人這麼說你嗎?"司空瑞產生了疑惑。
一般說來,有哪家的爹爹會對自個兒的兒子說這種話的?除非宮白榆真的常被陌生男子追求,否則他爹爹怎會出言此叮嚀他。
爆白榆點點頭應道︰"以前爹爹還在的時候,偶爾有鄰居這麼夸我,但自從我流落街頭後就沒了。"
想也知道,穿得人模人樣、乾干淨淨的孩子誰不愛呀?比起流落街頭穿破衣、一臉塵土的乞兒,干淨的孩子自然討人喜歡。
"你……"司空瑞突然有越來越多的疑惑,令他有種非得一探究竟的沖動。
"我什麼?"宮白榆反問道。
"恕我失禮。"司空瑞瞧著宮白榆的臉龐,忍不住月兌口而出︰"你……是男、是女咧?"
司空瑞可以指天為誓,他絕對不是故意這麼懷疑宮白榆的。
但是種種跡象卻讓他不得不對宮白榆起疑心。
因為天底下有哪個爹爹會成天擔心自家兒子被男人拐騙的問題?甚至開口要兒子小心。
祁國境內雖然偶有為大眾所不容的戀情出現,但也僅止於曇花一現,從未能大剌剌地呈現在眾人面前。
所以不管怎麼想,司空瑞都覺得結論應該只有一個。
"我是個女的啊!"宮白榆清亮的聲音讓司空瑞的疑惑在瞬間獲得解答。
丙然就如他所料,宮白榆真是個女孩子!
"有什麼不對嗎?"宮白榆納悶地瞧著一臉古怪的司空瑞,"我知道我的樣子不太像個女孩家啦,可是沒辦法呀!成天找吃的就夠辛苦了,我總不可能再動腦筋去打扮自己吧!"
"不是這個問題。"司空瑞搖搖頭,問道︰"你既然是個女孩家,怎能混在男人堆里?"他記得乞丐都是成群窩在街角或郊外空地度日的,宮白榆一個女孩家混在其中,對她總是不好吧!
"拜托,這問題應該問你們這些官吧!"宮白榆突然皺起眉頭大聲反駁。
"我?"司空瑞挑挑眉,"怎麼說?"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你們這些官爺貪財,老愛收受賄賂,我也不至於被爹爹那個不成材的不肖子趕出門,甚至是落得在街頭乞討的下場。若不是你們總愛在百姓生活困難之際徵收重稅,讓百姓連溫飽都成問題,街頭巷尾哪兒來那麼多乞丐嗎?你當大夥兒是自願當乞丐的呀?如果大夥兒部有飯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又有工作的話,鬼才會想當乞丐!"
爆白榆也不管司空瑞是不是會對她加以責罰,反正她現在都進了司空瑞的家門,要殺要剮都隨便他,所以她也沒什麼好顧忌的,索性將隱忍多時的怨氣一古腦兒地全發泄出來。
就算最後她惹得司空瑞惱羞成怒,讓他想將她給殺了或賣了,至少她已狠狠地吐過怨氣、罵過人了,心里也比較不會感到不舒服。
然而司空瑞並沒有如宮白榆想像發怒,也沒出聲罵她。
司空瑞只是臉色凝重、沉默許久。
司空瑞很清楚宮白榆說的都沒有錯。
"人民有饑,天子與朝臣皆有其過。"這句話足皇上所說的沒錯,但真要做到讓人民衣食無缺可是困難重重。
畢竟朝中大臣不是個個都盡忠為國,即使皇上即位後暗中大力掃蕩奸臣貪官,但地方上的小闢小吏壓迫百姓的各種惡行卻總是難以被人揭穿,因為皇帝總不可能成天到處巡視、調查吧?
也許他會遇見宮白榆是天意。
這樣他這個新任的南城郡尉才不至於被南城郡守夏天里等人的偽善而給蒙騙,否則皇帝刻意派他到南城來的用意可要付諸流水了。
"喂!你怎麼都不講話啊?"宮白榆小心翼翼地瞧著不吭一聲的司空瑞,還以為他神游太虛去。
"沒什麼。"司空瑞淡淡地應道。
"沒什麼?"宮白榆質疑道︰"那你剛才靜默那麼久在想什麼?該不是在考慮要把我賣給誰,還是殺了我以後要把我扔到哪里去吧?"
"我說過,你想太多了。"
司空瑞也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沉默不語,總讓旁人搞不懂他腦袋里在想什麼,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同人對話抑或在發愣。
司空瑞認為每個人所說出口的話都有其應負的責任包含在內,任何不負責任的言語與半開玩笑的言談對他而言都是廢話,所以他才會養成沉默寡言又不開玩笑的習慣。
就像剛才,也許他該將自己的顧慮告訴宮白榆,才不至於引來那麼多的誤會,更不會因此得忍受她的喋喋不休,但是他來南城駐守的使命其實沒必要告訴宮白榆,因為那說不定反而會為她招來殺身之禍,畢竟官場並不單純,倘若他要收留宮白榆,還是別讓她知道太多比較好。
基於這些原因,司空瑞只好選擇閉嘴不說明自己剛才在想什麼。
就算這樣的態度會讓宮白榆覺得他在敷衍了事,他也不願多言。
"既然你說我想太多,那麼你帶我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宮白榆倒想听听司空瑞會說出什麼樣的理由來哄騙她。
"我對溫伯說過不是嗎?"司空瑞記得自己帶宮白榆回家時;已經當著溫伯的面說明原因,莫非宮白榆只顧著吵鬧,根本沒在听他說話?
"你說什麼?"宮白榆眨眨眼,想起自己那時只顧著想辦法逃走,哪兒來時間去听司空瑞說了些什麼。
"我說要留你下來打雜。"司空瑞無奈地重復收留她的原因。
"你開玩笑嗎?"宮白榆瞪著司空瑞。
"我不喜歡說笑。"司空瑞搖頭反駁道。
"留我下來打雜?你真的缺人嗎?"宮白榆可不想平白無故接受旁人的恩惠,畢竟錢債好還,人情債難還,她才不想這輩子欠人一堆恩情待下輩子來還呢!
"我缺個書僮。"司空瑞不會傻到听不出來宮白榆在介意什麼。
"真的?"宮白榆偏著腦袋,睜大眸子像只警戒心過重的幼貓,讓人忍不住想好生疼惜。
"跟著我很辛苦,你可以選擇留下或離開。"司空瑞說的是實話,他有一大堆書等著整理,宮白榆若真的跟在他身邊多的是機會報恩。
不過,他還是會找機會教她念點書。
雖然女子不能上朝議政,但以後宮白榆若是覓得戶好人家嫁了,多識點字在教導孩子時總是有幫助。
"只要你是真的缺個書僮,不是可憐我的話,我無所謂。"宮白榆搖搖頭,"何況,我說過要報恩的。"
如果能待在司空瑞身邊,她總有一天會找到機會幫忙他吧!
"你決定相信我不是要賣了你嗎?"瞧見宮白榆篤定的眼神,司空瑞忍不住反問她。
"我決定暫時相信你。"宮白榆雙手叉著腰,一副鬼靈精的模樣,"不過我可是丑話說在前頭喔,哪天若是讓我知道你跟那些貪財的官爺沒兩樣,當心我會在你的飯菜里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