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是我。」
「噢,親愛的,你兩天沒給我電話,一切還好嗎?」
濃濃的憂心與關懷,穿過手機蕩入耳底,听起來情深真摯,就像全天下擔心丈夫安危的好妻子那樣。
「臨時得出任務,很抱歉沒先通知你。」
「只要你人安全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不重要?真的嗎?難道她從不懷疑,他很可能是撒謊欺騙,打著辦公之名,行偷情之實?
難道她不應該假借關心,詢問這一次的任務內容,哪怕他會以事關機密而拒絕透露,她也應該問的,不是嗎?
畢竟,不安與猜疑,這樣的事情絕對會發生在一對新婚不到一年,丈夫至少有過半時間不在家的夫妻身上。
即便她善解人意,她不願讓他感到煩心,她也應該透過旁敲側擊的方式打探,就像他那些同事的老婆一樣,她們總是這麼做。
不,她從不。
她不好奇他的工作,不好奇他臨時取消休假的原因,她的語氣總是那樣冷靜,不亂發脾氣,不耍性子,不嗦,不過問他的動向。
她儼然是男人夢寐以求的體貼嬌妻。
她的體貼散發出一種古怪的自信,就像是篤定他不可能在工作以外的時間亂來,更像是她能夠牢牢掌握他的行蹤,而他並不清楚原因。
又或者,這一切只是他多心?
「寶貝,約翰病了,我得留守總部。」
「噢,替我向約翰問候。還有,答應我,要按時吃飯,照顧好你自己,好嗎?」
窗外飄落雨絲,遠處的艾菲爾鐵塔在雨霧中矗立,凱爾握著外帶咖啡,站在咖啡店的紅色頂篷下,回想著數個鐘頭前與蕾妮的電話內容。
他撒了謊,約翰沒病,他沒必要留守,事實上他的假已經累積太多,休上一整年都不成問題。
「老大,你看見的這些,真的就是全部了。」當雷將搜集來的個人檔案交到他手里,並且用著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他就明白這份檔案有鬼。
當初出于愛與信任,他只有簡單調查過蕾妮的家庭背景,其余的大多是透過蕾妮自己透露得知。
雷在情報搜集這個領域是專家,再加上ICPO提供的資源,除了國安性的機密要件以外,他敢打賭沒有什麼情報是雷弄不到的。
雷會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這代表個中大大有玄機。
巴黎的天空暗下來,斜飛的雨絲打濕了凱爾一側肩膀,他喝光手里的咖啡,將杯子扔進腳邊的垃圾桶。
這時,一個穿著開襟毛衣,手上提著公事包,氣質像學者或文書員那一類的中年男子,小碎步躲進紅色頂篷下。
最特別的是,男子胸前的口袋別了一枚獅子圖騰胸針,當凱爾確認的眸光從胸針移開時,正好對上男子謙和的微笑。
「你應該就是「大貓」?」男子問道。
「你是「獅子」?」凱爾反問。
「看來我們應該就是彼此在等的人。」男子笑了笑。
「希望你帶了我需要的東西。」凱爾爽快直接地說道。
「當然。既然你是老莫介紹的人,我怎麼可能讓你失望。」男子邊說邊低下頭,從公事包里抽出牛皮紙袋。
老莫是從ICPO退休的老線人,年輕時曾與無數的國際性犯罪集團打過交道,跟黑白兩道皆有交情,但他的脾氣古怪,個性有些瘋癲,曾經反咬過ICPO,導致數樁重大任務失敗,因此ICPO早已不跟他往來,也嚴格禁止各部門與老莫接觸。
凱爾會認識老莫純屬意外,一次破獲國際走私的行動上,他意外逮捕了老莫,老莫私下與他交易,供出了另一個人口販運集團的內幕,換取免去牢獄之災。
那次過後,他才從布萊恩口中得知老莫的線人身分,進而與老莫私下有著密切的往來。
他已經很久沒跟老莫聯絡,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是為了調查新婚妻子,不得不動用老莫的關系。
「你知道有的人精通此道吧?」男子的問話拉回凱爾的心神。
凱爾挑眉不語。
「他們擅長抹去一個人存在的痕跡,再填入全新的,透過那些檔案資料改寫一個人的人生,而且做得完美無瑕。」
正當凱爾不明白男子為何會提起這些,男子接著又說︰「我已經很久沒踫上這樣的對手,對方真的很厲害,我差點就要投降,差一點。」
凱爾眼底升起一抹困惑,但他沒浪費太多時間在這個問題上,他在意的是與男子交易的檔案。
正當他準備打開牛皮紙袋時,一只手無預警的按住他,他抬眼,對上男子微笑的臉。
「在你打開這個檔案之前,我想先給你一個勸告。」男子說道。
「什麼勸告?」凱爾面無表情的回望。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委托我查這個女人,但在我調查的過程中,我曾經屢次受阻,還差點惹禍上身,我才知道這個女人有多麼棘手。」
聞言,凱爾的心陡然往下沉。
「我不清楚你這只「大貓」是什麼人,但我相信會透過老莫找上我的,肯定也不是多干淨,我得警告你,別輕易招惹這個女人,她很危險,最危險的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背後的人。」
「夠了,你干涉太多了。」凱爾冷漠地打斷男子。
「我知道。」男子笑道,聳了聳肩,假意瞥了一眼頂篷外的雨勢,喃喃低語︰「看來這場雨是打算下到午夜了……」
凱爾不再理會男子,果斷地打開牛皮紙袋,抽出里頭的檔案。
資料上那一張冷艷絕美的女性照片,狠狠沖擊著他所有的感官知覺,他的胃部開始緊縮抽動,呼吸變得急促。
照片上的人是蕾妮,他親愛的妻子。
但,在這張資料上,她不叫蕾妮,照片下方印著一個陌生的名字。
小紫(violet)。
那個與他的妻子有著一模一樣面孔的女人,名叫小紫,或者紫羅蘭。
這個女人的背景很精彩,而且非常驚人。
首先她是費雪栽培的女特務,曾經協助費雪成功設局威脅各國政要,更曾經幫他解決數樁黑幫糾紛。
資料上條列出每一樁與她有關的重大案件,以及她卷入的各個黑幫命案,當然,里頭牽涉的人太多,她不過是其中一個。
「你知道費雪培養了許多女特務吧?」男子忽然插嘴。
凱爾沒理他,或者該說,他已經沒有多余心力理會外界的聲音,只因他手中的資料正在摧毀他所想象的真實。
「大家稱呼這些女特務為「費雪的花」,因為她們的名字向來以花來命名,莉莉Lili(百合)、艾莉絲Iris(鳶尾花)、蘿絲Rose(玫瑰)、黛絲Daisy(雛菊),還有……」
男子頓了下,瞄了一眼凱爾手里的照片,說︰「小紫violet(紫羅蘭)。」
凱爾面色僵硬,難以置信的眸光凝結在那張照片上,耳邊鬧哄哄的,除了男子的說話聲,還穿插著許多來自回憶的雜音。
你好,我是蕾妮。
我是被領養的,但我的家人都恨愛我,他們支持我來法國開展藝術事業——噢,對了,我似乎忘了告訴你,我是自由插畫家,先前在巴黎的一間廣告公司上班。
好丟臉喔,我看到血就會頭暈。
救救我,我好害怕……
親愛的,沒關系,你盡避去吧,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凱爾,我愛你。
那一聲聲溫柔無害的甜美嗓音,在凱爾耳畔諷刺地回響。
謊言。
全部都是謊言。
那些溫柔體貼,那些天真甜美的笑,全是用來掩飾真相的假面具。
他被耍了,被一個他認為自己了解全部,並且願用生命去保護她、愛她的女人耍了。
男子望著俊臉僵白的凱爾,眼中透出一絲憐憫,不無安慰地說︰「她很美吧?不知有多少男人被她迷得團團轉,甘願為了她毀掉自己。」
「你根本不了解……」凱爾僵硬而艱難的揚嗓。
「我當然了解。」男子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天色,夜幕來得早,巴黎的天空已被黑暗籠罩。
凱爾表情復雜地瞪著男子。
「是你要我調查她的,別忘了。」男子轉回眼與他對視。「我可沒有故意侵犯你的隱私,如果你這麼在意,那麼下次別再請別人調查你的老婆。」
是的,透過調查的過程,這個男子肯定已經知道他的來歷背景,甚至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串連一起,知道他被枕邊人耍了。
「別責怪你自己,她是費雪最看重的女特務,她最擅長偽裝跟演戲,有太多人栽在她的演技下。」男子同情地說道。
凱爾難掩憤怒的看著男子,下顎肌肉明顯抽緊,但語氣還算平靜地說︰「夠了,你可以走了,我想安靜的讀完這些資料,而且是單獨一個人。」
男子聳了聳肩。「抱歉。」
直到男子離開,僵立在原地的凱爾才進到咖啡店找了個角落位子坐下,重新將那份資料讀完。
她是費雪最信任的女特務,擅長搜集情報與欺騙,早在第一次見面時,她就知道他是誰,他的背景,他的職業,他的一切,全部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什麼樣的女人吸引他,知道用什麼方式能得到他的注目,所以她設計了一場意外。
不對,是兩場。一場是相遇,一場是她遇襲的意外。
她看得出他深陷在她偽裝的天真之中,于是她設好局,進而光明正大誘惑他,這段關系制造水到渠成的假象。、
假象,多麼貼切的形容詞,用來解釋這段荒謬可笑的婚姻,再好不過。
她實在太高竿,擅長捏造與虛構,莫怪她可以瞞天過海,甚至騙倒一個分秒都在與罪犯斗智的國際刑警。
事實就是,他被愛情沖昏頭,而且還是一場算不上愛情的愛情。
這一切是他自找的。凱爾僵坐在位子上,瞪著手邊的資料,照片上的蕾妮仿佛在嘲笑他的可悲。
那些謎底終于解開了,為何她從不過問他外出行蹤,她從不為了他的爽約或長時間缺席而生氣,因為她根本不在乎。
她不是單純天真的蕾妮,她是小紫,費雪栽培的「花」,一個冷血無情的女特務。
憤怒在胸口迅速累積,凱爾幾乎要被淹沒,他使勁收緊雙拳,緊得不能再緊,唯有這麼做才能制止他失控。
最諷刺的是,直至此刻,他依然分不清,這份憤怒是因為他被一個女特務設計,抑或是他被玩弄了感情,錯愛一個他最痛恨的不法之徒。
凱爾閉起了泛著血絲的雙眼,即使這麼做,依然無法減緩那陣灼痛感。
遭受欺騙與背叛的怒火,正在撕裂他,更多的是自責,他氣自己太大意,一向謹慎的他,竟然會落入這樣的圈套。
他難以置信,更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竟然會發生在他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凱爾慢慢睜開眼,攤開已經淤青的手掌,取出手機撥打一通電話。
「是我,我需要一個線人。」凱爾僵硬的要求。
「你還好嗎?你不是去巴黎辦事?」約翰在另一頭詫異地問道。
「我很糟,非常糟,這輩子沒這麼糟糕過。」凱爾單手扶額,語氣是濃濃的挫敗。
「凱爾?」約翰驚訝地停下手邊所有的動作。
「別再問了,我需要一個可以配合的線人。」
「什麼時候?在哪里?」
「今晚,在我家。」
「你家?!」約翰低呼。
「你沒听錯,在我家。」凱爾眸色陰沉的望向資料上那張冷艷嬌顏,所有情緒在一瞬間抽空,只剩下憤怒。
就在今晚,他可笑的婚姻即將正式畫上句點。
牆上掛鐘滴答滴答,蕾妮打了個盹兒,下巴驀然一沉,撞上放在膝蓋上的畫冊,一瞬間立刻清醒回神。
她向來淺眠,一點風吹草動都能使她驚醒,過去她甚至必須靠藥物讓自己熟睡,好擺月兌那些惡夢。
但自從嫁給凱爾之後,這種情形逐漸有所改善,至少有他在身旁的時候,她能熟睡兩三個鐘頭。
不過,近來她的失眠癥又開始發作,而她非常清楚原因。
因為不安跟恐懼。
上回那一晚的意外,她懷疑凱爾可能起了疑心,盡避依照凱爾對她的信任,應當不可能懷疑到太嚴重的程度,但事情還是難保有個萬一。
她太害怕失去凱爾,她無法想象沒有他的日子,她一定會死,心碎絕望而死。
蕾妮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放下畫冊,端起已經見底的馬克杯,準備上廚房再幫自己添滿咖啡。
屋里的燈倏然熄滅。
她楞住,不出三秒鐘立刻反應過來,她握緊馬克杯,慢慢蹲下來,借著沙發當掩護,等待雙眼適應黑暗,並提高警覺聆听周遭動靜。
下一秒,她听見門口傳來撬動金屬的異響,她不假思索的站起身,憑著絕佳的平衡感在黑暗中行走,來到廚房,從櫥櫃的夾層里找到暗藏的短槍。
是費雪派來的殺手,肯定是了!她呼吸凌亂的蹲子,藏身于大理石中島後方,思緒不停轉動著。
她必須做得漂亮一點,不讓任何人起疑,甚至不能制造太多聲響,那會引來鄰居的關注。
她已經在凱爾面前失手過一次,她不能再做出可能招疑的舉動。
蕾妮冷靜的做出判斷,于是她放下槍,改從抽屜里拿出一把亮晃晃的西餐刀。
不能用槍,她可以改用刀,她的刀法一流,曾經有個俄羅斯黑幫老大,便是在床上被她用蝴蝶刀解決。
是的,她要做到無聲無息,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