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一個月後
坐在飯店專供VIP客戶使用的高樓層餐廳里,透過玻璃帷幕往外眺望台北夜景,杜靜雪一雙烏潤的水眸浮上淡淡的茫然。
她出生于台灣,長于台灣,然而雙親皆已相繼病逝,上大學以前一直寄住在叔叔家。
大學時曾經到藝廊工讀,畢業那年發生一場嚴重的意外事故,頭部遭受重擊進而影響記憶功能,喪失了許多與自身相關的記憶,康復之後,叔叔听從精神科醫生建議,將她送往日本,讓她寄住在日本友人、一對日籍夫婦的家。
于是,她開始了旅日生活,並在那對日籍夫婦的協助下,很快地適應了新生活,更在他們的鼓勵下到繪畫班上課,從而挖掘出自己的繪畫天分……
在日本的生活過得順心愜意,然而,她對台灣這個生長的家鄉,卻始終一點印象也沒有,除了一些孩童時期的零碎記憶之外,她對這里可以說是全然陌生的。
精神科醫生告訴她,這是因為遭受過重大創傷,產生的後遺癥,大腦會下意識避開那些沖擊性的不好記憶。
「小雪,你還好嗎?」美嘉輕拍她的肩頭,引她回神。「剛從倫敦回來,可能時差還沒調過來,有點累。」杜靜雪呼了口氣,端起熱茶曝飲。
若不是應邀來台灣舉辦展覽,她大概也沒什麼機會回台灣。望著飯局上的經紀公司高層,以及贊助協辦此次展覽的科技公司高層,她有些頭疼地抿緊唇瓣。
她並不擅長應酬,往往能避則避,真的躲不掉,也是一整晚安靜地坐在位置上,讓臉蛋掛上禮貌性的淺笑,即便眾人談論的主題是她,她也不參與。
然後,久而久之,外界都以為她是個安靜不多話的人,甚至稱贊她是個難得一見的淑女。
淑女?杜靜雪垂下眼睫,抵著陶瓷杯口的唇瓣高高揚起,差點就噴笑出聲。大概只有美嘉跟她自己才明白,她根本不是當淑女的那塊料。
是,當她拿起畫筆,繪出她創造出的那些童話角色時,她確實安靜得像抹影子,然而一放開畫筆,她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的個性粗線條,有時很迷糊,但是該精明的時候也不會容許自己吃虧,她喜歡大口吃東西,高興時會放聲大笑。
她也很希望自己能如同畫筆下的兔淑女,永遠那樣從容優雅,而且毫無畏懼的走在森林中,尋覓她總是錯過的宴會,還有……
「溫總裁?」
喧鬧的交談聲中,冷不防地有人訝然高喊,杜靜雪心跳倏然靜止了數秒,一旁的美嘉也滿臉詫異地頓住。
只見包廂門口佇立著一個高大傲岸的身軀,精實的體魄包裹在量身訂制的深褐色西裝中,內搭格紋背心,熨得筆挺的白襯衫上打著緞藍色金斜紋領帶,透露出內斂而含蓄的英倫優雅。
溫曜宇光只是靜立在那里,就散發出懾人的強烈存在感,更遑論他那俊雅絕倫的深邃臉龐,以及令人目眩神迷的紳士氣質。
杜靜雪怔望了片刻,雙頰不自覺地漾開暈紅,然後才發現他身旁還站了兩個男人。
那兩個男人已經注意到她,分別對她點頭示意,她怔怔地跟著點頭,想了想,卻想不起自己曾經認識這兩人。
「那是‘Lord’演藝經紀公司的負責人姚易辰,就是一臉笑得很制式的那個。」貼心的美嘉替她解惑。「至于另外一個,你應該有點印象,那個一臉冷漠的俊男,前兩年可紅了,也有來過日本舉辦演唱會。」
「我知道他是誰。」杜靜雪目光恍然發亮,看著那個西裝筆挺,卻有著一頭挑染成淺褐色半長發,耳上還戴著寶石耳環的男人。
「你認出韓森了。」美嘉笑笑的接話。「他現在已經回家族企業工作,這次就是他透過姚易辰找上溫總裁,讓溫總裁安排在台灣的展覽。」
「原來是這樣。」杜靜雪點頭。
「杜小姐。」姚易辰與韓森已經移步走來。
「你們好。」她忙不迭地起身,分別與兩人打招呼。
「听說你平常不喜歡在公開場合露面,這次的展覽辛苦你了。」看似冷酷的韓森對她露出了友善的微笑,令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靦腆地笑了笑,將滑落而下的烏發勾到白皙的耳後。「不會,千萬別這樣說……」
溫曜宇坐在位置上,神情溫溫淡淡,探不出喜怒的望著被兩名出色男人包園的杜靜雪。
她笑得很勉強,似乎不習慣與陌生人寒暄,偶爾美嘉會插話,適時幫她回答問題。
一抹寵溺的笑,在唇上若有似無地劃開。他想起那時還是學生的她,總是綁著馬尾,一身青春俏麗的俐落裝扮,總是活力充沛的笑吟吟,在氣氛沉靜悠然的藝廊里,很難不注意到她那張甜美的笑顏。
「溫總裁,可以借一步說話嗎?」美嘉不知幾時已經走到溫曜宇面前,目光含著三分戒慎,神情緊繃地望著他。
溫曜宇又睞了一眼正與韓森單獨談話的縴麗人兒,才動身離開包廂。
兩人來到電梯旁的樓梯間,才剛停下腳步,美嘉已經按捺不住開了口。「溫總裁,你知道亞瀚還沒離開嗎?」
溫曜宇挺拔的身軀一僵,面色漸冷。「美嘉,我說過,別在外面談論亞瀚的事。」
「請恕我直言,如果不是早已接下這次展覽的邀約,我根本不會冒險帶小雪過來。她一直想跟你見面,而你應該比我還清楚,你跟小雪不該見面。」
「我知道。」溫曜宇下顎抽緊,垂掩的長眸透出幽寒。
「如果亞瀚先生知道小雪人就在台灣,你想他會做出什麼事?」
「我不會讓他有機會出現在小雪面前。」這句話,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月兌口。
「恐怕這不是你能保證的事。」美嘉無法信任地輕輕搖頭。
「我自有分寸。」下屬一再越界質疑,溫曜宇俊雅的臉龐有點惱。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溫總裁今晚根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美嘉話尾驀然斷去,目光飄向溫曜宇身後。
溫曜宇眉心一皺,轉身望去,對上杜靜雪驚詫微瞪大的美眸。
「我……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只是……因為找不到美嘉,所以才會……」她小臉窘紅,尷尬得語無倫次。
噢天!她似乎听到不該听的對話!
原來美嘉與溫曜宇私下如此熟悉,光從他們談話的語氣就能知道,而且溫曜宇似乎不敢反駁美嘉的話……難道……
啊!難道美嘉與溫曜宇有感情糾紛?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個名叫亞瀚的男人,跟他們兩人又是什麼關系?
「沒關系,我和美嘉沒談什麼。」溫曜宇露出一貫爾雅的笑。
「小雪,你不該離開包廂。」美嘉快步走出樓梯間,想將她帶回包廂。
杜靜雪卻拖住腳步,露出尷尬的傻笑,朝著溫曜宇低喊︰「溫先生,我想到樓下的咖啡廳坐坐,我剛好有些問題想請教你,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
美嘉一愣,臉色倏然變了。「小雪!」
溫曜宇眼神極冷的淡睞美嘉,後者隨即噤了聲,然而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且迅速,兀自沉浸在羞窘與困惑當中的杜靜雪,竟然毫無所察。
「不過是一杯咖啡的時間,當然好。」望著那張單純而爽朗的笑顏,溫曜宇無法拒絕,更無法抑制心中那份想接觸她的渴望。
或許美嘉的顧慮與防範是對的,因為……他是如此強烈地渴求著這個小女人。
裝潢成英式維多利亞風格的咖啡廳里,華麗輝煌,他們兩人坐在安靜的角落,隔著核木小圓桌相對而坐。
杜靜雪的雙手捧著瓖銀邊的瓷杯,杯里是加了鮮女乃的熱紅茶,濃郁的甜香一如她那張秀麗小臉,誘人一嘗。
溫曜宇無法制止自己,用著充滿貪戀的目光深瞅著她。
那捧著白色瓷杯的雙手,白皙而縴長,十根手指秀秀氣氣,攢握在手里,柔軟得像一團棉絮。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她抬起玫瑰色的小臉,有些迷惘,有些雀躍,又有些退怯地輕問,溫曜宇的腦海瞬間涌入一幕畫面。
那當時,依然是學生,青澀稚女敕的她,在細雨淋瀝中忽然抓緊手中的傘,一口氣奔向正要上車的他。
「小老閱,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雙頰緋紅,胸口微喘,難得放下一頭烏亮秀發,一雙黑潤渾圓的眼眸,像極了無害的兔子。
因為那雙眼楮,所以他總是昵稱她……兔淑女。
「兔淑女,雨下太大了,快回屋里,有什麼問題等明天再問。」溫曜宇眼角一彎,溫暖的笑意在眼底蔓延。
「我說了,我才不是什麼淑女。」她沒好氣地說,心跳卻因為他那抹俊雅的笑,悄然亂了節奏。
「因為渴望成為藝廊的一分子,你得努力讓自己成為內外兼備的淑女——我還記得當初某人來應征工讀生的時候,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小老板,你也記得太清楚了吧……」眨眨濃密的長睫,杜靜雪咬咬下唇,白淨臉蛋染成通紅。
好吧,她必須承認,當初會來到「月河」藝廊工作,根本是個幌子,她的真正目的是……接近藝廊小老板。
「我還得趕去出席一場慈善晚會,有什麼事還是等明天再說。」溫曜宇深望了她羞窘的可愛神情一眼,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啊,他要走了!心中猛然一急,杜靜雪丟開雨傘,顧不上雨勢已經轉大,雙眼被迎面飛來的雨水刺得快睜不開。
她沖到駕駿座那頭,輕敲車窗,玻璃窗一降下,連溫曜宇的臉龐都還看不清楚,她閉緊雙眼低頭大喊——
「小老板,你明天晚上有空嗎?我有兩張雕刻展的票,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參觀嗎?」
「小雪,等一下,我……」
「我、我先回去了,小老板你再傳簡訊回答我,我等你簡訊!」有種當面詢問,卻沒有勇氣親耳听回覆的杜靜雪,一轉身就奔進藝廊,就連扔在地上的深藍色雨傘也沒撿起。
溫曜宇笑睞著那抹落荒而逃的俏麗身影,唇上笑意更深。若不是真的趕時間,他應該會追過去,親口告訴她,他很樂意。
轉動方向盤,寶藍色的BMW駛上柏油路,在朦朧的雨景中漸駛漸遠。
一道落拓不羈的隨性人影緩緩自角落步出,他走進雨中,撿起那支深藍色雨傘,俊美的臉龐陰沉得一如此時的天空。
持著傘鼻的那只手,青筋隱隱浮動,怒氣在他眼里閃燦。
啪嚓一聲,傘鼻被狠狠折斷,殘破的雨傘被扔回積水的水泥地上,挺拔的男人筆直往前走,沒有返回藝廊……
「……溫先生?」
一聲柔軟的低喚飄入耳底,溫曜宇斂起心神,將自己從記憶的漩渦中拉回現實世界。
「抱歉,我走神了,沒听清楚你剛才的問題。」他端起半涼的摩卡咖啡,就連道歉都依然優雅翩翩。
濃烈而糾結的眼神,透過杯沿,落在對座縴麗的人兒上,強硬的心,一寸寸地擰痛。
當年在雨中主動開口邀約的青澀女孩已經忘了他、忘了那一切,只剩下額上那道封鎖惡夢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