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見當真是瓊樓玉宇,佟妍越過了曲曲繞繞的白玉回廊,進了一扇高門,繞過了數張龍鳳在花間游戲的玉屏風,頂上是工藝絕倫的雕梁,腳下踩的是刻紋白玉石板。
每隔一小段便有梨花木架子,上頭擺著各形各色的瓷皿,俱是釉質透明似水,胎形質薄的青花瓷,也有繪上花開富貴等圖式的彩釉瓷器,讓室內更添風尚文雅之氣。
佟妍走進了與寢居相隔一道水晶簾子,並且以一架紫檀邊座嵌祥雲龍飛圖寶座屏風隔開的外廳,一幾一物,屋內各式擺設無一不精巧講究。
瞧見窗邊幾案上的一盆雪松,姿態蒼勁挺拔,卻也顯得孤高冷傲,恰如這「觀蓮院」的主人一般的性子。
「誰準你進來的?」身後響起一聲嬌喝,佟妍驚詫一下,本想伸出去踫雪松的縴手立即縮了回來。
她轉身一看,兩名身段玲瓏修長,容貌一俏麗一嬌艷的丫鬟,手里各自捧著一碟子做工精致的糕點,兩人目光俱是鄙夷輕蔑的瞪著她。
「你不是世子爺帶回來的那個漢囚嗎?這該死的下賤東西!還不立刻滾出去!」
此刻發話的那位嬌艷丫鬟,名喚洛荷,是湍王妃撥到仲燁身邊伺候的一等丫鬟,身上穿戴自然要比尋常的丫鬟好上許多,後腦上挽的也非是一般丫髻,而是稍見變化的花辮繞髻,插著數支質感不俗的珠釵。
佟妍只覺甚是委屈,她也非是自願來這兒。這湍王府上自主子下至奴僕,個個氣焰壓人,加上又多是西荒裔人,全不將她當人看,動輒便瞪眼辱罵。
可到底是她有錯在先——雖然當時是讓那妖魔附了身,才會錯殺仲燁——也莫怪這些人會將她當成窮凶殘極的人犯看待。
「你聾了是不?」另一名穿著粉白綾羅宮裙的俏麗丫鬟,走過來狠狠推了佟妍一把。
佟妍膝蓋仍疼著,經此一推自是站不住,一個趔趄便跌坐在身後的梨花木長榻上。榻上鋪著錦繡軟墊,柔軟又舒適得教她想嘆息。
「不要臉的東西!要你滾出去,你倒自己坐下了?」洛荷那張艷麗的面容扭曲了起來,作勢便要,巴掌掮過去。
驀地,一只大掌摟住了洛荷的手,如千年古琴一般的沉醇嗓音,挾帶著懾人的寒氣響起。
「她是我的囚犯,非是王府的下人。」
一瞧清楚仲燁高大的身影,洛荷與清蘭俱是一駭,立即收斂了性子,齊齊跪身問安。
「世子爺。」
仲燁只冷冷瞟了兩個丫鬟一眼,便又移開,「往後她便在這兒住下。」
這一說,跪在地上的洛荷與清蘭又是一震。
爺兒這是、是打算做什麼?世子爺是何等身份,此女既是漢人,又曾經行刺爺兒,據說前些日子臨川一帶許多命案也是她犯下的,怎能將此人留在身邊!
「敢問爺兒,王妃可知道此事?」畢竟是湍王妃提拔上來的心月復,又是讓湍王妃主動開口撥到仲燁房里的人,洛荷自認地位不同于其他丫鬟,心下一急便問出口。
仲燁睞向她,嗓音听似慵懶,卻透著一絲凌厲,「這是我的事,輪不著丫鬟來過問!若不是看在母妃的面上,你以為你還能站在我房里放肆嗎?」
洛荷一駭,連忙伏地求饒︰「世子爺息怒……」
「那還不滾出去!」仲燁別開眼。
不敢再惹怒心思難揣度的主子,兩個貌美丫鬟低著頭,倉皇失色的退了出去。
佟妍惴惴的抬起眼看著仲燁,「我真要住在這兒?」
她大概猜得出他想利用她,卻琢磨不透是為了什麼。
面對這個曾被她錯手殺害的男子,她心中有些畏怯,可他身上那股凜冽肅殺,連妖鬼都忌憚的氣息,卻令自小便能看見陰物的她直想靠近,求得庇護。
那雙緊瞅著他,清澈如鏡似水,點上了青釉般的美目,有些怯懦,卻無一絲懼怕。
仲燁靜靜睞著一會兒,心中的意念微微被翻動。
除了她同樣能看見陰物這事教他感興趣之外,她身上一直有件事也迷惑著他,教他始終懸著一念。
「你怕那些奴僕,也怕那些妖物,就連那個嬉皮笑臉的風煞你也怕。」一身玄黑裝束、貴氣凜然的仲燁走到她面前,雙手負在腰後,堪堪只用那一雙銀藍色的眸子,便將她釘在原處。
佟妍仰著臉,承接他緊迫盯人的眸光,那冰藍色的瞳眸本該是極為駭人的,偏偏嵌在那張俊麗如仙的臉上,反添一股妖魅之美。
「但是,你卻不怕我。」仲燁勾著唇輕語。
所有人對他又敬又怕,即便是那些妄想攀上他床榻的丫鬟,那份戀慕之心仍是摻雜了幾分敬畏。
唯獨眼前這個女子,她性子雖然膽小易驚,總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驚惶神情,可他非常清楚,她並不怕他。
「我應該怕你嗎?」佟妍囁嚅,頓了下,又道︰「我是有些怕你的,雖然那晚是妖鬼附了我的身,我才會做出那樣可怕的事,可你到底……是因為我……我心里很是愧疚。」
仲燁笑著,眼神卻像一把鋒銳的刀柄,似欲將她整個人剖開,細細查看一般,掐住了人心,快教人喘不過氣。
他道︰「我說的怕,不是那種做錯事的懼怕,而是你一點也不害怕我這個人。」
「你又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有什麼好怕的?」美目蒙上一層迷惘。
「我是西荒人,是湍王世子,是負責審判你罪行的主判,一句話便可定你生死,你不怕我?」
「你……想要我死嗎?」問這話時,她眉睫微動,並非出于驚懼,而是真的深感困惑。
「在擒住那個雙身羅剎之前,我不會讓你死。」仲燁給出了承諾。
「我懂了……你是打算用我來當餌食。」她恍然大悟。
「雙身羅剎擺明沖著你來,你可知道是因為何事?」
她輕輕搖首。
「我不曉得,大概是因為我看得見它們,它們便挑中我當替死鬼。」
不對,絕不是這般簡單。不知出于何因,仲燁就是覺得那只妖物會纏住她,似乎也與他有些淵源,否則,當初妖物附了她的身,為何偏偏要冒險闖進戒備森嚴的王府行刺他?
那雙身羅剎又為何非殺他不可?這其中肯定有連帶關系,當前也只能捺著性子,等那妖物自行尋上門,方能解開這道謎。
「既然讓我當餌食,又為何要讓我來這兒?」問起這事,一抹不安之色才在她秀麗的臉上浮現。
為什麼讓她來這兒?自然是為了讓所有人,包含遠在驥水的皇祖母明白,沒有人能左右他,即便是寢房里微不足道的通房丫鬟,亦是由他自個兒定奪。
心念一轉,仲燁睞向那一臉迷糊的白淨秀顏,見她誰都怕,唯獨不怕他,心底竟無端的有些惱火。
她對誰都不敢吭上一聲,對他,倒是什麼都敢問。要說她膽大,偏偏一見著陰物便瑟瑟發抖;若說膽小,面對他又是截然另種面貌。
他實不願承認,又不得不說,這個同他一樣擁有接觸陰物異能的低賤漢女,迷惑了他的心竅。
仲燁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仗恃著什麼,居然不怕他。
又是那種笑!佟妍瞅見仲燁唇上含笑,眼神卻甚是凌厲的算計模樣,不安地絞緊了白玉似的小手。
「在我的寢房里,除了侍奉我,夜里侍寢之外,你說,還能有什麼?」仲燁淡淡的笑道。
聞言,佟妍瞪大了美目。
侍、侍寢?!她不就是個引誘妖怪現身的餌食嗎?這還不夠慘嗎?竟然還要她侍這人的寢?
「怎麼,不願意?」仲燁似笑非笑的問。
依她對他的膽大程度,見她小臉驚愕翻白,確實極有可能拒絕。
「我、我怎麼能……」她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清了。
「既然你是樂戶,自當最懂得怎麼取悅男子。」仲燁伸出了手,似乎想踫她的臉,姿態有些輕佻,其實不過是想嚇唬她,讓她害怕。
不想,她竟然躲了開來,還抓過他的手,朝那帶著繭的虎口處狠狠咬下去。
那一剎,仲燁忽覺胸中一動,好似被她咬住的並非是手,而是他的心。
自幼待在賣笑賣藝為生的樂戶里,佟妍早學會如何保護自己,這一抓一咬的,不過是憑借本能而起,當她回過神,咬在他手上的皓齒急忙松開。
「原來你的膽子其實並不小,只是專挑時機用上?」仲燁端詳著被她咬出一排血痕的手,諷刺的笑了笑。
「對不住……」望著那逐漸滲出的血珠,她心口忽地一窒,呼息微喘。
仲燁對那傷口絲毫不以為意,端詳幾眼便放下,倒是對她這個有著利齒的活餌更感興趣。
「安墨。」他淡淡的喊,候在外邊的安墨即刻進到小廳來。
「吩咐下去,日後丫鬟都在外邊,寢居這里就讓她來。」
「世子爺?」安墨詫然。
「守夜也一樣,只要她一個就好。」
望著仲燁含笑的臉,佟妍卻嗅出一絲報復的意味。
他根本是故意的!這樣做,豈不是讓所有人誤解,他真迷上了她!
入夜之後,觀蓮居外的園子里花蕊猶吐芬香,屋里那攏上金線繡蝶燈罩的燭火,為矜貴華美的一室添上暖橘色的光影。
用過晚膳後,仲燁在臨窗的長榻上讀了會兒書,喝了兩口皇親貴戚才喝得起的春霜秋露水茶,便早早準備歇下。
在安墨的安排下,佟妍讓一群丫鬟婆子擺弄了整夜,先是沐浴淨身,雪女敕的身眩給抹上了帶著催情香味的蘭花露,然後讓一襲簇新的杏花白繡紗袍裹住,里頭只被允許穿上一件系帶的芙蓉色抹胸,及玫瑰紅褻褲。
一切就緒後她便像個沒生命的物事,讓兩名管事嬤嬤親自送進了仲燁的寢室,徹頭至尾,她連說聲不的權力都沒有。
「世子爺,人送來了。」管事嬤嬤在水晶簾子外,怕擾著了主子,小聲的回報。
「嗯。」仲燁心不在焉的漫應了一聲。
佟妍一顆心已懸在喉嚨口,下意識轉身便想逃,那嬤嬤眼尖,一把掐緊了她縴細的手臂,將她往簾里推了進去。
腳下一個趔趄,差點便讓佟妍撞上了寢房內,那面擋煞隔間之用的蓮開春荷白玉屏風。
她及時穩住自己,剛站直身子,一抬眸便看見靠坐在朱漆金雕檐拔步床上,僅穿著白色蓮紋中衣與玄黑錦褲的仲燁。
他一頭漆黑的發海沒束,松垮垮地垂放在肩膀一側,那雙魅人的異色瞳眸垂下,掩著兩排黑羽扇。
沒攏緊的襟口隱約透出一截蜜色的胸膛,手里合捧一冊紅皮書。
她微怔,瞅得整顆人發懵。
彷佛有所感,他正好也抬起眼,淡淡地掃向這方。
目光交纏的那一瞬,她的心口顫動一下,微些喘不過氣,迷惑頓生。
那人,像極了俊美的妖物,他可真是活人?
「你打算在那里站上一整晚?」仲燁的唇邊劃開一抹淡弧,嘲諷意味濃厚。
「如果世子爺允許的話……」見著他漸冽的眸光,她的話聲瞬即壓低,成了糊在嘴里的喃喃自語,心跳亦在他的注視之下逐漸失了序。
「過來。」仲燁低沉的嗓音,在此下的靜夜中格外惑人。
心髒一陣緊縮,佟妍垂下螓首,極其小心的走近床榻,隔著一步之遙站定在仲燁面前。
他,真要她侍寢嗎?他是身份尊貴的湍王世子,是西荒族裔的皇族,怎可能看上出身寒微的漢族女子?即便是通房丫鬟,她怕也是不夠格。
「她們查過你的身了?」他將她從頭到腳,巨細靡遺的端詳一遍。
比起妖嬈健美的西荒女子,一身嬌女敕細致的她,像極了質感溫軟的白玉瓷,只可惜……竟是賣藝為生的樂戶。
「我是干淨的。」她屏著氣,眼眶有些泛紅,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是為了確認那些嬤嬤查明她的處子之身。
他瞧不起她,與那些人一樣輕賤她,她自然曉得,可不知為何,當他用似笑非笑的口吻問出時,一股屈辱感忽地狠狠涌了上來。
听見她聲音里藏著幾分忿意,他目光略停,看向她的眼,才發現她眼圈微紅,一臉甚覺受辱的委屈神態。
驀地,胸口的傷疤被什麼扎了一下,絲絲縷縷的抽痛起來。
他斂起了笑意,想戲弄她的話這會兒全噎在喉頭,出不來。
從來沒人能讓他將話吞回去,她,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