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血的氣味!
那妖物來了!它們又想附她的身干那些可怕的事?
思緒一起,佟妍心下一駭,容易遭受驚嚇的身子立刻彈起。
她怔忡著,看見仲燁站在床外,拿起一把瓖了瑪瑙珠玉的匕首,在指尖劃下一道口子,然後將鮮血滴在被縟上。
她愣了許久才意會過來,小臉立時窘紅。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真的侍寢,不是嗎?」提起這件事,再回想起昨夜早先的忐忑羞窘,口吻不禁添了絲惱意。
仲燁淡睞她一眼,似莞爾又似嘲諷的道︰「你倒是真的什麼都怕,獨獨一點也不怕我。」
明白他是拐著彎提醒她莫忘自己的身份,佟妍自知理虧,抿緊了唇瓣,索性悶聲不吭了。
一會兒,當她七手八腳的下了床,雙手緊攏著襟口,幾個丫鬟已將盛了清水的雕花金盆子以及干淨的錦綢送進寢房。
又一會兒,一名目光凌厲有神的嬤嬤領著兩個丫鬟進了房,先向仲燁行過禮,隨後那丫鬟便著手拾掇起床榻,自然沒放過那沾了血的被縟,片刻過後便全都換上簇新的成套床褥錦被。
「還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伺候世子爺洗漱。」嬤嬤惡狠狠瞪了佟妍一眼,順手便將沾濕的白綾綢布塞過去。
佟妍有些傻呼呼的,一時會意不過來,轉過身卻看見仲燁月兌去了中衣,露出了一大片精壯結實的蜜色胸膛。
眼下是盛夏時節,夜里入睡免不了會出一身薄汗,仲燁不喜那份黏膩,晨起時習慣要擦身,這事向來是洛荷的活兒,如今洛荷已不在這房里伺候,自然落在侍寢的佟妍身上。
她拿起擰濕的軟布,嬌顏似抹上了胭脂那般嫣紅,低著頭走到仲燁身前,遲疑了良久才舉起手,拭上那雄壯的胸膛。
仲燁若無其事的任由她模索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擦慢拭,彷佛也不怎麼將面前的人兒放在眼底。
等到管事嬤嬤領著丫鬟退下,他才轉眸望向堪堪矮了自己一顆頭的佟妍,她小臉嬌赧羞紅,眸光閃爍回避,分明看不清自己在擦些什麼。
那慌亂無措的模樣,勾起了他的笑意,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地上揚。
他琢磨不定自己對她究竟是什麼心思,既是為誘妖的餌,又是為警告母妃休要干涉他決定的幌子,他不該對她放太多心思。
可昨夜,當他看見她在睡夢中驚惶哭泣,他竟然徹夜難眠,心生煩亂。
當她躺在他身旁,他看著她,恍惚間竟有一股熟悉感,胸口的傷疤又泛起奇異的癢痛。
「你從小便能看見那些東西?」仲燁忽地問道。
佟妍怔了下,不敢抬頭,邊擦著他光滑而強壯的背肌,邊小聲回道︰「從我生出來就看得見。從小,我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可是沒人相信我……你是第一個。」
自幼心智未長前,她便曉得自己與其他人不同,及長之後,她才明白能看見那些妖魔鬼怪的自己,便是眾人所說的不祥之人,唯有不祥之人,方會被那些髒東西纏上。
極諷刺的是,他也同樣看得見,然而因為他的身份之尊貴,他死過一遭又得復生的傳說令人驚畏,眾人反將他看作能與鬼神相通的一種神跡。
「那是因為我也看得見那些陰穢之物。」言下之意是他並非出于相信她,
而是因為親眼目睹。
「我明白……」她軟女敕的嗓子低了下去︰「我三歲那年便被我娘扔下了,是女乃娘不嫌棄我,將我扶養長大。女乃娘是樂戶出身,我自然也跟著一起進了樂戶……原本倒還好,那些鬼怪不會這般猖獗,我沒被附過身,可這一回,那個妖物卻一直纏著我不放……」
那妖物是沖著她來。仲燁掩眸,心下了然。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那妖物要特地附我的身去……去……」
「你想問,為何那妖物要附你身來殺我?又接連殺害那些無辜的子民?」他忽而轉過身,與她正面相對。
她驀然一呆,毫無預警的對上那片光果的胸膛,正要別開臉,不料卻看見那曾被她用匕首劃開、血淋淋的傷口,留下了一道暗紅色的疤。
她瞅著那疤,腦袋忽然一空,忍不住伸手去踫。
縴指踫著那傷疤的剎那,仲燁渾身一僵,眼前似有萬道黑影竄過,耳邊似有人在呼嘯或吟唱些什麼,那交錯混亂的聲響,幾欲貫穿他的耳。
「我錯手殺了她,她不該受這一劫,求你救她。」男子的嗓音低沉亦冷酷,彷佛來自互古之前。
「她魂魄俱滅,已然不存在于這天地之間,我雖是庇佑冥界的地藏菩薩,卻無這樣的神權,若要救她,唯有求佛祖開慈悲之心,為她養魂。」
仲燁猛地攫住了那只小手,用力之緊,幾乎要擰碎了她,佟妍不禁痛喊出聲。
「好疼!」
這一聲痛呼嬌嬌女敕女敕,卻宛若石破天驚,震醒了仲燁,他眯著眼回過神,方才那兩人的交談聲,依稀猶在耳畔回繞。
瞥見她痛得一雙秀眉蹙緊,他才松開了手,陰著張俊顏冷斥︰「誰準你踫我的疤!」
「對不住……」她吶吶的垂首歉語,目光卻忍不住覷向他心口處的那道疤。
她當即微詫,方才那疤有這麼大嗎?總覺得那疤……似乎擴散開來,這有可能嗎?
仲燁知道她還瞧著自己的疤,胸口莫名的發悶發燙,他微地發惱的轉過身,兀自扯下披在玉屏風上的衣物,不必他人伺候便自個兒穿戴好。
他的動作利落有力,毫不拖沓滯礙,系上纏玉腰帶時,俊雅的眉眼低垂,當窗外的光線照射在那張刀鑿斧砌般的容貌上,只有絕美二字當可形容。
佟妍呆杵在那兒,怔怔看著,直到仲燁眸光冷冷的掃來,卻不是望向她發懵的小臉,而是她微微往前屈起的左膝。
「安墨。」仲燁忽而揚嗓。
「世子爺有何吩咐?!」守在外面內廳的安墨即刻回聲。
「去請醫官過來。」
安墨大驚,「世子爺受傷了?」莫不是昨夜被那個低賤的丫頭……
「不是我。總之,請醫官過來就是了。」仲燁淡淡的說。
「小的這就去辦。」安墨松了口氣,退出寢居之際,一張臉忽然微地泛紅。莫不是昨夜世子爺對那低賤的丫頭太過……將她弄傷了?
這個低賤的漢女,確實有幾分姿色,可應當沒這麼大的本事,將見過無數嬌艷絕色的世子爺迷成這般,莫非……那女子會妖術?
思及此,安墨抖了抖,想起佟妍與主子一樣皆能看見陰間之物,心下多了幾分忌憚,腳下飛快的退了出去。
「謝謝你……」佟妍自個兒也忘了這事,沒料到仲燁居然還惦記于心,她低著眉眼,略顯局促的道著謝。
仲燁瞧著浮現在她兩頰的玫紅,胸口無端又是一陣悶疼。他只手輕按于胸,淡淡的嗯了一聲便邁開步伐走出去。
佟妍望著那道挺拔爽颯的身影,只覺心中有些什麼似也一同被他帶走,胸口燙著,震晃著,微微痛著。
她出身寒微低賤,從未有人心疼過她什麼,更別說這般對她好……即便他是別有目的,即便他心里仍是瞧低她,可昨夜他為她上藥的那份仔細與溫柔,卻已深烙于她心底。
美目微微起霧,然後很快又沉黯下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仲燁絕不可能喜歡上她。
而他,也非是她能奢求貪戀的……
接下來的日子,佟妍就這麼被當成餌食、幌子,好生的養在仲燁的觀蓮居,原先對她甚是惡劣娼狂的奴僕下人,雖然仍是一派鄙夷輕賤,到底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仲燁雖未明著將她收房,可經由那些丫鬟婆子之口,王府里上下眾人心知肚明,佟妍夜夜與仲燁同床共枕,還是那唯一上過世子爺床榻的女子,就連那先前被撥到世子爺房里的洛荷,世子爺也從未踫過半次,可見此女在世子爺心中自有一番份量,眾人自然多了幾分顧忌。
那湍王妃心中雖是甚惱,卻怕又惹得兒子不快,便也憋著不敢發難,只暗中發話下去,讓那些嬤嬤每日親自盯著佟妍喝下避孕湯藥,以杜絕湍王府里出了雜生子的丑事。
紛擾表面上看似沉靜了下去,日子也著實過得安逸太平,仲燁極有耐性的等著那妖物現身,一邊分神處理著近日來發生于臨川新城里的樁樁命案。
眼下已來到漢人所謂的鬼門關,晨起醒來,仲燁便聞見了燒紙錢的氣味兒,他皺起了眉,心中頓生煩躁。「這個疤……是不是又變大了?」
從羞窘到局促忐忑,夜夜與仲燁同榻而眠,日日幫他擦身,佟妍多少已習慣了他光果著上身的模樣,膽量也越發養得大了,也敢直視他的胸膛。
仲燁本是皺眉斂眸,欲壓下心底那份不明的煩亂,听見那軟糯的甜嗓,眉間的褶痕微淡,睜開眼順著她憂心注視的那方睞去。
心窩處的傷疤,本是猙獰的淡紫,近日來卻逐漸起了變化,色澤漸漸褪去,轉為淡粉,那新生的突起肉疤,似也逐漸擴散開來,成了足有半個巴掌大的半圓形。
「要找醫官過來瞅瞅嗎?」佟妍不安的直盯著那疤,擰著綢布的縴手卻不敢擅自去踫。
他似乎很不喜有人踫著那道疤,先前幾回她一不留神,在擦拭中輕輕踫著了,他臉色倏然一變,眸色銳利如劍,甚是粗暴的將她推了開去。
殷監在前,即便憂心那疤有些異狀,她也斷不敢妄自探手踫觸。
「不必,這疤無礙。」仲燁扯下慣穿的豎領滾金線繡蓮的黑衫,利落地穿戴好,將她晾在一旁便離開寢房。
每當他欲離開寢房之前,胸口總會有絲鈍痛,致使他下意識緩住步履,擰起一雙飛揚的墨眉,轉身望向身後的人兒。
佟妍正在收拾,察覺那道灼熱的視線,不解地揚眸回瞅。
「怎麼了?」
仲燁一張俊顏面無表情,那雙宛若千年冰雪的銀藍色眸子卻微微眯起,似乎透過她的臉,看見了某種異象。
燁……燁!開在火里的蓮華……太好了,往後我便喊你燁呵!你有名字了,你不再是沒名字的修羅鬼將了!
胸口忽地一陣椎心的刺痛,仲燁眼前一黑,灰紅色的異象緩緩浮現。
在那終年冒著沸泡的一片血池間,以龍髓與龍骨燒制而成的巨大石柱上,四周是黑灰色的煉獄之景,那女孩一身純淨白色衣裙,笑得眉睫彎彎,手中捏著一朵白色蓮花,與她腳下所處的丑惡景物,頓成,大反襯。
佛袓教我念經,教我怎麼看待那些因果,教我慈悲,教我憐憫……每當我學著這些,我便想起你。
燁,沒有你便沒有我,于我而言,你便是佛祖所說的渡世蓮華,是開在冥界獄火中的那朵蓮華。
「仲燁……你還好嗎?」
那純淨細柔的聲嗓,忽與異象中的女孩相重迭,仲燁身心俱是一震,冷汗涔涔的醒過神,方看清了伸手輕搭在他手臂上的佟妍。
如被烈焰灼傷一般,他猛地甩開了她的手,那力道大得使她往後退了數步,小臉既是詫異,又頗覺難堪。
他這舉動是厭惡她嗎?倘若是,那又為何願意夜夜與她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