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當那個消息鋪天蓋地散開來,能在各大媒體清楚看見時,躲回南投老家近半年的徐蜜淇幾乎快崩潰。
她最愛的旅日插畫家——狼紳士與兔淑女的創造者,即將舉辦首次海外作品展覽會!
嗚啊啊,好想好想好想去看!徐蜜淇內心的小人兒在地板上打滾,舉高雙拳對天吶喊中。
驀地,一顆蜜柑從頂上砸落,剛好正中紅心,徐蜜淇雙手抱頭蹲子,痛得眼淚汪汪。
「阿妹仔,你采橘子專心一點。」
終年務農的徐父,膚色黝黑,身形削瘦,頭上戴著某某宮廟贈送的棒球帽,雙手套著務農黑手套,站在工具梯上剪收成熟的櫳柑。
山上溫度偏低,徐蜜淇將自己裹得像顆圓滾滾的球,頭上戴著彩色毛線帽,半張臉埋在繞了兩三圈的毛圍巾里,凍僵的兩手包覆著露指手套,她彎身撿起一張被徐母隨手拿來包橘子的報紙。
那張報紙正好是刊登展覽活動訊息的版面。真是好死不死,她與世隔絕長達半年——不看電視,不看報紙,山上沒拉網路線,更沒得上網,手機訊號差,干脆停用網路功能——萬萬沒料到,竟然會在幫忙采收橘子時,就這麼湊巧地被她發現展覽的廣告。
「爸,我腿麻,先休息一下。」徐蜜淇一手揉著腫痛的頭頂,一手拎著報紙坐到一旁的木頭矮凳上。
「汪汪汪汪!」穿著棉羊造型衣的小狼,出于哈士奇不畏冷的動物屬性,興奮地在偌大果園中奔跑,時不時站高後腳,伸出前蹄爬抓樹枝。
冬日的早晨,山霧繚繞,一片白茫之中,蓊郁的山林綿延起伏,世界一片沉靜,仿佛置身于山水畫里,歲月靜好,悠然自在。
「想不到都已經過了半年啊……」
徐蜜淇仰著凍得泛紅的小臉,沒有鏡片遮掩的雙眸水潤烏亮,像是浸泡在清泉中的黑水晶,有絲迷惘的眸光眺望著遠處青翠的山嵐,可焦距卻似雲霧一般,飄移不定。
半年前,宛若逃亡一般,她離開台北,逃離韓森的身邊,躲回南投老家,時間在茫然與悵然之中,分秒流逝。
韓森沒來找過她,也沒來過電話,宛若人間蒸發。她與他的關系亦是。
倦了、厭煩了。或者以上皆是……
無論是哪一項,兩人從此互不相關,各自在屬于自己的世界安然過活,這樣就好……
真的,這樣就好。
收回凝眺著遠處發怔的眸光,她垂眸看向手中皺巴巴的報紙,靜如死水的心開始蠢蠢欲動。
「前三十名購票者,憑票根便可參加茶會,更可以得到限量版簽名手帳和貼紙!」徐蜜淇興奮難抑地抓緊報紙,全身血液都開始沸騰。
身為一個文具控,外加手帳控,她怎可以錯過這個機會?
不過……前三十名購票者欸,購票時間都已經開始,她哪可能搶得到。
「阿妹仔,籃子不夠,你再去倉庫搬一點過來。」徐爸高聲命令。
「喔,好啦。」徐蜜淇不情不願地答聲,放下報紙,動身前往遠在果園盡頭的木造小倉庫。
「阿妹仔,你順便幫我把月兌水機里的衣服晾一晾出。」戴著斗笠面罩的徐母忙著整理采收下來的踫柑,還是不忘指使懶洋洋的女兒干活,
「厚!媽,我還要幫爸搬籃子,哪有空晾衣服。」
事實上,徐蜜淇的歪腦筋已經打轉兒,正打算跳上老爸那輛老到該報廢的偉士牌機車,到山下最近的小七商店買票。
「你又想偷溜下山對不對?」徐父冷冷瞟來一眼,當真印證了那句「知女莫若父」。
「才沒有咧。」徐蜜淇心虛的別開臉,小聲咕噥。
「麥擱假啦!順便幫你爸買兩條長壽,還有買兩罐台啤。」徐母碎碎念著。
「早就猜到你惦這兒待不住,幫忙摘個柑仔就喊累,尬恁姐仔一模一樣。」
「媽,你最近干嘛老愛提姐姐。」插在心頭的利剌又扎深一寸,徐蜜淇不高興的撇唇。
「恁阿姐以前也是你這個年紀,就跟那個夭壽人在一起,你叼麥尬伊同款,嘛去愛叨那種人。」徐母嘮嘮叨叨的碎罵。
「我才不會。」徐蜜淇賭氣似的甩頭,踩著笨重的雪靴,憤憤地往果園出口走。
媽真奇怪,又不是世上所有的富二代,都跟害死姐姐的人渣一樣,至少……韓森應該不是。
心中飄過那個模糊的身影,胸口泛起悶痛。徐蜜淇暗罵自己真沒用,那人早已對她死心放手,她卻反過來惦記他的好。
她啊,大概就是犯賤。太好的自動送上門,因為太多的不安與質疑,沒有勇氣接受那份好,于是便很孬的逃走,將那份好親手扔掉。
如今,什麼都沒了,一場夢一場空,才眷戀起昔日短暫擁有的美好滋味。
也罷!這種誰也不傷誰,誰也沒因為誰而毀掉自己的結局,才是現實世界的happyending。
戴好安全帽和大口罩,徐蜜淇騎著老舊的偉士牌機車,沿著蜿蜒如蛇的山區道路行駛。
一個轉彎處,對向道路迎面駛來一輛白色瑪莎拉蒂,徐蜜淇瞟了一眼,吹了聲不怎麼流利的口哨。
這里雖然偏僻,不過由于風景雅致又少污染,比起市區地價,這里更是便宜得多,有許多土豪會在這里買地建起度假別墅。
「看膩了保時捷,瑪莎拉蒂倒是挺不錯的。」徐蜜淇戲謔的笑了笑,余光瞄向後視鏡,多瞟了一眼漸遠的帥氣車影。
惹人側目的瑪莎拉蒂一路直駛,轉進徐家經營的果園,停在古舊樸實的樓房前,徐家兩老正好開著載滿櫳柑的運輸車過來。
駕駛座那側車門一開,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跨出,韓森摘下墨鏡,朝著運輸車上的徐家兩老揚手。
「阿森啊,你來得剛好,阿妹仔剛下山去超商買東西,差一點點就會踫到,真是好里家在。」
徐母跳下運輸車,興奮的跑過來,眼尖瞧見韓森手里拎著一堆禮品,滿臉笑嗨嗨。
「阿姨,我來的時候有遇到蜜淇,她不知道車里的人是我。」韓森笑比春風還柔,一手拎禮品,一手親昵地搭上徐母的肩。
「你跟阿妹仔是要拖到什麼時候?我看伊這半年來,每天都像是有體無魂的稻草人,實在是看不下去……對啦,你要我給阿妹仔看的報紙,我有不小心給她看到了,她就是看了那個才跑下山。」
韓森嘴角一勾,笑得鳳眸微眯。「阿姨,叼謝你,我跟蜜淇應該是快了。」
「最好是安呢啦!省得阮兩個老欸,替你們兩個年輕人操煩。」
「阿姨,我有幾個朋友要訂柑仔,我的秘書已經打好訂單,你看一下。」
韓森跟著徐母一起入屋,一身筆挺亮麗的鐵灰西裝,與陳舊簡陋的客廳形成強烈對比,可他怡然自在,臉上笑容更盛,毫無嫌惡與不適。
他放下禮品,將訂單放在木雕長桌上,順手拿起桌上盛裝著參片的玻璃
鞭,取出幾片放入陶瓷杯里,熟稔地步向擺在客廳角落,一台嶄新的負離子飲水機,將陶瓷杯注滿熱水。
靜候片刻,須臾,濃郁的參香彌漫而出,韓森才捧著那杯參茶,走向剛入屋歇息的徐父。
「叔叔,辛苦了。喝茶。」
徐父黝黑的臉龐綻開略帶靦眺的笑,客客氣氣地接過參茶,還是很不習慣地道了聲謝。
他務農一輩子,到哪兒都被取笑是沒身分地位的鄉巴佬,幾時能有讓西裝筆挺的大老板親手奉茶的機會?
然而這半年來,這個自稱是被他女兒拋棄的韓森,听說是某大企業的總經理,三天兩頭就從台北過來拜訪他們,而且還不敢讓女兒知情。
罷開始,他們夫妻倆當然是很排斥,以為多給幾次冷臉,這個穿得「啪哩啪哩」,臉蛋漂亮得像女人的年輕人,就會放棄再來討臉色看,想不到他越挫越勇,每回來都帶了許多體貼他們兩老的禮品。
有一回,韓森看見他們燒水泡茶,便讓人載來一台負離子淨水器。又有一回,他們兩個老的輪流生病,阿妹仔忙著照顧他們,連著好幾晚沒睡好,韓森知道後,就買了一堆人參補品過來。
這個年輕人不是光會想著買禮物來收買人心,他心思細密,懂得觀察他們兩老的需求,他真正想收買的,是他們的善意與感情,讓他們心甘情願、歡歡喜喜地接受他這個女婿。
「叔叔、阿姨,這張票是我特地幫蜜淇準備的,等會兒蜜淇回來,再麻煩你們找機會幫我調包。」又親自泡了杯參茶給丈母娘,韓森才慢條斯理的坐上藤編沙發,從皮夾里取出票券。
這張票券看似與平常無異,然而編號條碼卻早已被特別記錄下來,屆時小兔子入場的時候,便可輕易逮人。
「安啦,包在我身上。」徐母早被哄得服服貼貼。
這年頭有哪個穿西裝的年輕頭家,三天兩頭就上沒錢沒勢的果農家,大包小包噓寒問暖?如果韓森不是真愛著他們家的阿妹仔,怎可能做到這種程度?
「叔叔,這盒是古巴雪茄,你試試看。」
「阿姨,這些化妝禮盒是給你的。你之前不是說想用用看香奈兒香水,這個是香水禮盒,你試用看看。」
面對未來的岳父岳母,巴結永遠不嫌多,韓森深諳此理。
「敖嗚。」小狼奔進屋內,親熱地靠在韓森腿邊撒嬌。
「別急,你也有禮物。」
韓森拿出一整箱各式各樣的進口狗糧,隨手撕開一包犬科動物專食的雜糧肉餅,還未倒進犬用食盆,小狼已迫不及待的跳起身,咬住整袋肉餅往自己專屬的角落拖去。
「小狼壞壞,等下跟阿妹仔說。」徐母意思意思地罵上兩句,整顆心早迷失在手中香貢貢的香水禮盒里。
很好,非常好。望著徐家兩老邊拆禮物邊笑咪咪,小狼歡快的啃起肉餅,韓森的嘴角極為滿意地挑高。
徐家的兩老一犬,宣告統統收服,只剩下某只冥頑不靈的小兔子……陷阱已經挖下,他只要靜靜守著,等待獵物自投羅網便可。
韓森陰陰一笑,抓起參片往杯里一撒,熱水一沖,繼續灌起未來的岳父岳母一杯杯迷魂湯。
「吼,爸,你又給小狼吃了什麼?」徐蜜淇氣呼呼地蹲在城堡造型的絨毛狗屋前,任憑她怎麼將裝滿狗食的鐵盆送到門口,小狼就是不肯賞臉。
「小狼都是你在喂的,你沖啥問我們?」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女兒房間動手腳,又一派安然溜出來的徐母抱著衣籃晃過客廳。
「奇怪……為什麼每次我出門之後,小狼就不愛吃飯?」徐蜜淇不悅地抿唇,放棄再與堅持不吃粗糙狗食的小狼斗法。
「阿妹仔,你剛才說你幾時要去台北?」徐母收妥衣物又悠悠晃回客廳,經過徐蜜淇身旁時,假裝不經意地隨口發問。
「後天。」徐蜜淇窩進單人沙發里,拿起電視遙控器,百無聊賴地切換頻道。
「去台北做什麼?」徐父戴著老花眼鏡,坐在一旁翻農民歷,難得出聲關切。
「看展覽……媽,你身上怎麼有香水的味道?」徐蜜淇皺起秀挺的小潯,狐疑地斜瞅母親。
「那烏!你黑白講!」徐母暗暗一驚,立馬抱緊衣籃,腳底抹油使——溜。
「爸,你在抽什麼?那是雪茄嗎?!」徐蜜淇舉起遙控器,超錯愕地指向父親。
「咳咳咳。」徐父心虛的咳了兩聲,面無表情的放下農民歷,正經八百地掰謊︰「這哪是雪茄,是糖果啦。」
「……阿爸,你的糖果會冒煙欸。」
「小孩子懂啥?惦惦。」
傻眼地看著父親起身上樓,徐蜜淇覺得事有蹊蹺,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狼你也是,一整晚都不吃飯,跟阿爸阿母一樣,全都怪怪的。」水眸瞟向狗屋,她嘴里直咕噥。
「最新一期八卦周刊報導,韓霆企業接班人近日將與未婚妻完婚,婚禮正秘密籌備中,為防消息走漏,所有相關人員都簽署保密條約,不得對外透露……」
心頭猛然一跳,徐蜜淇的世界剎那歸于一片死寂。
原來,韓森的身邊早有別人,而且還是未婚妻呀……難怪他不曾來找過她。
他的未婚妻會是什麼類型的女人?優秀美麗?家世完美?
反正不管怎樣,肯定都比她這類型的女人強多了。況且,她知道這麼多做什麼?韓森這個人早已與她無關。
一抹苦澀在心中化開,徐蜜淇抱著曲起的雙腿,神情落寞的苦笑。
她一直認為,之所以會喜歡上韓森,多少是因為被纏上了,半推半就之下而導致的結果。
然而,經過半年的沉澱,她反覆撬開心鎖,仔細端詳自己的心,才明白韓森是先入侵她生活,擾亂原有的平凡秩序,然後一點一滴地滲透進她的心。
那當時,她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直到月兌離了那個狀態,以旁觀者的角度厘清自己的感情,才恍然徹悟。
她不是被纏怕才愛上的,早在他一次次的刻意接近,一回回的戲謔逗弄之下,喜歡的種子便已悄然落根,隨後茁壯開花。
舉起握緊在手中的遙控器,關上電視,徐蜜淇往後一靠,靜靜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眼角依稀湛著淚光。
即便是野獸,身邊也總襯著美女,韓森是野獸也是王子,以他的條件與本事,他值得一個完美的公主相配。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不過也對,世界從來就沒公平過。」她喃喃自語,臉上浮現一抹自嘲的笑。
閉上灼熱如焚的雙陣,滾燙的淚水滑下眼角,她只能假裝若無其事的安慰自己︰這樣很好,這才是完美的結局,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