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荒野的林間有著低低的蟲鳴,輕風一陣一陣吹過,樹影搖曳,增添幾分詭色。
湛黑的夜空里,無月、無星,只有黑雲厚重陰沉,灰蒙蒙的罩住整片原野,像是隨時會降下雨來。
輕輕的、細細的,有個輕巧的聲音從遠處踏樹而來——像只落在樹梢的鳥,著力之後又迅速跳開,動作間沒有振翅的響聲,只有風拂過布料發出的輕微聲音。
隨著些微的細響而來,一個縴細高瘦的身影飛縱在黑夜里,一身夜行衣讓那身影在夜里像是隱了身,臉頰上刻意顯露的刀疤痕跡,也顯得不那麼嚇人了。
行色匆匆,來人明顯在趕路,手里握著原是遮在臉上的黑布——那是「刻意」被人挑下的,只因蓄意讓人看到自己的長相,是個可怕的男人。
「他」在逃命。
因為「他」的懷里,正揣著價值連城的東方夜明珠,那是今晚的「戰利品」,身後約莫十人正加速追趕,想奪回這難得的寶物。
由于已經月兌離「案發地點」,「他」決定在最快的時間內,將身上「犯行」用的夜行衣月兌去,才能成功躲過追殺,不過,要月兌離犯行時的打扮,眼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人伸手往臉上一抹,臉皮突地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撕扯開來,唰地一聲,竟拉下一張假人皮,露出一張清秀的小臉。
她就是江南地區,為富不仁的富商們,人人聞之色變的「詭影」——樂靈。
從沒人見過她的真面目,她不停的易容,讓人們對「詭影」的身分充滿疑惑,又驚又怕。
也虧得她高于一般女人的身高優勢,加上足下高靴增加高度的效果,讓她在喬裝起男人時,更像上了幾分。
犯行之後,她只要改回女性裝扮,便不會讓別人對她與犯行者之間,產生任何可能的聯想。
靠著這一套功夫,她橫行在江南三年,曾偷走許多富商家中名貴的物品,在銷贓之後,救濟了不少貧苦的人家。
那些被偷去財物的人,都是些為富不仁的渾球,仗著有錢有勢,就連官府也拿他們沒辦法。因此,她決定用最直接的方式,來處置這些渾球。
她從不覺得自己有錯,而且,她還會繼續這麼做下去。
不過,前提是,她得先逃過這一關才行。
她的懷里揣著價值不菲的東方夜明珠,想到夜明珠在銷贓之後能填滿的饑餓肚子,她笑得好不得意。
突地,轟隆一聲,響雷在夜色里格外嚇人,樂靈看著天際閃過的一道閃電,美眸一沉,想來再不加緊腳步,她鐵定淋成落湯雞。于是她提氣再奔,上好的輕功在此時展露無遺,讓她迅速的往既定目標——三里外的隱密石洞奔去。
早在行動之前,她已做好萬全的準備,如何動手、如何撤退,她甚至做好最壞的打算,將任何情況都沙盤推演一遍,就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能全身而退。
她提氣直沖,速度快如流星,轉眼已來到事先探好的石洞前,一個縱身閃入,她足尖一點,往洞頂上一跳,攀著一顆小石,穩住自己的身形,接著小手往里探了探,撈出一個小布包,她露出笑容。
她往下一跳,立即月兌下夜行衣,換上一身鵝黃色的衣物,將一頭利落的黑發解散,再用縴指梳開,讓長發柔順的披散在肩上。再月兌下增高數寸的長靴,讓身高恢復正常,此刻的她雖談不上千柔百媚,但也很難將她與一名竊賊聯想在一起。
變裝完成之後,她沒忘將布包里邊一個裝滿珍貴藥材的紙包,一同揣進懷里,那可是她進那富商家里,另一個重要的目的,取得這千年靈芝,等著救人命呢。
變裝完成的她看著昏暗的天色,決定再趕上一程,她必須拉開自己與敵手的距離,愈遠愈好。
瞬間,天雷乍響,洞外忽地下起傾盆大雨,嘩啦嘩啦,聲勢驚人。
心想這場大雨不只會拖慢她的腳步,更會拖慢那班追兵,她得利用這場雨,讓自己更佔優勢才是。
她樂靈,功夫有,但是不強,不過她有個做賊的優勢,就是輕功極佳,逃得極快,每每總能化險為夷,從追兵手中逃月兌。
只是,輕功再怎麼高強,也不能輕敵,于是,不管外頭的傾盆大雨,她沖出洞外,疾奔如風,一身鵝黃色的窄袖勁裝不失嬌媚,更便于利落的活動。
滂沱的雨直下,迅速淋濕她的身體,樂靈在雨中急奔,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她看到前頭有一間野寺,決定緩下腳步,重新偽裝,就算追兵來到,也不會認出她。
進到野寺里,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正遍尋古寺里是否有干柴可以燒燃時,就听到傾盆的大雨里,傳來沉著穩重的腳步聲。
來者的腳步聲落地穩,卻不沉,沒有在大雨里急奔時的倉促,听來不疾不徐,從容自在,像是淋在他身上的不是一場突來的大雨,而是春夜里輕柔拂人的細雨。
樂靈將縴細的身子更往里縮,只不過,她雖然瘦,卻不嬌小,要將自己完全隱藏在梁柱後有些難度,她只能保持警戒狀態,等候外頭的人進入荒寺。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把黑色的木傘,一身藏青色的長袍,黑色靴子在踏進荒寺時,有著幾難察覺的停頓。
躲在梁後的樂靈,憑著她在武學上的粗淺認知,能輕易察覺來人氣沉,呼吸吐納平穩,若非地上的水窪讓他的腳步聲露出破綻,憑著此人內斂的氣息,只怕同處一室,還難以察覺他的存在。
來者不是簡單的人物,這讓樂靈心中戒備更深,她小心的躲在梁後,看著男人收起木傘,略整衣袍,撢去身上水滴。
由他的背影看來,他是個身材頎長,雙肩寬闊的男人,高大卻不至于魁梧,那一雙手看來雖然充滿力量,指間卻沒有長繭,似是不常握兵器,看來不是個勤于練武的男人,或許,是她太高估這個男人了……
心里才對他下了定論,沒想到下一瞬間,那背著她的身影突地一閃,她還沒回過神,喉間就多了一只手,夾帶冰冷的殺氣直撲而來,緊掐住她的喉間。
「呃……」樂靈驚愕得杏眼微瞠,被緊掐住的喉口,一句話也吐不出來,又驚又慌的眸里,望進一雙精光迸射的黑眼。
迎向眼前這一雙清澈的眸,向槐聰明的腦袋有著短暫的停滯,雖然沒有馬上松手,卻也松開手勁,勉強讓空氣能竄進樂靈的肺里。
「公、公子……」樂靈勉為其難的發聲,裝出柔弱的樣子,雖然她很想對著他大罵,但基于武功並不如人,她也只能壓下怒氣。「你我並不相識,何以、何以出手傷人?」
向槐見她吞咽艱難,知道是自己突來的手勁傷到了她,雖然出門在外得萬事小心,但這一次,他怕是小心過頭了。
「抱歉,向某失禮了。」向槐隨即收手,斂下精光迸射的黑眸,彎身真心道著歉。
樂靈也不管他的歉意,握住被掐得發疼的喉嚨,努力吸氣,補足適才被截斷的空氣,還不停的猛咳著。
向槐見自己無意中犯了錯,朝前走了一步,想運氣替無辜的她療傷,但樂靈一朝被蛇咬,備受驚嚇,才見他靠近,就心慌得連忙退了幾步。
「你再過來,我可真要斷氣了。」樂靈黛眉緊蹙,以為他又想做些什麼。
向槐見狀一愣,看來自己真的嚇到她了。
「失禮了,姑娘……」向槐搖搖頭,感到抱歉。「是向某的錯。」
他知道自己身為一品護衛,長年隨侍在皇上身側,早已養成注意暗處是否有人偷襲的習慣,直鎖喉頭,是為了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有異心的刺客斷氣,不料出了宮,這習慣一時改不了,差點兒就要鬧出人命。
「荒郊野外,姑娘可有侍從?」向槐站在原地,不想讓她再感到有任何壓力。
樂靈搖頭,看著他提防的態度,加上他高強的武功,她在最短的時間里,替自己孤身在此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
「我到村里幫個婆婆拿藥,待會兒要返回‘響石村’,但是因為藥材稀少,我在藥鋪等了近三個時辰,于是耽擱了時間,我自恃懂得一些武功,心想趕些夜路無妨,誰知又遇上這一場大雨……」樂靈看著窗外,大雨始終沒有暫歇的跡象。「我只好找間古寺躲進來,誰知道……」
「誰知道我闖了進來,你一慌就只能躲在梁後……」向槐接了她的話,俊臉上有著理解。
「是啊。」樂靈點頭應和,明眸盈著急切。
「卻怎麼也沒想到,我出手就直鎖你的喉嚨……」
「是啊是啊。」樂靈更加用力的點頭,紅唇彎彎,大眼里閃著狡獪的光芒,心想,這人比她還入戲呢。
向槐見她點頭如搗蒜,忍不住逗趣地補了話,替她罵了自己一句——「這人簡直是個王八羔子。」
「是啊是……呃?」樂靈又要點頭,卻慢半拍的愣住,疑惑的眸子透過長長的眼睫望著他。
「你……你怎麼……」說得這麼好啊!
心里那句話,樂靈沒敢說出口,她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公子知道小女子並沒有那個意思。」樂靈斂下慧黠的眼,沒忘記要繼續扮演溫柔的角色。
「就算姑娘真的這麼想,也是向某罪有應得。」向槐莞爾一笑。
他自知方才那一出手,起先沒有半點留情,若非見到眼前是個女人,趕忙斂下五分力道,只怕她的頸項已經斷在他的雙指之間。無辜的她莫名遭受攻擊,就算自己被她在心里臭罵,也是應得的。
樂靈只是笑,心里仍是防著眼前來路不明的男人。
「公子也是來避雨的?」這樣的三更半夜,不只他要懷疑她,連她都要好奇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了。
「原本打算在入夜前進城辦點事,沒想到被大雨耽擱,看來,得在這古寺里度過一夜。」向槐避重就輕,沒有說出他出現在此的真正目的。
「這樣啊……」樂靈垂眸,在心里琢磨著此人是否會對她的逃命造成影響時,隨著大雨傳來一陣急切紛亂的腳步聲,吸引兩人的注意。
竟然來得這麼快?
樂靈訝異著這些人的腳程,想來是城里富商對「詭影」已有了提防,于是請來高手相助,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追上她。
她下意識的往後傾,直覺就要縱身跳起,逃離這些追兵,眼角卻瞄到向槐正看著她。
就在她以為自己不小心露出破綻的同時,向槐朝她走過來——
「姑娘別怕,不會有人傷害你。」向槐眼色堅定如石的開口。
樂靈回視他的眼,將計就計的朝他走去,直接躲在他的身後,小心探出頭去觀察著來人的狀況。
須臾,幾個手擒大刀的人,急急闖進寺里,神色急切且慌忙,見著寺里有人,第一動作就是要動手——
「且慢,幾位壯士也是來避雨的?」向槐沉聲開口,借著此句話提醒來者,他們只是在此避避雨,可別傷及無辜。
為首者才舉起了左手,眾人便一致停下攻擊的動作,看來是批訓練得不錯的打手。
那人左顧右盼,先是衡量著寺里的狀況,見無其它人等,加上眼前的男人一派斯文,便拱手開口。
「在下乃城東首富汪大城家的武師,奉命追回小賊,不知兄台是否見到臉上有疤的男人經過?」為首的男人半點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導入正題。
「小賊?」向槐想著來人報上的名諱,是江南城內響當當的大地主,加上來人口中所提的男人長相,他的腦中隨即閃過一個人影,濃眉微微的蹙起。「壯士指的可是惡名昭彰的‘詭影’?」
「兄台也知道詭影?」為首的男人搖了搖頭,嘲諷的開口。「想來這詭影不但賺到了‘利’,還得了不少‘名’。」
「此話怎講?」向槐好奇的開口。
「利,指的是‘詭影’偷去的金銀珠寶;而這‘名’指的是,臉上有刀疤的‘詭影’,幾乎已經是整個江南地區家喻戶曉的人物,都說‘他’是個劫富濟貧,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是富人們的惡夢,卻是貧窮人家的救星。」武師臉上有著復雜的表情,不知對這「詭影」是厭惡,還是帶著一些敬佩的成分。
向槐微挑眉,訝異著從武師的口中听到這一派言論。
扁是看來者的反應,向槐就知道,這「詭影」果然不簡單,能讓這班追兵露出這般復雜的神情。
而向槐身後的樂靈,白淨的臉上先是一愣,而後清靈的大眼閃過一抹狡光,看著眼前是敵,卻也彷佛是「友」的武師們。
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話已至此,為首的武師知道還得完成未完的工作。
「兄台,抱歉打擾了,我等得繼續追下去,否則恐難交差,告辭了!」武師拱手,帶著一派人來匆匆、去匆匆,荒寺里再次剩下他們兩人。
「姑娘,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向槐一派溫文的回首,對著樂靈露出溫和的笑容。
樂靈點點頭,此時臉上的表情是真心的微笑。
想來,「詭影」的行為,也不是每個人都不認同嘛……想到此,她的臉上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