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暫停。
鮮少人出人的小巷,地上積雪有一長排繡花鞋印,延伸到巷角。
一道嬌小的身影蹲在牆邊,窸窸窣窣自言自語著,身旁還圍了好幾只興奮搖尾的大貓小貓大狗小狽。
「好不好吃?」佟念禧笑問,眼兒彎彎像月,心情跟小動物們一樣好,這些小動物中,有不少是她曾經替它們療過傷的。
「吃慢點,不然會噎著唷!」她模了模幾只吃包子,吃得狼吞虎咽的小貓兒,不忘告誡。
「別打架別打架,我這里還有。」
她從竹籃中拿出原本想留下當晚膳的三個包子,全都辦成兩半給它們,安撫了四、五只因搶奪食物,而差點互相咬起來的大小狽。
佟念禧每日都可以從賬房提領銀子,作為一日的伙食費,自己出府買米生火煮飯或買外食。
今天,她特地買了包子給這些流落在路上的小動物,她以前就有分乞討來的食物給它們的習慣,現在有能力買好一點的食物,當然不吝嗇與它們分享香噴噴的包子。
不久,她抬頭望見逐漸昏暗的天色。「我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們!」
不在意小動物身上的髒臭,佟念禧輪流模過,加起大概有十來只大貓小貓大狗小狽的頭,拎著竹籃起身,向小動物們話別,幾只小狽還蹭了蹭她的腿,舍不得她離開的樣子。
「呵呵,我還會再來的,帶……包子來?」
小動物們的尾巴搖得更快了!
「好——」她拉長音保證,朝小動物們揮手道別。
竹籃空空如也,滿臉巧笑的佟念禧,踏著輕盈的步伐往朔府走回去。
一輛緩行的馬車內,一雙微眯的黑眸,夾帶著不快,緊緊鎖住走在路旁的佟念禧,車身早已駛過她身邊。突然,清冷的男音從車內傳出——
「停車。」
「吁」駕車僕隸听見主子的命令,立即拉緊韁繩,讓馬兒停下。「爺,您有何吩咐?」
車內沒有聲響,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僕隸覺得奇怪,正打算從前座躍下,就在此時,車門被打開了,半敞的車門,正好擋在一名少婦扮相的女子面前。
「上車。」車內的男人簡短地下令,有著讓人不得不順從的威嚴氣勢。
「呃?」佟念禧定楮瞧見了睽違月余、日夜在腦海中刻畫的朔揚天,只能愣愣地盯著他。
他回來了!
本以為嫁給他已經是今生今世最幸福的事,結果並不是。
能伴在他身邊、能看得見他、能听他說話,才是真正的幸福。
原來,思念可以這麼濃烈、可以幫她盼回他,她真的好想他……
「才離開設多久就忘了我?」朔揚天道,內容是戲謔的,聲音是冷淡的,與平常的他沒什麼兩樣,不過,好像多了點壓抑……什麼的。
佟念禧飛快地搖搖頭,似乎是想甩開不知為何,聚集在眼前的薄霧。
「認得就上來!」他的口氣有點不耐了。
抓起裙子,她不敢耽誤地爬上馬車,坐在他的斜對角。
「走。」等她坐定後,他下了聲令,依然一樣簡短,馬車又開始緩緩前行。
她不明白他忽然繃著瞼生氣的原因,不時地偷偷抬起半低的頭望向他。
「為何獨自走在大街上?」他問,眼光扣住她偷瞄的眼,不準她繼續來來回回低頭抬頭。
「我是去買——」啊!不能說!這是她和娘的約定。
佟念禧猛地打住,心虛地別開眼,小腦袋拼命想擠出其他理由。
「去、去買……‘麥家布莊’看看……」她改口。
買?朔揚天瞥向空無一物的竹籃、她的表情,而她走的又是回家的方向,他輕易識破她失敗的偽裝,尤其是她一緊張就會出現的結巴。
「現在一個賣多少銀子?」他接著問。
「那里一個包子兩文銀子,是最便宜的一攤。」
她接著答。
「你到布莊買包子?」
呃……被發現了。佟念禧吶吶無言。
「一個人出門?」
「……嗯。」身邊沒半個人,要撒謊也沒機會。
「朔府夫人一個人出門、沒人隨侍,像不像話?」他把問題丟給她。
「我獨來獨往慣了,是我不要他們跟的……」
朔揚天挑眉,佟念禧半垂的眼睫覆住半垂的眼,心虛的寫照。
「萬一發生什麼事,你要怎麼辦?」他的語調明顯激動了點。
「會發生什麼事?」她以前走在街上,都沒人理她。
「你不知道女人單獨出門很危險?」朔揚天咬牙。
這妮子居然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她知不知道她的美貌、她的身段、以及她剛剛掛著的無害笑容,會引來多少登徒子的覬覦?
她大概被別人騙去賣,也會乖乖替別人數銀子!
「會嗎?」佟念禧側頭想了想,看見他有些鐵青的俊酷面容,突然有種被呵護的感動。
「若再獨自出府,我便論處那些服侍你的失職下人。」他橫眉撂下話。
「喔……對了,夫君,靈州牧場那邊的情況還好麼。」
「看管毛皮貨倉的人生火取暖,一個沒注意釀成大火,幸好搶救得宜,損失並不大。」幸好平時都集合存放的貨物,此次分門別類移人幾個新落成的倉庫存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那就好,所以你才能這麼快趕回來。」佟念禧慶幸著。她听說京畿到靈州就快馬來回一趟,至少也得花上一個月的時間。
跋回來……朔揚天被這三個字攫住了全副心思。
現在定神一想,才發現了自己在事情塵埃落定後,幾乎是沒日沒夜「趕」回京城。以往,他從未這麼急切地想回那個家,現在卻——
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司徒易的一番話,還是因為……想見她?
「謝謝你。」她甜甜一笑,突然不怎麼怕眼前這張老是冷冰冰的嚴肅面孔。
「謝我什麼?」看見如花般清艷的絢麗笑顏,加上心中的疑惑,朔揚天有半刻的不自在……和著迷。
「謝謝你讓我成為你的妻。」她羞澀嚶嚀,頭更低了。
朔揚天明顯感覺心頭一震,莫名的騷動在體內泛開,掩去了他的聲音。
回家的路上,惟有沉默,和投射在對方身上卻又兩相錯開的熱切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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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
朔揚天回來了,在姚樺預估的時間里,提前回到朔府。
兩個月未到,朔府里平靜如常,看在姚樺的眼里,卻是不安。
朔揚天這麼一回來,依他對佟念禧的重視程度,肯定會察覺出佟念禧所受到的不公平對待,這下,要佟念禧那掃把星離開肯定是難上加難。
現在,只好由她使點勁,讓佟念禧滾出朔府!
朔揚天一回府就埋頭在書房里,處理尚未檢閱完的賬簿,趁著他還未回房,姚樺首度親自來找佟念禧,手上還端著一盅熱湯。
「……娘?」佟念禧一開房門,訝異地看見敲門的是姚樺,知道姚樺不喜歡她喊娘,她的聲音小如蚊吶。
「我吩咐廚房熬了碗補湯給揚天,你趁熱讓他喝下。」姚樺端起和藹的臉孔,把湯顯交給佟念禧。
「我會的,夫君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佟念禧微笑道。
或許,夫君體會到娘的心意,母子兩人就不會鬧得那麼僵了。
「不,別讓他知道是我拿來的!」姚樺看佟念禧面露疑惑,隨即輕嘆著補充,看似心酸。「唉!拿著我這張熟老臉去貼揚天的冷,他這孩子就是這樣,不輕易與人妥協,就算他知道也只是多余,說不定連湯都不喝了!誰吩咐的不都一樣?讓他喝下就好。」
「說不定夫君知道了您的用心,會改變態度。」
她不知道他們之間的誤會沖突到底是什麼,也只能幫著勸。
「總之,你別多話,揚天若不喝,才是浪費了為娘的用心。」
「嗯,我不會多說的。」人的相處還是慢慢來吧!
雖然娘的親切是針對夫君而不是她,她也覺得很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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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那樣做的!
盯著桌上冒熱煙的湯盅,佟念禧硬是壓下想以雙手,去捧著溫熱湯盅的,雙手抓在裙側。
要是她用她冰冷的手去扶著碗,那麼湯就涼得快了,不可以的!
小時候,爹娘還未過世之前,一到雪天,娘親知道她怕冷,常常親自熬湯給她喝,她和爹娘便一起捧著熱熱的碗喝湯,比賽誰喝湯的聲音最大,娘是個溫柔的大家日秀,每回比賽都輸給她和爹……
窗外雪花依舊,她卻再也回不到過去。
將臉龐輕輕靠近蒸騰的熱氣里,佟念禧的眼,也給門得浮起一片氤氳水霧了。
一進房,朔揚天便看到妻子一個人坐在桌前,望著桌上的碗出神,輕巧躍動的燭光映在她臉上,把她襯托得嬌美異常,清靈得宛若仙子。
「看就飽了?」他發覺他的妻子有這項本事。
「呃……夫君?」朔揚天出聲,佟念禧才回過神來,俏臉微微飄紅。
他什麼時候回房了?看她盯著這碗湯多久了?
「餓就喝下去,然後上床。」他褪下外衣,接著是中衣、單衣,轉眼已經露出精壯的上身。
「不、不……不是、是……」現在才真正透過亮光看見他昂藏的身軀,佟念禧羞怯地避開眼,又開始結巴,小臉像顆剛蒸熟的紅蛋。
「不喝的話,別在半途喊餓,我不想停下來。」
啊——他露骨的話,當場又把紅蛋丟人染缸里,迅速染得火紅。
初解人事的佟念禧,對這檔親密事還是毫無招架之力,看她害羞的紅潮,一路從臉頰延伸到襟口,朔揚天屬于男性的得意大放。
「呼……不是的……這湯是、是要給夫君喝的。」輕喘了一口氣,她才把話說完。
「給我的?」
沒錯,她重重地點頭。
「你吩咐的?」
她沒有點頭,不過把頭垂得很低很低。
「你也喝一點,暖暖胃。」
「我不餓,吃不下,夫君喝就好。」
佟念禧笑笑地搖頭,吞了吞口水。其實她的晚膳全給流浪的小動物了,空了一個晚上的肚子真的有點難受,不過餓肚子對她來說早就習慣了,無妨。
朔揚天只當她害羞,單手抓起碗,三兩下把湯灌入月復里。
太好了!她明兒個就去跟娘說,夫君把湯全喝完了,娘听了一定會很高興!
佟念禧滿足地笑開,卻在下一瞬間陷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同時,她也落人一副堅實的懷抱里。
怎麼了?什麼都看不見!
「夫君?!」
佟念禧驚呼,小手害怕地主動攀住朔揚天的頸項。
她被他抱著走了幾步路,然後被放躺在床榻上,他結實的身子跟著覆上來,她這才明白他的好意——
他先拍熄了會令她羞赧的燭火。
「你冷?」他從剛才她留在他頸項上的手得知,冰冰涼涼。
「還、還好……」隨著他四處游移在她身上那雙不安分的大手,反而愈來愈熱欽……
「踫我,就不會冷了。」朔揚天粗值命令,抓起她的小手貼在他熾熱的胸膛,想驅走她的寒意。
結果——
她雖然羞澀,卻很听話、很柔順、很……磨人!
懊死!他滿漲的,說明了自己有多想念她的身子!
朔揚天低首,就是給她一個炙烈扎實的熱吻,熱舌直闖她的檀口,與她羞澀的小舌相纏,勾挑著她的無措的脆弱,讓她盈滿他強悍的氣息。
「咕嚕咕嚕……」似曾相識的聲音,很不識相地從他們相貼的身軀間傳出來。
「不、餓?」那這是什麼聲音!朔揚天咬牙抬頭,一方面是因為被打斷而惱,另一方面是因為她餓著肚子而氣。
般什麼!他干嘛因為她有沒有吃飽而生氣!朔揚天陰霾的臉色,被自己的念頭攪得更為冷鷙。
佟念禧不希望惹他不愉快,她渴望踫觸他,讓他來溫暖自己,一雙縴縴蓮臂主動環住他的頸項,拉下他——
「不需要停下來……」緊張的氣息輕吐如蘭,緩緩拂在他耳邊。
朔揚天自喉嚨深處悶吼一聲,拋開亂如纏絲的思緒,一夜旖旋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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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熱……
唔……頭好沉……
晨曦初照,朔揚天皺眉翻身探向身旁,手一空,沒有感覺到預期中的嬌軟,突如其來的空虛爬滿他的知覺。
撐開沉重的眼臉環視房內——只有他,沒有她。
他坐起身,任錦被滑下至腰間,露出赤果的上身,不冷,反而渾身發熱。只手按住額穴,想抵抗不習慣的昏沉。
一向健朗的他怎麼會突然覺得虛弱?怎麼了?
一點小頭暈還影響不了朔揚天的行動能力,穿妥衣物,他走到屋外,問了個丫環。「夫人呢?」
「回爺的話,夫人在後院。」
一大清早的,她在後院做什麼?自回府後,他的直覺告訴他,她似乎有事瞞著他。
太多納悶,所以朔揚天不讓人通報,直接舉步往後院走去。
來到後院,他找到想找的人兒,卻看見那個縴瘦的人兒,在井邊拉著粗麻繩,和井里的水桶奮戰,而四下沒有半個奴僕幫她。
「在干什麼?」朔揚天走到她身邊,冷聲問。
「我在打水。」佟念禧咬著牙回答,沒注意到身旁來了誰,依然使勁地把盛滿井水的木桶,一寸一寸往上拉。
「由你打,下人都跑去納涼?」
「也不是……赫——夫君?!」
佟念禧總算意識到身邊的人,驚訝地倒抽一口氣,手上的繩子,就這麼嚇掉,「涮——撲通」一聲,好不容易拉上一半的水桶,又筆直掉入井底,麻繩的力量擦過她之前傷口,愈合長了新肉的細女敕手心,她也差點連人帶繩摔落井底。
「啊!」
幸好,朔揚天快手從她的縴腰一撈,將她圈在懷里。
性命無虞,但手心傳來的刺痛讓佟念禧痛呼出聲,她輕輕握住粉拳,雙手顫抖地忍過這一波疼痛。
「手打開,我看。」心髒似乎被輾過一回的朔揚天,發現不對勁,僵著嗓音令道。
「我沒事呃……」
輪不到她拒絕,他一把抓過她的右手,游開她蜷曲的指頭,掌心上處處明顯是新生皮肉的傷疤,正微微紅腫、滲血。他眉目一擰,似乎有某物正無情鞭答他。
「左手。
「真的沒事……」
她在他威脅的眼光下,只好怯怯地攤開左手掌心,一樣的傷痕展現在他眼前。
「怎麼傷的?」他的語氣有些森冷。
「不、不、不小心跌跤的,已經好、好了!」她急急收回被他緊握的手,湮滅證據。
朔揚天逡巡她慌張的神色,對她的刻意隱瞞很不悅。
「夫君怎麼會在這兒?」被盯得不自在,她找話題開口。
「你又怎麼會在這里,打水?」
「我、我看夫君熱得難受,似乎是染了風寒,所以我才來打些水想幫夫君擦拭一下手腳。這口井很特別,大概是井深,都沒有結冰,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喔?嘿嘿……」他的臉色繃得嚇人,沒有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佟念禧只好干笑。
「這種事需要你做?」
「我……」他實在很會說話,簡單一兩句話又堵得她啞口無言。
「你有事瞞我?」
「沒有!」回答得太快。
「不準瞞我任何事,你忘了?」京城首富的夫人獨自出府、夜里餓著肚子、現在又自己做粗重的工作,他料下人沒膽忤逆主子,這一切都不尋常!
「沒忘……」但是,只要對他好、對朔家好,她做什麼都無怨無悔。
「是不是‘她’要你做什麼?」這里只有「那個人」敢這樣對佟念禧,那好,會這麼做就表示對佟念禧有所忌憚,事情發展得很順利。
「誰?」佟念禧不懂,下意識以手擦了擦裙衫,不小心弄疼了傷口,手心的刺疼讓她輕蹙眉頭。
「疼就別再踫!」他低斥。
朔揚天的表情不似生氣,反而很像她以前,若知道小三兒頑皮自己溜出去玩,卻滿身是傷回來時,她總會訓誡小三兒不可以再跑出去,語氣雖然凶,目光卻嚇不了小三兒。因為那是,擔心。
「夫君……擔心我?」她輕聲問,心口微微撼動著,聲音也不平穩。
擔心?朔揚天被她一語打醒。
這種把心懸在她身上、為她著急的心情,就是擔心?
不,他怎麼可能自作多情的,去擔心一個供他利用的女人!他可以對佟念禧有情,畢竟她是他的妻。
但她只是個被利用者,他理所當然對她無心。
朔揚天淡默以對,不回答。因為有情,所以不以否認來傷害她。因為無心,所以無可奉答。
「夫君?」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然,就是這道輕輕軟軟的聲音,每每硬生生地戳破他築起的心防。
「回房上藥。」頭有點暈,朔揚天煩躁得不想多說,率先邁步離開後院。
佟念禧有些困惑、有些欣喜,對于他忽冷忽熱的態度,卻有此一茫然。
夫妻,該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