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遠眺海面,可以看見東升的新月。
尉天浩的目光從窗外移回在他懷中沉睡的女子,他伸出手,輕撫眼前這張全心信賴的睡臉,內心矛盾難辨。
一旦她知道他的「真面目」後,還會全然信任他嗎?會不會認為骯髒污穢的他根本不配擁有她?畢竟從小,沒有人願意真正接納他……
突然害怕看見她眼中的排斥,尉天浩渾身一顫,手僵在她眉眼間。
罷才那場激烈的纏綿,究竟只是自己想在極度恐慌中尋求一個發泄的管道,還是想拿她來證明自己,他也是個擁有正常的男人,抑或有其他的原因?他分不清了……
睡夢中的寧靜被一股強烈的惶恐擾醒,察覺出他的不安。
「怎麼了?」她抬頭,低柔的嗓音有著釋放熱情後的余溫。
清眸中毫不掩飾的關懷,登時灼痛尉天浩的知覺,他倏地放開她,翻身下床。
見他漠然地套上衣褲、走向門扉,寧靜突然感到心慌。
「你要去哪里?」她將衣物撈在胸前坐起。
「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不必。」
他的冷淡證實了寧靜的心慌,她仍舊模不清這個上一秒與她纏綿溫存、下一秒又刻意疏離她的男人。
「浩,我說過我不後悔,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後悔。」這樣還不配分擔他的痛苦嗎?
「很好,我最怕那種事後哭著要我負責的女人。」他不帶感情地道。
瞬間,紅潮從俏臉褪去。
「你把剛才……當成什麼?」
「不就是你情我願的男歡女愛?」他回頭,冷眸鎖住她。
「難不成,你口是心非,心里其實覺得後悔、厭惡?」他已經傷得夠重了,如果不想再受傷,只能用這種無情的方法打消她探究他的念頭,但不知為何,他該死的在乎起她的答案!
尉天浩的「誠實」,有如一把利箭射入寧靜的心髒。
她不會回答「是」,因為她的確不後悔;她也無法回答「不是」,然後任他以踐踏她自尊的借口訕笑;此時,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尉天浩清楚看見她受傷的神情,突然,任何答案他都不願听見,索性頭也不回地離開木屋。
寧靜眼中泛起薄霧,步伐凌亂地追到門口,朝他冷絕的背影喊道︰
「我──」才剛出口,聲音就陡然消失。
察覺她的嗓音有異,尉天浩一回頭,就看見她虛乏地跪倒在門邊。
「靜!」他心口一擰,奔至她身旁將她攬入雙臂,察覺她不自然的顫抖,他著急審視她蒼白的臉色。
「又開始了……」她知道自己怎麼了。
某個念頭撞進尉天浩腦中,他立刻將她抱回床上。
「你的藥呢,有沒有隨身帶著?」
「有……可是沒了。」這幾天,她作惡夢的頻率已經減少許多,以為可以不必再吃藥,可是每天的用藥量卻依然不減,不吃,就會像現在一樣難受。昨天,帶在身上的藥全部吃完了,現在只能任由自己發病。
「你用的是哪種藥?」他急問。
「我不清楚,大概是鎮定劑之類的藥……爹地媽咪死後,我不斷作惡夢……干爹請醫生開藥替我壓制這種情況……」她眉頭緊蹙,喘息地斷續說話。
「沒有藥會怎麼樣?」
「不知道……」她一向按時服藥,因為她怕極了惡夢不斷在腦海重播、怕極了全身幾乎要爆炸的折磨。「不過應該……沒關系……我不要緊……」
尉天浩看得出來,她雖然極力想證明自己能說能笑,但強忍痛苦的微笑仍刺痛了他雙眼。他想減緩她愈趨難當的痛苦,首次嘗到心急如焚的感受。
要救她只有一條路──離開這里!
在寧靜陷入昏迷時,尉天浩打開腕表中X保全的特殊發信器,此刻,不準她出事的強烈冀望,遠遠凌駕于他選擇斷絕和外界聯系的逃避心理。
台灣台北
醫院急診室外,四名俊酷有型的男人或坐或站,其間氣氛不同于往常。
「好好一張臉,沒事學商烈弄個刀疤,你帥哥當的不耐煩了?」
怎麼搞的?浩的身手不差,不至于讓人輕易在他臉上劃下傷口。
面對一回來臉上就多了道傷痕的伙伴,而且狼狽地像是個不修邊幅的難民,韓翼不禁皺眉。
這叫有男子氣概的造型好不好!商烈瞪了眼韓翼,不解的目光又調回尉天浩身上。
對于伙伴的調侃,長廊椅子上的尉天浩,僅是頹廢地低著頭,不發一語。
他們都察覺到他和出任務前不太一樣了,不,是非常不一樣!
「浩,到底發生什麼事?你知不知道你整整消失了一個禮拜,總有理由吧?」
模樣狼狽不說,還帶了個陷入昏迷的女人回來?
商烈的疑問也得不到回應,他轉頭看向展夜韜,後者也只能以搖頭聳肩回答。
X保全規定成員不得關閉個人通訊器以便互相支援,尤其是出任務時,先進精巧的通聯儀器,讓他們就算上太空也能充分掌握伙伴的行蹤。
但尉天浩這個禮拜以來,似乎有意關掉通訊器,費解之際,徐氏集團來電「要人」,他們才警覺事有蹊蹺。
直到今晚,韓翼在電腦上搜尋到尉天浩發出的訊息,確認位置後,項初衍和展夜韜連夜調來直升機,趕往東南亞海域某座小島,之後他們看到的尉天浩就是這一副死樣子,才幾天不見,與先前笑容可掬的笑面美男子形象根本就南轅北轍!
「X保全的成員一向共同解決難題。」展夜韜若有所思,對尉天浩道。
「你們認為我遇上難題?」
尉天浩依然沒有看向他們,不過總算開口,聲冷無溫。
眾人都為他的轉變感到訝異,以前那個說話嗓音中總是帶著溫醇笑意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難道沒有?」商烈反問。不然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的私事你們管不著。」
喂喂喂!眼前這個狂妄無禮、渾身帶刺的男人,真的是尉天浩嗎?
「韜,你確定衍在直升機上,沒有把誰易容成浩吧?」商烈擰眉問同行的展夜韜,展夜韜搖頭,眉心也糾結起來。
「私事?」韓翼的刀子嘴對這群稱兄道弟的朋友也從沒客氣過,惱火的當下更不收斂,對尉天浩直指而出。「任務中畏罪潛逃,有事的不只是你。」
「說穿了,就是怕我連累所有人?」看來,徐少宗對于他的月兌逃,已經向X保全施壓了。
連累?!這家伙居然說出這種話!
怏怏不快的韓翼正要翻臉,項初衍從急診室走了出來,恰巧阻斷走廊上劍拔弩張的氣氛。
「浩,寧靜暫時月兌離危險了。」他坐入尉天浩身旁的空位。
聞聲,尉天浩才正眼看向伙伴。「暫時?什麼意思。」
「要完全恢復正常的話,得安排她加入‘戒毒’治療,時間要花上幾個月。」
「她踫毒品?」尉天浩臉色遽變。
「不是你所想的那種。某些鎮定劑服用過量也會上癮,造成慢性中毒。病況加劇絕大比例是加重用藥的情況,當然也有例外,最不願看到的就是用藥者有心讓服藥的人慢慢上癮,下場……不難想像。至于寧靜,詳細情況和治療方法,我還要等看過她的病癥史和血清報告後才能判斷。」
項初衍根據尉天浩在直升機上提供的訊息,簡單說明。
慢性中毒?
尉天浩又陷入沉默,好半晌才開口︰「先別讓她知道。」
他這個樣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大家都看得出他在乎那個女子。
即使好奇他的性子為何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但看了那張冷臉,項初衍還是決定識時務一點,不要問太多。
「對了,你們剛才在聊什麼,我是不是打擾各位了,請繼續。」
「繼續個頭!他老大也不會領情。」韓翼臭著臉冷啐。
一身冷鷙的尉天浩只是起身離開,項初衍大概了解「剛才」的狀況了。
「浩,她是你帶來的,責任是你的,不是醫院的,你別又跑遠。」結果,回應項初衍的,是那道漸行漸遠的冷漠背影。
成員們對望一眼,有人氣憤也有人納悶──
但憂慮,是共同的心情。
「徐總裁,您今年的慈善義賣會辦得真是成功,社會上若能多幾個像您這樣有善心的企業家,人間才是處處有溫情,明年的義賣會我絕對會再來捧場!」
「承蒙懷特議員看重了,取之于社會,我們當然得回饅于社會,您說是吧?呵呵……」
罷結束一個餐宴,徐達斌與友人在高級餐廳門口握手道別,然後進入座車中。
轎車行進時,他撥了通電話,枯黃凹陷的面容褪去圓滑可親的面具後,透露出隱藏于假象之下的陰狠詭譎──
「各國海關都沒有他們出入境的資料?」
「沒有。爸,我想多派一些人手出海搜尋。」仍待在新加坡的徐少宗,電話里的聲音有明顯的煩躁、焦急。
「不用找了,你先回美國,小靜如果還活著,藥一旦吃完,自會乖乖回來。」
「小靜會嗎?她似乎認定尉天浩沒有監守自盜,而且,她好像……愛上尉天浩了。」徐少宗的嗓音充斥著苦澀。
「那又如何,要是她沒有藥,那比離開情人還痛苦千萬倍。」
「痛苦千萬倍?為什麼?」
「不為什麼,當她作惡夢或受到刺激時,若沒有藥,就無法幫助她迅速月兌離心理上的痛苦。他們若存心躲藏,你白費時間和力氣也沒用。」
「萬一,小靜相信尉天浩的說辭,那她……」
「證據會說話,你說,到時她會相信扶養她長大的人,還是相信一個在她認知中根深蒂固的仇人?」徐達斌皺紋散布的嘴角斜勾。
「可是──」
「別可是了,你不是總為小靜好嗎?那就照我的話做。」
「唔……」
「那只是惡夢,寧靜,醒來!」
一道堅定低切的嗓音送入病床上夢囈連連、眉心緊蹙的女子耳中,然後她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入一雙溫熱的大掌里,執意將她從冰冷的血腥桎梏中拉起。
但她的身體好沉好沉,體內仿佛有兩種力量在拉扯著她,想將她撕成兩半,那佔優勢的一方,幾乎要把她拖入黑暗之中,于是她又看見血泊中的父母……
寧靜伸長了手臂哭喊。「爹地、媽咪,不要走……我好想你們……」
突然間,她又感覺自己被攬入一堵堅實的胸膛中,沉穩的心跳聲和擁抱,逐漸弭平黑暗中的恐懼,人也幽幽醒轉。
「那不是惡夢。」她低喃。不過,她沒再夢到當年的少年了,有的只剩對雙親的思念和不舍,醒來後更教她篤定欲查明真相的決心。
見她月兌離夢魘,尉天浩放開手,掌心卻被她牢牢抓住。
「我醒了,你又要走?」
住院三天以來,有時候睡得迷迷糊糊間,她感覺他似乎就在身邊,一旦清醒卻又不見他的身影,但她十分確定他來過。
前天當她從昏迷中蘇醒,自項初衍口中得知尉天浩不曉得又躲到哪里去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任他走掉?不行,我要去找他!」萬一他又做傻事怎麼辦?!
連忙下床的寧靜被項初衍微笑制止。
「浩不會出事的,你放心。」
「可是……」
「你是他帶來的,他不會丟下你不管,他沒有隨手撿隨手丟的習慣。」
是嗎?那他為什麼要逃避她呢?
尉天浩在小島上忽冷忽熱的態度,喚起寧靜的心酸。他不得不來看她的原因,大概礙于他是送她來醫院的人吧。
「你需要休息,我不想打擾你。」
「所以我醒著時,就必須‘一個人’面對天花板或牆壁?」
然後總是在發呆中想著他,度過清醒的時刻。這句話,寧靜明白若說出來,會得到他何種眼光,所以她語帶保留。
「我不想待在這里,讓我出去。」
「你正在接受治療。」
「喔,關于這點,寧小姐能出院了,只要定時回來拿藥、檢查就可以了。」從門外探頭進來的項初衍專業解釋道,語畢便微笑離去。
雖然訝異醫師是何時冒出來的,不過寧靜仍感謝項初衍的適時補充,一臉「你沒話說了吧」的表情。
見他斂眉思索,她黯然說道︰「你不必擔心麻煩,我不會打擾你。」
這話尉天浩听了,內心無名火直竄。
「你能去哪里?」難道他的冷言冷語真能逼走她?
懊死!他臉色一寒,不知怎麼的,開始痛恨起自己預設要疏遠她的立場。
「如果你只是預知了十五年前游輪上那場命案,我得回美國弄清楚原因,還有愛神箭的事件也是。」以還給他一個清白。
「單憑我的說辭,你也信?」他挑眉。
是,明知是他的片面說辭,但她就是不由自主的想相信他,可是,這個肯定的回答若說出口,又會換來他多少諷刺?寧靜默然了。
從她說要離開起,尉天浩的心情便開始月兌軌失序,不過亂七八糟的腦海中至少還有一道清晰的聲音──
「回我的住處,其他的以後再說。」他拿起置于床尾的紙袋,遞給她。
「給我的?」
他點頭。
寧靜好奇地打開紙袋,發現里面有幾套衣物,連貼身的內衣褲都有,看見內衣尺寸剛好與她的吻合,白皙的臉蛋不禁泛紅……
天呀,才一次而已,他不會連她的尺寸都……模熟了吧?而且,一個長相俊美的大男人去買這些貼身衣物,一定免不了尷尬。
扁想像他站在內衣專櫃前,專櫃小姐滿臉狐疑曖昧的畫面,她的嘴角就控制不住地向上揚起,雖然覺得有趣,卻著實感到一股暖流滑過心田,此刻,他的無情、冷然都離她好遠好遠了……
「謝謝你。」
乍見她甜美的笑靨,他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又皺眉地微微撇開臉。
「我去辦出院手續。」
目送他暫離的身影,寧靜徹底認清一個事實──
就算她在尉天浩眼中看來,也許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調劑品」,可她無法不愛這個謎樣的男人了。
苦澀的味道,掩蓋過愛情的甜蜜。
嘗起來,竟莫名地想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