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初升,晨光熙微。
一道碩長身影,踏著沉穩步履走入寂靜的院落。
回到熟悉的居室,來人環顧四周,人眼所見均窗明幾淨,不惹一絲塵埃,連擺設也都原封不動,維持他離開前的原貌。
顯然,就算他不在府中,也有人勤於灑掃此地。
忽地一陣細碎遲滯的跫音由遠而近傳來。
天剛亮,會是誰?當他警覺地回過身,一道木頭的墜地聲跟著響起——
砰!一個裝水的木桶在他面前翻覆,水灑了一地,房內霎時成了水鄉澤國。
雙手提著水桶的女子才踏入門檻,乍見房內之人時,白皙無瑕的俏臉寫滿了震驚,圓瞠的明眸里盡是不敢置信,粉唇因訝異而微啟,於是……忘了手中的水桶。
他——
「不認得我?」他倒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一身鵝黃色衫裙的她,比起五年前長高不少,身材雖然依舊縴細,但已不見稚氣未月兌的模樣,敦他一眼就認出她的,是那對黑白分明的水眸,仍舊宛如兩泓清池的眸……即使遠行也依然牽扯著他心魂的眸。
聞聲,梔兒又是眨眼、又是揉眼楮,最後還用力擰了自己臉皮一下。
唔,會痛,不是錯覺……
他的身形更為挺拔軒昂,面容更加陽剛懾人,也比以前黝黑了些,而那俊凜不凡的五官與低沉不羈的嗓音,確實是——
「少爺……」她眼眶一熱。
這一刻她深深體悟到,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就一趙相思的旅程來說,好似走了一輩子,那麼遠……
少爺回府了,就站在她面前。面前……
梔兒倏地垂首,沒忘記慕容湍有多麼不情願看到她。
「在我房里留一灘水,你想去哪?」他沉聲喚住一腳已經伸到門檻外的人兒。
水?她定楮一看,恍然意識到自己制造的混亂——
哎呀!「是梔兒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她驚得收回腳,惶然跪地,趕緊用抹布吸起地上的水,把水擰回木桶中,就連裙子髒濕透涼也渾然無覺。
她的迭聲道歉讓慕容湍想起以前。
梔兒在他面前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柔順模樣,深怕他因她做錯事而趕她出府;但始料未及的是,最後反而是他放逐自己,離家五年。
五年前的他,深深對自己被擺布的命運感到不平,同時也對她在他心底所掀起的狂濤巨瀾感到氣憤與迷惘,當時,他有種被自己背叛的感覺,對自己深惡痛絕。
沒錯,他之所以痛惡自己,就是因為無法否認梔兒對他造成的影響,早巳讓他在不知不覺間習慣有她的日子,而他無法跟這樣的自己妥協!
於是,他藉口游歷江南而離開了。
原以為遠遠逃開,就能阻止吞沒他理智的矛盾繼續擴大,但沒想到梔兒的好卻在他心上愈顯清晰,她的善良及固執總會在不經意時,佔據他的腦海——
他曾在杭州街上看見孩童吃著糖葫蘆時,不經意的想起她;曾在川蜀最有名的墨坊看見印刷成冊的書籍時想起她,曾在桂林水畔看見少女戲紙鳶時想起她;也曾在面對一大片梔子林時腦中只有她;即使他百般抗拒、試著把那雙清澈大眼從心版剔除,但仍舊失敗了。
愈來愈深的困惑,致使他不得不正視秦嘯日說過的話——
梔兒注定得伺候你一輩子,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你不覺愧對梔兒?她是你的媳婦已是既定的事實,何不接受它。
或許就是因為梔兒的好,他才深覺對她有所愧疚,始終無法忘卻這個壓在肩上的「責任」,所以他選擇面對注定的事實,回到有她的地方,不再逃避。
既然逃不了一世,但逃了十年,也夠了!慕容湍諷刺地想。
「起來。」他皺眉拉起跪在地上的人兒,扯入懷中,忽然覺得她把自己當成下人的樣子很礙眼,既然決定娶她,她不需要再把自己定位得這麼卑下。
是,他會娶她,只不過,他們的夫妻情分僅止於義,沒有別的了。
梔兒背脊僵直,眸光緊張萬分地定在他的襟口,不敢亂飄。
和少爺靠得這麼近,她能聞到他身上風塵僕僕的沙塵味、感覺得到他身上的體溫,雖說很暖和,但她好不習慣……
「想說什麼就說吧。」他記得梔兒剛入府沒多久,還很聒噪地盯著他把苦藥喝完,何時開始,她變得如此自卑怯懦?
他明白,這都是他造成的,讓無辜的她成了他遷怒的對象。當下,慕容湍的心情如凌亂的絲線般紛雜,他不覺收緊雙臂。
「地還沒拭乾……」她臉頰發熱,吶吶道。
男人的身體都這麼堅實,還是少爺的格外不同?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衣下陽剛的線條——天啊,她是個閨女,不可以想男人!但少、少爺怎麼愈抱愈緊哪,她覺得自己熱得都要融掉啦!
「少爺……能不能放開梔兒,梔兒要擦地……」
「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手中不盈一握的縴腰,仿佛一折就會斷似的,慕容湍的劍眉不悅地攢起。
啊?梔兒呆楞了下。「有……有呀。」
「有?怎麼不見你長肉。」他挑眉。這年紀,女人該長的應該都長齊了吧。
呃?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一團火驀地竄上她小臉,熱上加熱。
「那個、那個……穿著厚衣看不出來……」天啊天啊,她在胡言亂語什麼呀!梔兒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是麼?」他將她胸前的柔軟更加貼近胸膛,以感覺取代目測。
「少少少少爺——」她方寸大亂地低喊。
「不必緊張,你必須習慣我們之間的親密。」他俯下俊臉,不帶感情地在她耳畔道,就像談論天氣一樣。
渾然的男性氣息拂上她頰頸,惹得梔兒又是一顫,當他含住她巧潤的耳珠強勢吮吻時,她恐慌得顫抖掙扎。
「少爺,不要……」他略帶侵犯的冶漠眼神讓她感到害怕。
察覺她的抗拒,慕容湍抬首看見她畏懼的神情,嘴角陡地沉了下去。
「我是你的誰?」
「少爺是梔兒的主子。」她抖瑟道。
他長眼一眯。「還有呢?」
「少爺是梔兒的……親人。」
「如此而已?」
「少爺也是梔兒的——」她陡地咬住下唇。
「以後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
她可以麼?總覺得少爺好像有哪里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梔兒倉皇地盯著慕容湍看,驚顫水眸漾滿好多遲疑和小心翼翼。
「說話!」慕容湍惱道。他是否該慶幸自己以前把她「教」得太好,讓她在面對他時都是一臉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少爺也是梔兒的……夫君。」她怯怯說完後,縮頸屏息以等待預期中的冷言嗤語。少爺一定會認為她厚顏無恥,嘲笑她妄想高攀慕容家……
等了半晌,卻沒有任何輕蔑的微詞出現,她納悶抬頭,卻對上一雙沉濃黑眸,隨之,腰間的箝制也被放開了。
梔兒雖然松了一口氣,但就在慕容湍放手時,莫名的冰冷伴隨著落寞與苦澀,竄入她驟然失落的心。她還是說錯話了……
慕容湍踅到桌邊坐下,逕自倒了杯茶喝。
「少爺,茶是涼的,梔兒去替您溫茶。」縱使不被他承認,她依舊關心他的一舉一動。
「不必。」出門在外,哪顧得了這些細節,早習慣喝涼水了。況且,他需要涼水冷卻一下失序的躁動。從她嘴里听見「夫君」兩個字,他竟然升起想擁有她的?當下,宛如踫了什麼不該踫的東西,只能錯愕放手。
懊死!他何必大驚小敝,既然都打定主意娶她,對她有又不是什麼怪事!
好意被冷冷拒絕,梔兒默默捧著微微揪疼的心口,繼續把地擦乾淨。
見她又蹲回地上,慕容湍不禁擰眉低斥︰「不要擦了,讓別人來做。」她是他的女人,而不是奴隸。
水是她打翻的,少爺怎麼會要別人來替她善後呢?
梔兒即使百思不解,仍乖乖起身,不敢違逆。忽爾,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急著跑出房門。
「你要做什麼。」
「我去稟告老夫人,少爺回來了,她一定很高興。」老夫人盼這一天,盼了好久呢!
「等祖女乃女乃睡醒,自會有人告訴她,你不需要去。」只有守門的僕隸知道他回府,他吩咐過他們先別驚動府里的人。
「是。」她應了聲,站在原地垂首局促道︰「……少爺如果沒有事情吩咐,請容梔兒退下。」
「有事忙?」她就這麼怕他,不願待在有他的地方?盯著她黑鴉鴉的頭顱,慕容湍挑眉,說不出心中的悶氣所為何來。
「梔兒要去染坊。」
「你還在那里做事?」
「是……」
慕容湍斂眉思忖了下,遂從椅上起身。「一起走,我也該去看看。」他踱經她身邊,率先步出湍樓,梔兒也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來到慕容府大門,慕容湍無視於僕隸恭敬行禮,眼中只有那個直直往外走的縴細身影。
「你要走去哪?」他止步,沉聲喝住她。
天寒,說話都會呼出一團團白霧。
梔兒縮了縮頸,回頭怯聲說道︰「去……染坊。」她又犯錯了麼?
「用走的?」
不然呢?梔兒不解地望著他。
她困惑的表情已誠實告訴他,這五年來,她天天走路到幾條街以外的染坊,這讓慕容湍心火頓起——
染坊距離慕容府不遠,他並不心疼她得走上這點路程,他氣的是她竟然獨自前往!連日落後的回程亦是如此麼?要是途中出了什麼意外,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辦!
察覺慕容湍的慍意,梔兒忐忑思索,而後恍然大悟!
「梔兒愚昧,竟讓少爺跟著梔兒走路,少爺要坐車才對。」她面色發窘,趕忙去請僕隸喚車夫備馬車,頃刻,慕容家造價不菲的華貴馬車已經候在大門前。
慕容湍額際青筋暗浮,繃著俊臉撩衣坐入車里,見她依然杵在原地,峻凜眉峰不禁高高聳起。
「還楞在那里做什麼,上車。」
「梔兒用走的就好……」她怎麼能跟少爺平起平坐?
「叫你上來就上來!」
「是!」
馬車外,馬蹄聲在街道上規律響起;馬車內,窒悶的沉默充塞其中。
終於,慕容湍對於她老是拿頭頂面對他已忍無可忍,他率先打破沉默。
「抬頭。」
梔兒听話地抬起頭來,瞧見他眉眼間的不悅,習慣性的又低了下去。
「不想見我,所以老擺頭頂給我看?」
她猛抬頭,搖手澄清。「不是這樣的,我好想好想見少爺哪!」話聲甫落,她又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對自己未加思索的沖動感到汗顏。
笨梔兒笨梔兒,你憑什麼說出這種話,不怕少爺笑話你麼!
慕容湍嘴角淺勾,壓抑的怒火因她的坦白,頓時消散無蹤。她是他的女人,她當然得想他,而且只能想他一人!
本嚕咕嚕——一陣不速之「聲」闖入,讓羞窘的梔兒登時更加尷尬。
「你沒吃早膳就出門?」
被少爺發現了。
「我……我帶著吃……」她趕緊掏出掛在腰間的小布袋,以示所言不假。
她平日打掃完湍樓就直接去染坊,來不及與茴香她們一塊吃早膳,所以才把自己前一夜準備的食物帶在身上。
「打開。」他命令。
她忙不迭打開袋口,袋里裝了一個乾面餅。
「就吃這個?」
見她點頭如搗蒜,慕容湍的嘴角又是一沉,才擁有沒多久的好心情轉瞬又燒起一團無名火。
「我餓了。」他悶悶道。
餓了?梔兒先是一楞,接著迅速把小布袋從腰間解下,捧到他面前。
「這給少爺。」少爺才剛入京回府,鐵定還沒吃東西——哎呀,不對不對!捧著面餅的小手陡地縮了回去。
「怎麼了,你反悔?」
「不是的……這面餅又乾又硬,怕少爺吃不上口。少爺,要不先掉頭回府,讓梔兒為你準備早膳?」尊貴如少爺,怎能吃下人吃的粗陋食物!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轉而揚聲命車夫停車,隨後要她跟著他下車,沉穩的腳步在離馬車不遠的小攤子前停下。
「客倌請坐,您要喝粥,還是吃豆漿饅頭?」老板見客人上門,殷勤地吆喝招呼著,一邊掀起大鍋蓋,一陣氤氳白煙直竄而上,暖了客人心窩。
「粥,兩碗。」
「兩碗粥,馬上來!」老板拿出陶碗俐落盛裝。
慕容湍吩咐完,便逕自坐入擺在攤子旁的桌椅,兩碗冒著熱氣的滿滿白粥也上了桌。見梔兒又呆杵一旁,他沒好氣命令道︰
「過來坐。」
「梔兒站著就——」不耐煩的目光直射而來,她立刻乖乖正襟危坐。
「喝完。」他把一碗粥推到她面前。
「要給我的?」她又驚又疑地指指自己。
「這里還有別人麼?」
在他「脅迫」的目光下,她趕忙啜飲一小口,綿軟溫熱的細粥滑下喉嚨,讓她感覺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哇,好暖、好好喝喔,她好久不曾喝白米粥了呢……
看著她柔順地一口接一口,慕容湍這才滿意了些,只手撈起另一碗就口飲粥,不過仍輕易發現她透過氤氳蒸氣偷覷的視線。
「好奇我怎麼會到這種不起眼的攤子?」
又被少爺發現了……梔兒赧然臉紅,低下頭猛喝粥。
「在外地的日子不比府里,你以為我五年沒回來,身上能有多少盤纏?」
「少爺,你過得很苦麼?」她急急地問,如晶瞳仁里有顯而易見的心疼。
「比起生病、哪里都去不得的苦,能用勞力換得下一餐的日子,不算辛苦。」
梔兒靜靜地听,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隔了裊裊白煙,微微泛紅的水眸看他也看得肆無忌憚了些,而這一刻的溫暖與平和,永遠會是她珍藏的回憶。
她不會忘了這個清晨,與少爺一起喝暖暖白粥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