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奕帶著侍衛和馬車一路風塵僕僕進了京都,先是回伯爵府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去了城外的寶華寺齋戒三日誦經還願,做得有模有樣。
待出了寺廟才給皇帝上折子,求見病重的大皇子。
皇帝不過四十歲年紀,但多年酒色早就掏空了他的精氣神,蒼老得如同六十老朽。接到折子的時候,他正歪倒在軟榻上服丹,短暫的亢奮支撐著他看過折子就在末尾勾了一個字,準!
旁邊一個貼身伺候的老太監,眼神晦黯,上前添茶時好似隨口一般說道︰「聖上,老奴听說牟統領進京就去了寶華寺,出了寺廟又上折子要見大皇子,難道他得了什麼神佛預示不成,要不要老奴安排人手去探探?」
他這話可是有些惡毒,皇帝如今龍體欠安,各方勢力都是虎視眈眈,等著在即將到來的勢力角逐中搶下最大一塊餅。即便大皇子自小體弱多病,憨傻愚笨,母親又是個小小爆女,但依舊是皇家唯一血脈,牟家同大皇子這時候接觸,怎麼可能沒有什麼心思?
但偏偏往日一向耳根子軟的皇帝,今日卻是極篤定的搖頭,「不必,朕早得了消息,牟家子嗣單薄,這次牟統領有後,回京是為老母還願。至于大皇子那里,他自有緣由。」
老太監還想再說什麼,但見皇帝閉目養神也就聰明的閉了嘴。他卻不知,當年大皇子六、七歲時差點溺斃在御花園的藍玉湖里,是牟奕不顧危險救他上岸來,後來即便大皇子因為驚嚇變得痴傻,宮女太監多有怠慢,只有牟奕依舊恭敬有禮,護衛有加。
皇帝看在眼里,私下給了一道口諭要牟奕對這個兒子多加看護,即便皇帝不喜這個兒子,即便他的母親只是宮女出身,但依舊是皇家的血脈,不容許別人再欺辱。
如今牟奕返京還願,依舊記得探望生病的皇子,顯見從不曾忘記皇帝的旨意,皇帝又怎麼會懷疑這般忠心的臣子?
牟奕得了準許,選了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進了宮。他丁憂不過大半年,當日又是統領一眾護衛,如今舊地重游自然是一路暢通,就是隨身帶著的大包裹也只是被打開掃了一眼就重新裝好了,完全不擔心他藏了武器驚王刺駕。
牟奕同幾個交好的同仁簡單說了幾句,約了午後輪休時喝酒歡聚,末了才順著甬路繞過一座座恢弘大氣的宮殿,到了皇宮群落最偏遠的一座破舊宮殿。
兩個小太監原本守在門前閑話曬太陽,突然見得牟奕走來,還有些不能置信,揉了半晌眼楮,待確定之後一個飛奔回去報信,一個則趕緊迎上前磕頭。
牟奕抬抬手,見得左右無人就徑自進了正殿。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極力掙扎著想要下床來,無奈瘦弱的身形根本支撐不了他這般動作,于是焦急的蒼白的臉色上又蒙了一層汗。
小太監在一旁極力想要幫扶,卻不小心被主子帶得一同倒向床下。
眼見就要摔倒,一只大手卻穩穩托了兩人放到床榻上。
少年猛然抬頭,驚喜的哽咽難言,「先生……」
牟奕心下嘆氣,神色卻是益發溫和,行禮之後問道︰「殿下,這些時日可好?」
大皇子哽咽得益發厲害,伸手握了牟賣的衣袖,低聲道︰「先生回來真是太好了,先生,學生怕是……」
牟奕扭頭示意兩個小太監去殿外守著,這才抬手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勸慰道︰「殿下可是忘了那句話,「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先生,學生不敢忘記,但如今那兩方在旁支里尋找孩童過繼,學生已是棄子,哪怕想要反抗,終究是螳臂擋車……」
「殿下不可妄自菲薄,往往事情看上去已是到了絕境,但轉機也就藏在其中。」
「先生,真有轉機嗎,為何學生看不到?」
「當然,還需要一縷風吹去蒙眼的塵土。」
大皇子听得一臉疑惑,但自小同先生學文習武,讓他對牟奕有種盲目的信任,臉色倒是比先前好了許多,眼里也多了一絲神采。
「還請先生明言。」
牟奕想起先前同葉先生那番對話,自己也是這般疑惑,後來母親說起對嬌妻的驚人發現,他才突然驚覺原來轉機真的就在身邊。
「殿下可知道微臣前些時日娶了妻?」
大皇子點頭,趕緊行禮,「先前听人說起過,學生給先生道喜。」
牟奕想起家里的嬌妻,眼里閃過一抹暖意,隨手取餅帶來的包裹放到床榻上,略有些無奈又得意的應道︰「听說微臣要來探病,內人特意準備了一些小玩意給殿下解悶。」
大皇子心里急得厲害,急于想知道先生到底有何辦法解他眼下危難,但這會兒也耐著性子,臉上帶著笑去解包裹。
結果那包裹里的各種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兒倒真把他吸引住了,他取了一個翅膀會扇動的雄鷹擺弄著,驚奇道︰「先生,師娘難道是工匠世家出身?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牟奕搖頭,取了一副拼圖隨手移動,很快就把打亂的順序恢復原位,露出一副猛虎下山圖來。
他輕輕放下圖版,這才應道︰「殿下猜錯了,內人是醫女出身,最擅長診治孩童之疾。
昨日家里送來書信,她先前曾幫助兩位夫人調理身體,如今兩人都已身懷有孕。」
「師娘真是好醫術……呃,先生!」大皇子順口夸贊到一半,卻是猛然抬了頭,尚顯稚女敕的臉孔上滿滿都是驚喜和不可置信。
牟奕點點頭,低聲囑咐道︰「事情如殿下所想,許是過些時日,這宮里就會有新的箭靶出現,殿下只管放寬心懷,養好身體就是。」
大皇子立刻翻身下地,鄭重跪倒行禮,「先生大恩,學生永世不忘。」
牟奕趕緊扶起他,想了想又從袖子里取出兩份名單交到大皇子手里,「殿下先把這兩份單子背誦下來。」
大皇子不敢怠慢,打開掃了一眼,臉上喜色更重,末了迅速背熟才還給牟奕。
牟奕取了桌上的火折子,點燃了單子,直到徹底燒成灰燼才道︰「第一張名單是微臣先前結交的一些人手,都是信得過的。殿下之後幾月自保第一,待新靶子出現,殿下就安全無虞了。若是其中有差池就尋這些人幫忙,即便他們力量有限,保殿下平安出宮還不難。」
大皇子重重點頭,心下算是安穩了,既然性命無憂,別的就不是問題了。
「另外一張單子是微臣這些時日在萬石結交下的,所謂破船尚有三斤釘,世家大族即便敗落,總有些枝蔓猶存,關鍵時刻也是殿下的助力。」
大皇子仔細想想方才單子上的名字,略微有些失望。人都是如此,一旦解決了燃眉之急,沒了性命之憂,免不得又開始貪心。
「先生,皇後同貴妃兩方都是勢力龐大,朝中多有黨羽,我只有這些敗落世家……」
牟奕微微皺眉,但眼見大皇子蒼白稚女敕的臉色,只能道︰「殿下莫急,世事變換,指不定什麼時候又有轉機。」
大皇子听得紅了臉,「先生,是學生心急了。」
「記得內人曾給孩童們講過一個故事,微臣听了自覺很有道理,今日就講給殿下听听,如何?」
「先生請講。」
「有一只河蚌在河邊曬太陽,露出了雪白的蚌肉,一只鷗遠遠見了就奔過來欲食蚌肉,但河蚌卻闔上了蚌殼,鉗緊了鷸嘴,河蚌讓鶴先松了蚌肉,鷸則讓河蚌先松了自己的嘴巴,兩廂僵持不下,結果便宜了來河邊走動的漁翁,提著鶴與蚌一同回去了,這就是「鷗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
大皇子半晌沉默不語,末了醒過神來,一揖到地,正色說道︰「請先生代我謝過師娘教導。」
「殿下言重了,內人不過是喜好照料孩童的婦人罷了。」
師徒兩個又說了幾句閑話,大皇子雖然依舊身子虛弱,但神色卻恢復許多,看得牟奕暗暗點頭。
眼見天色將近晌午,牟奕不得不告辭出宮,大皇子即便依依不舍也知道留不下先生,只能一步步送到殿門外,直到見不到先生的影子才回了寢宮。
那只包裹散落在床榻上,惹得一個小太監好奇的多望了兩眼,大皇子待這兩個跟著他的伴兒很是親近,這會兒又是心情大好,正要開口賞他們把玩兒,不想,另一個小太監卻倉皇從外面跑了進來。
「殿下快躺好,翟家和郭家那幾個公子又來了!」
大皇子臉上瞬間蒙了一層陰暗,手下卻是不慢,掀開被子就鑽了進去,兩個小太監慌忙扯了幾本書扔在他身側,大皇子撕開一本就塞了一頁到口中。
但是那只包裹卻是來不及藏起來了,因為那幾個令人憎惡的聲音已到了門口。
「我們的殿下呢,听說病了?快給小爺看看,死透了沒有?」
「就是,好久沒見殿下被先生罰跪,上課真是無聊透頂。」
不等聲音落地,幾個穿了錦衣華服的少年就踏進了殿門,兩腳踹開跪地磕頭的小太監,幾人笑嘻嘻湊到床前,一見大皇子滿臉憨傻氣惱的模樣,手里正在把書當點心吃,忍不住都是哈哈大笑。
其中一個少年囂張的拍著大皇子的腦袋,嘲笑道︰「憑你這灌了漿糊的腦袋,就是把藏書樓的書都吃了也聰明不起來,還是乖乖見閻王爺去吧,別浪費這些書了。」
旁邊幾人也是笑得張狂,其中一個隨手翻了包裹,見得里面玩具很是奇特少見,就驚喜道︰「哪里來的小玩意兒,還是第一次見呢。」
幾個少年聞聲就把包裹翻了個底朝天,畢竟都是年少,玩心重,各個挑揀了幾個在手里,說說笑笑著出門去了,沒有一個人想起拿走這些玩意兒要征得主人同意。
听得腳步聲遠去,一個小太監悄悄跑去門口看了一眼,這才萬分慶幸的說道︰「總算走了,這次居然沒有打主子,真是太好了。」
再看床上的大皇子,臉上哪里還有半點憨傻模樣,雙眼望著被丟棄在地上變得空空如也的包裹皮兒,他慢慢握起了拳頭,「終有一日……有一日,我要都拿回來!」
兩個小太監齊齊低了頭,不敢看主子這般苦痛隱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