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我玩得很開心!」
一個時辰後,封無極護送月姬回到房里,她才坐下,還來不及喝茶喘口氣,便笑盈盈地沖著他說道。
「好久、好久沒這麼玩了。」她捧著茶杯,臉蛋玩得紅灩灩的,如兩瓣水蓮,泛著瑩亮光澤。
封無極心跳一突,怔望她。
她美極了!
他怎會覺得她不如芙蓉美呢?天下佳麗何其多,能攫住他神魂的,唯她一人啊!
他緊凜下頷,鬢邊冒出兩滴熱汗。
她一句「我信任你」,比芙蓉在他耳畔膩喚幾百聲教主都還令他心旌搖曳,一朵溫暖的微笑,便教他冷凝的胸口破冰。
他該拿她如何是好?從不曾對任何人有過這般的異樣……
「唉!」月姬忽地幽幽嘆息。「等我回明月宮後,一定不能再這樣玩了,要教我娘知道了,肯定緊張得驚天動地。」
封無極聞言,一震。
是啊,她就快回明月宮了。他答應過她的,待冷宮主送來贖金,他便會送她回去……
她就快離開了,她不會永遠留在這里。
不知怎地,封無極覺得全身不對勁,雙手顫抖,胸口忽冷忽熱。他試著運氣調息,卻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
他看著她,半邊戴著面具的臉頰刺痛著。
她要離開了,她會離開他……
「你很想回明月宮嗎?」他澀澀地問。
「啊?」她愣了愣,似乎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
「待在這里,很令你不快樂?」
「怎麼會呢?我方才不就玩得很開心嗎?」她連忙解釋,頓了頓,粉唇又淺淺一揚。「其實你們對我夠好了,雖然我是俘虜,卻沒將我捆著銬著,還讓我自由走動。」
「那是因為你看不見!」他粗聲道,否認自己給了她特別待遇。「諒你也逃不了。」
「是啊,我是逃不了。」奇怪的是她也從沒想過要逃。月姬斂眸,啜了口茶。「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們待我如此禮遇。」
他輕哼,不置可否。
「說實話,我有時會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在這里作客呢!」她忽爾嫣然一笑。
他胸口震動,清炯的眼神驀地射向她。「你願意嗎?」
「什麼願不願意?」她不解。
「倘若……我們真邀你留下來作客,」他困難地擠出嗓音。「你會留下嗎?」
「我?在這里作客?」她怔忡,不可思議地微微張唇。
他見她半日不答話,以為她是感到為難,胸臆驀地翻起一把怒火。「你不用回答,我知道我們天魔教邀不起你這樣的貴客!」
別說邀她作客了,就連她受他劫擄來此的消息傳出去,都會在江湖掀起軒然大波,她的名節肯定不保。
一念及此,封無極懊惱地擰眉。他究竟在想什麼?
「其實我……」月姬感受到他的不悅,沙啞地開口。「若是可能的話,也想在這里多盤桓幾日,只是我爹娘一定會很擔心我。」她頓了頓。「尤其是我娘,別看她在江湖上說一是一、呼風喚雨,一副強悍又高傲的模樣,她私下可是個慈母,待我格外和藹,自從我失明以後,她更是自責不已,一心一意只想保護我。」
只是有時未免保護過頭。
「這回我失蹤,我娘一定很焦急,我爹若是知道此事,肯定也不好過。」
封無極沈郁地凝視她。
她提起爹娘時那溫柔又略帶憐惜的語氣,教他胸口冰火交融,似惱非惱。
「看來你爹娘很是疼你。」他冷冷地、不帶感情地評論。
「是啊,他們是很疼我。」她甜蜜地頷首。「他們總是‘菲菲’、‘菲菲’地叫我,把我當成孩子似的。」
「菲菲?」
「是我的小名。其實是我爹取的,二十年前他跟我娘要好的時候,就曾說過將來若是生下女兒,就叫這個名字,我娘一直記著,後來雖然跟我爹鬧翻了,生下我之後還是給我取了這個小名。」
菲菲。
封無極默念這個可愛的小名,心念一動。「為何你爹娘會鬧翻?」
當年曹開朗和冷楓可是名動武林的鴛鴦俠侶,以一套乾坤劍法縱橫江湖,人人稱羨,只是後來不知何故,勞燕分飛。
「唉,提到這事就好笑了。」月姬听問,神色頓時黯然。「你相信嗎?其實只是因為我爹有個小師妹一直很仰慕他,老是千方百計想接近他,有一天我娘惱火了,嗔著要我爹跟那小師妹斷絕關系,我爹當然不肯,責備我娘任性,後來我娘又無意間瞧見我爹跟那小師妹抱在一塊兒,一怒之下,當眾甩了我爹兩巴掌,我爹面子掛不住,也發火了,兩人大吵一架,竟鬧到分手。」
「當時你娘已經懷了你嗎?」
「嗯,可是她沒讓我爹知道,一個人回明月宮,悄悄把我生下來。」說到這兒,月姬不禁憂煩地顰眉。「我爹是幾個月前才發現我是他親生女兒,他氣得不得了,直說要找我娘算帳。」蔥白的指尖無奈地敲茶杯。「他們倆明明就還在意對方,卻為一點小事鬧到分開二十年,現下又遲遲不肯和好,真不曉得他們究竟想些什麼?」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封無極冷嗤。「人性本是如此,這些所謂深愛彼此的神仙美眷,其實最愛的都是自己。」
月姬一怔。「是這樣嗎?」
封無極沒立刻答腔。他來到窗前,一手緊扣住窗框,銀白的月色映亮他半邊俊臉,卻是冰冷無神。
「以前,有對情侶。」他忽地沉沉開口,聲調听不出一絲起伏。「他們也是世人眼中郎才女貌的佳偶,兩人是師兄妹,從小一同長大,雖然感情很好,形影不離,卻什麼也要爭,什麼也要比,誰也不服氣誰。某天,師兄出手救了個遇劫的姑娘,那姑娘對他很是感激,暗示要以身相許,師妹氣不過,也去找了個小白臉卿卿我我……」
「又是因為第三人嗎?」月姬悵然。「為何男女之間總是不肯信任對方呢?」
封無極嘴角嘲諷一挑,沒去回答她的疑問,逕自說故事。「兩人開始比賽,看誰能吸引更多異性。到後來,兩人更索性各自嫁娶,比誰更能令對方吃味。」
「不會吧?」月姬驚愕。「連婚姻大事都當成兒戲?」
「豈止婚姻是兒戲,」封無極陰笑。「連他們的孩子也是游戲的一部分。」
「什麼意思?」月姬茫然,心生一股不祥之感。
「他們各自殺了對方的另一半,劫走彼此的孩子,教他們武功,訓練他們成為殺手。」
「殺、殺手?」月姬倒抽口涼氣,臉色發白。
「他們連這也比,比誰能將對方的孩子訓練成更好的兵器,為他們除掉眼中釘、肉中刺。」
「兵器?」月姬驚駭得全身發冷。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兒女?「他們……不會心疼嗎?不擔心對方怎麼虐待自己的孩子嗎?」
「他們已經沒有心了。」他漠然回道。「他們眼底只有贏,只有完全地折服對方。」
「這……這算什麼?」她駭得語不成聲。「那、後來呢?他們的……孩子,怎麼樣了?」
他默然不語。
沉沉的靜寂,如一顆亙古的巨岩,壓在月姬心頭。
她倏地恍然大悟,胸口狠狠地絞疼。
他,就是其中一個孩子。
一個從不曾領受過雙親的愛,以仇恨喂養長大的孩子,他不識得何謂仁慈,因為他所處之處只有殘忍。
敝不得他殺人時,會是那樣宛如猛獸、冷血殘酷的姿態了……
「封無極。」她出聲喚他,嗓音極壓抑、極沙啞。
他不回應。
「封無極?」芳心怦怦地跳,柔腸百般糾結。她顫然起身,往窗前走,雙手探索著他的身軀。
他在哪兒?他還在這房里吧?
她無法听見他的氣息,他完全封閉住自己了,她只能用心尋找,尋找那個不許任何人接近的他……
終于,她找到了,觸踫到他衣袖一角。
他凝然不動,強硬得不發出一絲聲息。
她卻感受到了,從他冰涼的衣袖傳遞而來的一股絕望,說不出口的絕望,也絕不說的絕望。
他在黑暗里,與她不相同的黑暗,卻更加深沉可怕。
是人,都無法抵擋那樣的黑暗,那樣的絕望。
不錯,只要他是人,就沒法子,無路可逃……
她驀地緊抱住他,雙手環著他腰,臉頰偎在他冷凝的胸膛,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你……做什麼?」他震懾。
她不答話,更加緊擁他,宛如欲將他揉入自己體內,好生呵護。
「你放開我。」他在她懷里顫抖。
「我不要。」她固執地搖頭,固執地不肯松手,她不要他一個人封閉在黑暗里。
「月姬!」他像是惱了。
她卻不怕,一點也不。
「叫我‘菲菲’,我更喜歡這個名字。」月姬只是她娘創出的完美典範,菲菲才是真正的她。
「你──」
「菲菲。」她仰起臉蛋,露齒淺笑。「你叫我一聲,好嗎?」
他瞠瞪她,從她薄染紅暈的容顏,到那曲線優美的玉頸,血液在胸膛猛烈沸騰。
「你該死!」他驀地低下頭,攫住她水亮豐盈的軟唇,不客氣地吸吮。
是她自找的,別怪他敗壞她名節!
他狂熱地吮吻著她,吻得她意亂情迷,一聲聲蒙朧嚶嚀,生平初次體驗到男女,她顯得極為生澀,或許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
她只是任由他親匿地吻著,將她推倒在床,大手解開她衣領鈕扣,方唇迷戀地燙上她雪白的鎖骨。
「菲菲……」他低啞地喚她。「菲菲。」
她一波波地顫栗,玉手不覺撫上他的臉,蔥指劃過他半邊五官。
他頓覺下月復氣血翻騰,昏昏然感受著臉上那柔膩又甜美的撫觸。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模他,從來沒有……
他暈眩著,直到她試圖剝下他面具,他才猛然神智一凜。
「別踫我!」他怒斥,彈跳起身。
她愕然,愣在原地。
他驚恐地觸模臉上的面具──只差一點就讓她摘下了,他怎會如此大意!
「誰允許你這麼做的?」他惱得嗓音發顫。這面具,就好似火龍身上的逆鱗,誰也踫不得。
「你生氣了嗎?」她惘然,慢慢地從迷蒙的里回神。「為何你非堅持戴著面具不可?」
他怒瞪她。
「你長得很好看。」她喃喃低語。她模到的是一張極端俊美的臉孔,一般姑娘見到了,肯定著迷不已。
「……」
「可是你的半邊臉受傷了,對嗎?」她猜測道。「所以你才用面具藏住傷疤。」
被了沒?她可不可以不要如此聰慧?
「為什麼會受傷呢?發生什麼事了?」她繼續問。
「不許問了!」他咆哮著制止她。「不許你再多說一句話!」她說太多了,真的太多,她怎能如此輕易闖進他禁閉的心?
她默然,蒼白的容顏浮現濃濃的憂傷,眼眸瑩光閃爍。
又來了!
她又為他傷感,為他流淚了,好像她有多為他心痛似的,他明明是個殺人無數的魔頭,她卻為他心疼。
她……簡直善良到愚蠢!
「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模你的臉了,你別生氣好嗎?」她忽地軟語央求,小手找到他大手,輕輕握住。
他一凜,不自覺甩開她的手。
她愣了愣,神情閃過一絲受傷。
他望著,胸口乍然揪擰。
他傷了她。
他不是有意的,並非出自厭惡才拒絕她的踫觸,而是害怕自己的心從此不由自主……
他緊緊咬牙,片刻,正欲發話,門外忽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跫音,跟著,是燕兒歡然的叫喊──
「月姬姑娘,听說冷宮主派人捎來回音了!」
***
十日後,于玉梁城外五里坡,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這是冷楓的回函。
她很謹慎,約了個天魔寨與明月宮的中繼地,遠離雙方的據點,降低各自疑慮,以便交易能順利進行。
封無極瞪著那優雅卻堅決的墨跡,眼神陰沈。
「教主,你說這其中會有詐嗎?」左護法問道。「冷楓會不會在五里坡布下什麼陷阱等著我們跳進去?」
「就算布下陷阱又怎樣?咱們還怕她嗎?」右護法不以為意地冷哼。「憑教主一人便可力克冷楓與十二金釵,何況月姬的命還懸在我們手上,諒她也不敢胡來,拿自己親生女兒性命開玩笑!」
「不管如何,冷宮主答應交換人質,也算是得我們所願。」水壇主溫聲道。「就請教主安排適當人選,護送月姬至五里坡,換回贖金。」
封無極不吭聲,袍袖一拂,轉身背對眾人。
「教主莫非有所顧慮?」風壇主見狀,挑眉問道。
「教主是擔心其中有詐吧?」上壇主猜測。「不如這樣,由屬下率領幾名好手,在該處土遁埋伏,伺機而動。」
「就是這樣!」右護法大聲叫好。「有上壇主親自坐鎮,還怕明月宮的人玩什麼花樣嗎?」
「確實是好主意,就讓上壇主率人先行在五里坡埋伏吧!」其他幾人也同意。
見大伙兒都贊成,土壇主上前一步,躬身請令。「教主,請下令!」
封無極仍是沉默不語。
「教主?」
他驀地旋過身,雙眸炯炯,清銳懾人。
一干人都被他看得心跳一突,頓時驚慌失措。
「教主……莫不是有何想法?請說,屬下們自當為您分憂解勞。」
「不必。」他冷聲道。「來人,送上紙筆!」
送紙筆?教主究竟想做什麼?眾人面面相覷。
只見他拿起毛筆,草草揮毫,接著使個巧勁,紙條平平朝左護法飛去,後者俐落地接住,低頭一瞧,大驚失色。
「怎麼啦?左拐子,你臉色怎地變得如此難看?」右護法好奇不已,湊上來瞧了瞧,臉色也駭然大變。
這下,其他四大壇主也忍不住了,紛紛湊過來看。
只見紙條上潦草的一行字──
五里坡之約作廢,菲菲已是我的人,將擇日迎娶,不另通知!
落款則是「封無極」三個字,力透紙背,霸氣十足。
「菲菲?誰啊?」腦筋最直的火壇主模不著頭腦,茫然問。
幾雙眼楮同時轉向他,受不了似地大翻白眼。
「干麼這麼看我?」火壇主兩道粗眉擰成跟他腦筋一樣的直線。「難道你們不想知道誰是菲菲嗎?」
抽氣聲此起彼落,瞪著他的目光更加不屑。
他火了。「不然你們倒說說看,菲菲是誰?」
「笨蛋!還會有誰?」右護法咬牙暴吼,幾乎想伸手掐這魯鈍莽夫的頸子。「當然是月姬!」
「什麼?」火壇主一愣,半晌,總算開竅了,慢半拍地驚喊。「這意思是……教主打算和那丫頭成親?!」
眾人不語,驚疑不定的視線凝定獨自站在教主座椅前方的封無極。
他依然是面無表情,只是冰封的眼潭里,隱隱跳躍著一簇灼熱的火苗。
***
這幾日,天魔寨里似乎很熱鬧。
不知大伙兒忙些什麼,鎮日總听見腳步聲進進出出,偏偏經過她房外時,那些人都會自動噤聲,不發一語,教她也無法從他們言談之間猜出端倪。
她問燕兒,燕兒只說教里有要緊事,不肯多言。
或許是因為她是外人,不方便說吧。
一念及此,月姬輕輕嘆息,不知怎地,胸口一陣寥落。
雖說她在此地盤桓了半月有余,教眾們待她也從原先的恨之入骨,到逐漸以禮相敬,但說到底,她畢竟還是個外人。
等娘正式派人送來贖金,她便會離開這里,與這些人再不相干。
心窩莫名地揪疼起來,月姬默默咬唇。
奇怪,想到將離開,她竟不是滿腔愉悅期盼,反倒感到濃濃的失落與不舍。
她究竟怎麼了……
「月姬姑娘!」燕兒爽朗的嗓音乍然響起,喚回她迷蒙的思緒。
她定定神,微笑面對房門口。「你來了,燕兒。」頓了頓,仔細分辨另一道跫音──有女子的悠緩,卻不如年輕姑娘輕靈。「這位大娘是誰?」
「你听得出來?」燕兒又驚又佩服。「這位是林大嬸,她手工極巧,教眾們的新衣都是她領著姑娘們裁縫的。今兒我帶她來,是專程給你量身的。」
「給我量身?」月姬愣了愣,先轉向林大嬸,笑著問候一聲,接著問道︰「為何要特別為我裁制新衣?」
「這是教主的命令。」林大嬸笑道,逕自走上前。「月姬姑娘請起來,讓老身為你量尺寸。」
月姬站起身,平舉雙臂,由林大嬸拿著量尺測量,秀眉卻輕顰著。「燕兒,封教主究竟為何要這麼做?」
燕兒不吭聲。
月姬驀地靈光一現。「是不是因為教中最近有何大事?跟你們最近忙的事有關嗎?是不是某種祭典之類的,你們教主想邀我參加?」
「這個嘛……也可以算是那樣吧。」燕兒並不正面解釋。
月姬疑惑更深。「究竟是怎麼回事?燕兒,為何你不肯跟我說明白?」
「不是我不說,是教主的命令。」燕兒語氣很為難。「詳細情形請你直接問教主吧,我們底下人不方便隨便說話。」
兩人交談之際,林大嬸也手腳俐落地為月姬量好身,事情辦妥,燕兒送她出去。
月姬悄悄來至窗前,屏氣凝神,側耳傾听。
「燕兒,你說這衣裳上繡些什麼花樣好?」雖然林大嬸刻意壓低嗓音,她仍是听得清清楚楚。「花樣太繁復,我怕費時,趕不上教主大婚之日,可花樣太簡略,又好像配不起月姬姑娘那樣出眾的一個人物。」
「沒關系的,我瞧簡單一點更好,月姬姑娘本來就是個淡泊的人,你沒看她平日連胭脂水粉都不上的嗎?」
「說得也是……」
兩人漸行漸遠,說話聲也幾不可聞。
月姬茫然對著窗外,雙手緊握窗框,身子一陣一陣,不可自抑地顫抖著。
封無極要成親了!
對象……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