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牽著半路遇到的小女孩往民宿的方向走時,荊泰弘听見了一個女人焦急的呼喚聲,那近乎破碎的嗓音教他的心緊緊糾結。
他曾經听過那樣的聲音。四年前,某個失眠的夜晚,那心碎的嗓音不停地、不停地在他耳畔回繞。
他知道,那一夜他重重傷了那聲音的主人。
這一回,又是誰傷了她?是這個迷路的小女孩嗎?
他的心,忐忑地撞擊胸口,每往前走一步,離那聲音的來處近一分,他就更惶恐,更不知所措。
他想,他就要見到聲音的主人了,那女人會是他四年來一直掛在心頭的那一個嗎?會是他想忘忘不掉,想躲躲不開的那女人嗎?
會是她嗎?
小女孩掙月兌他的手,飛奔地投入母親懷里,而他僵硬地站在一邊,等待路燈映亮那女人的臉,宛若等待上帝的最後審判。
女人終于抬起頭,而那一刻,他的呼吸背叛了他,心也不由自主。
真的……是她!
「琪……琪琪?」他沙啞地喊出這名字,四年來,這名字一直哽咽在他喉頭,如今終于有機會吐露,但他卻幾乎听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也懷疑,她是否听見了,因為在最初的驚駭過去後,她的眼神完全放空,他在那里頭,找不到一絲情感。
「琪琪!」他禁不住上前一步,顫抖地伸出手,想踫觸她,想確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影,但才稍稍靠近一分,便被一股冰冷的寒意給逼回來。
「好久不見了。」她說,表情漠然,像戴著面具。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最近過得好嗎?」她問,照理該說是顯示關懷的問題,她的語氣卻那麼公事化。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好像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反正只是禮貌性地問問,朝他不甚在意地點個頭。「謝謝你照顧婷婷。」
婷婷!
荊泰弘驀地神智一凜,他看看她,又看看小女孩,疑團在心中不斷擴大——婷婷三歲了,婷婷是她的女兒,這表示……
「婷婷,我們回家。」她沒給他探詢的機會,逕自抱起小女孩坐在自行車後的兒童座上。
「媽咪,叔叔也跟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小婷婷回頭看他,顯然很舍不得和他分開。
「叔叔有事要忙,我們別打擾他。」美琪冷冷地拒絕女兒的要求,跨上車,用力踩著車輪前進。
「叔叔、叔叔!」婷婷不停朝他揮手。
那充滿依戀的童音震撼了荊泰弘——是他的女兒吧?一定是!敝不得他第一眼見到她便覺得親切,怪不得一向討厭小孩的他,竟破例主動與她攀談……
是父女天性啊!
「等等!琪琪,等等!」他放聲喊,不由得邁步追上去。
美琪听見他追來的跫音,腳下動作更快了,頭也不回地往前沖。
她就那麼不想見到他嗎?睽違四年再見,難道她心里,沒有一點點感動嗎?
荊泰弘胸口揪擰,也不知是因為運動太激烈,還是情緒太澎湃,他覺得心好痛,痛到難以呼吸。
「琪琪,你停下來,听我說!」
她依然不肯停留。
「琪琪!」忽地,他腳上絆到了什麼,整個人往前趴跌。
「媽咪!」婷婷尖叫。「叔叔好像跌倒了!」
听見女兒的叫喊,美琪一凜,這才停下車,回頭看。
他果然跌倒了,摔得很狼狽似的,一拐一拐地勉強撐站起來。
她漠然看著。
荊泰弘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塵,稍微按壓了下膝蓋,有點疼,但還能走,他微跛著腿,踉蹌地走向她。
他以為她會等他,甚至沖過來關心地問候他,但她沒有,她只是淡淡掃他一眼,便繼續騎車前進。
有片刻,他只是茫然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她的冷漠。
如果是從前,她一定會心慌意亂,她會不停地追問他有沒有哪里受傷了,疼不疼,她會又急又氣,責備他這麼大一個男人,還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
而他,會不耐地嫌她管太多,揶揄她像個嘮叨的管家婆,但其實暗暗欣喜,明白她是心疼自己。
但現在,她問也不問,連瞧似乎都懶得多瞧一眼。
「原來,你現在一點也不會心疼我了,是嗎?」他喃喃自語,望著她逐漸隱在夜色里的背影,一股難言的酸楚涌上喉嚨。
是他自找的。
誰教從前的他不懂得珍惜她的情意呢?所以現在想求,也求不得了。
是他自找的……
荊泰弘無言地自嘲,撐著受傷的腿,一跛一跛地朝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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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想干麼?
美琪瞪著那在屋外徘徊不去的人影,一把怒火逐漸在胸口燒起。
她跟他早就毫無瓜葛了,為何他非要苦苦追著不放?為何他偏要在她生活寧靜快樂的時候,前來破壞?
可惡!這男人簡直可惡透頂!
「媽咪,你為什麼讓叔叔在外面罰站?」她氣到不行,女兒卻偏偏還為他說話。「叔叔這樣好可憐耶,他一定肚子餓了,我們請他吃飯好不好?」
「不好!」美琪干脆地回絕。「你不用擔心,婷婷,叔叔是大人了,肚子餓了會自己去找飯吃。」她已經不是他以前那個萬能助理了,憑什麼還要煮飯給他吃?
「可是媽咪,你都煮好義大利面了,為什麼不請叔叔吃呢?」婷婷執拗地追問,不明白一向待人熱忱和氣的母親,怎會忽然如此冷淡?
「婷婷別說了,快吃你的面。」美琪心煩氣躁。
「我不要,我要跟叔叔一起吃。」婷婷不肯配合。
美琪惱了,嗓音變得凌厲。「快吃!」
婷婷驚駭,眨巴著大眼楮。「媽咪好凶。」她委屈地扁嘴,淚光在眼里閃爍。
美琪心一扯,這才警覺自己神情太凶悍了,放柔口氣。「對不起,婷婷,媽咪不是故意對你凶的,你乖乖吃面,好不好?還是要媽咪喂你?」
婷婷凝視她,好半晌,才軟軟地應道︰「婷婷要自己吃。」
「好,你自己吃,小心不要掉下來。」
「嗯。」婷婷拿起叉子,笨拙地卷一口面,送進嘴里。
美琪見女兒總算乖乖吃面了,贊許地揉揉她的頭,對她微笑,婷婷也抬起頭,嘻嘻地回她一笑。
窗外,荊泰弘默默望著這一幕。
餐廳里,暖暖地亮著一盞黃燈,母女倆坐在餐桌邊吃東西,偶爾,女兒會撒嬌地叉起一塊肉,要喂媽媽吃,而媽媽會笑著,溫柔地拿紙巾擦干淨女兒嘴角的油膩。
好溫馨、好恬靜的氣氛。
這就是所謂的親情,所謂的家庭溫暖嗎?
他僵站著,胸口仿佛滿滿地漲著什麼,卻又有什麼一片一片地剝落,教他忽然感覺好空虛。
他模索著口袋,掏出一根煙餃進嘴間,點燃煙,悠悠地吸著。
吸進,又吐出,來去的只是一團煙霧,抓不住的寂寞。
他看著那輕淡的煙霧,看著那寂寞,想起好久以前,她也曾經像喂婷婷一樣喂過他,那些她曾經不吝惜給子他的特權,現在都不在了。
也許,永遠都要不回……
不知過了多久,母女倆終于吃完晚餐了,美琪端起空碗盤進廚房,而婷婷探頭探腦,確定媽媽沒注意,一溜煙地跑出來。
「叔叔!」她熱情地喊著,咚咚咚地朝他奔過來。
他心一動,不覺捻熄了煙,蹲,將那柔軟的身軀一把抱進懷里。「婷婷、婷婷……」
他顫聲喊著,每一聲,都是來不及參與她成長的悔恨與自責。
「叔叔,對不起。」婷婷雖然听不懂他的遺憾,卻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疼愛,揚起粉女敕的小臉蛋,懊惱地看他。「媽咪都不讓你進來,害你一個人在這里罰站,你會不會冷啊?」
「不冷,一點都不冷。」他更擁緊她,有她在懷里,听她嬌軟的童音,他只覺得全身激動得滾燙。
「叔叔,我跟你說喔。」婷婷頓一頓,警覺地張望四周,確定媽媽沒跟來,才附在他耳畔小聲低語。「你偷偷溜進來好了,我們家還有空房間,你偷偷進來住。」
「你要我偷偷溜進去住?」荊泰弘悵然,不知該感謝女兒的好心,還是感嘆自己一個大男人竟要用如此卑劣的招數才能接近最在乎的女人。
「嗯,我會偷偷開門讓你進來,媽咪不會知道的。」
「這樣……不好吧?」他苦笑。
「可是不能一直讓叔叔在這邊罰站啊!」小女孩很堅持。「你肚子一定很餓了吧?媽咪好小氣,都不請你吃東西,媽咪煮的義大利面很好吃耶。」
「我知道。」他嘆息。她的好手藝,他早領教過了,清楚得很。「你媽咪煮的東西,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你怎麼知道?」婷婷眼楮發亮,听他這麼稱贊自己的媽咪,好開心。「我媽咪真的很厲害喔!還有她做的餅干跟蛋糕,大家都很愛吃呢!」
「嗯。」可惜,他這輩子大概再也吃不到了。荊泰弘自嘲地扯唇。
「叔叔,我跟你說——」小女孩還想說什麼,一道冷厲的聲嗓卻阻止了她。
「婷婷,過來!」美琪下令。
她不知何時來到屋外,見女兒跟荊泰弘抱在一起,臉色大變。
「媽咪……」婷婷不甘願地嘟起嘴。
「給我過來!」美琪不由女兒分說。
「好嘛。」婷婷還是很听話的,乖乖地掉頭,走向母親。
美琪立刻伸出手,一把將女兒拉到自己身後,母雞護小雞似地擋著。
荊泰弘澀澀地咬牙,瞧她這反應,好似怕他對小婷婷不利。
「你到底想干麼?」她厲聲質問。
他還能干麼?
他默然無語,婷婷卻替他求情。
「媽咪,叔叔站在外面好冷,你讓他進來嘛!」
美琪不答話。
「媽咪~~」小女孩很鍥而不舍,看來要是不答應她的要求,她會鬧上一整晚了。
美琪郁悶地咬了咬唇。「好吧,只能住一個晚上。」她對女兒聲明,眼楮卻直瞪著面前的男人。
荊泰弘頓時松了一口氣。
她終于肯讓步了,就算只是一個晚上,也是好的開始。
「謝謝你,婷婷。」他對小女孩默契地眨眨眼,然後目光回到美琪臉上,嘻嘻笑。「那我就不客氣打擾了。」
美琪冷哼,給了他一記「你真是厚臉皮」的眼神,他訕訕地假裝看不懂,跟著母女倆走進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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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婷婷的福,在屋外吹了幾個小時寒風的荊泰弘總算有了一碗熱湯喝,也能嘗嘗她贊不絕口的義大利面。
丙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吃。
許久不曾振作的味蕾在這一刻全蘇醒了,熱烈地品嘗著,試圖將這味道再次牢牢地刻進記憶里。
在美琪送女兒上床的時候,他也迅速洗了個熱水澡,打開給客人用的盥洗袋,取出拋棄型刮胡刀,仔細修剪雜草叢生的下巴。
這一年來,他刻意自我放逐,不想與任何人接觸,連旅館也不住,四處搭帳篷流浪,儀容一天比一天顯得邋遢,他也不急著整治,反正沒人看。
但現在可不行了,頭發要洗干淨,仔細吹整,身上骯髒的衣物也得換掉,穿上美琪為客人準備的睡衣。
他知道,她不會再為他這個不相干的「客人」洗衣服了,識相地自己動手洗內衣褲,掛在客房浴室晾干,T恤及牛仔褲則丟進洗衣機。
當他正研究著該加多少洗衣精時,身後傳來她輕啞的嗓音。
「你在干麼?」
他驀地凜神,抹去臉上遲疑的表情,裝出輕快的口氣。「我在洗衣服。」
「洗衣服?」她蹙眉,仿佛懷疑這件事對他來說會不會太困難。
老實說,是有點困難。他笑笑地點頭。「我正在想,該加多少洗衣精才對,你可以幫我嗎?」
她雙手環抱胸前,冷睨著他,一副就是不想出手的模樣。
「好吧。」他暗嘆。「我想一杓應該夠了。」
「你洗多少衣服?」她湊過來瞧。「才兩件?半杓就可以了。」
「OK!」他听命加了半杓,按下開始鍵。
馬達嗚嗚地運轉,兩人在這彷佛哀泣的回音中,無言地對望。
他看著她,眼神是懷念與不舍的,她回看他,眼神卻是防備與冷漠。
許久,她終于打破沈寂。「你到底來干什麼的?」
尖銳的嗓音拉扯他的心。
「你明知道我這里不歡迎你,為什麼非跟來不可?」她話說得好白,狠狠刺痛他。
他澀澀地撇唇。「你變了,琪琪。」變得對他苛刻,毫不留情。
「四年了,人要完全不變很難吧?」她嘲諷。
是啊,的確很難,尤其當年他們是那樣不愉快地分手。
荊泰弘默默咀嚼喉間一股苦澀,他看著美琪,看她充滿警覺與戒備的姿態——是害怕,還是厭惡?
他揣測她的感覺,不論哪一種,他都無法承受。
「琪琪。」他不覺啞聲喊,上前一步。
她立刻退後一步。
他嘆息,只能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別靠她太近嚇著她。「婷婷……是我們的孩子吧?」
沒想到他光只是一句問話,便嚇得她整個人驚顫。「她不是!」
這激烈的否認反倒令他更確定自己的猜測。「我沒想到你真的生下來了,我——」
「你閉嘴!」她尖聲駁斥。「婷婷不是你的孩子,你少自以為是了!」
他蹙眉,奇怪她的激動。「琪琪……」
「不要這麼叫我,不許你這麼叫!」她慘白著臉瞪他,口氣近乎歇斯底里。「你忘了自己當年說什麼嗎?你說把孩子拿掉!是你自己不要她的,婷婷不是你的孩子!」
「好,好,我知道了。」他試著安撫她。「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許你來跟我搶婷婷!這幾年都是誰在照顧她的?你知道一個女人懷孕生子有多辛苦嗎?知道孩子半夜吵不停,怎麼哄她都不肯睡的那種心慌嗎?知道孩子生病時,抱她去看醫生,醫生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時,那種無助與恐懼嗎?你沒資格跟我要這個孩子,你不配當她爸爸!」
她一字一句地強調,每一句,都將荊泰弘更打落黑暗的深淵。
他怔望著她毫無血色的容顏。為何她如此驚懼?她真的以為他會跟她搶女兒嗎?
她到底是怎麼想他的?
荊泰弘苦惱地收攏眉宇。「你別擔心,琪琪,我不會跟你搶婷婷,我保證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到底想干麼?」她憤然質問。「為什麼一直賴在我這兒不肯走?」
「我只是……想見見你而已,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好,你現在見到了,也知道我過得很好,你可以走了吧?」她不客氣地下逐客令。
他的心黯然沈下。「琪琪,你就……那麼恨我嗎?」
她沒立刻回答,眸光掃視他全身上下,而他感受到其間的嘲弄與不屑,一陣陣地發涼。
彷佛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終于開口了,語氣很冷靜,面無表情。「你不值得我恨。」
她重重地撂話,而他被打得眼冒金星,瞬間恍然大悟。
困在回憶里的,原來只有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