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的家族聚會,正如沈意飛所料,相當之無趣。
岳家並不是個人丁很旺的家族,三代同堂加起來大約有二、三十個左右,長輩除了岳父開了間公司,其他都在學界服務,有個堂叔在政府經濟發展局當個小闢,清荷的弟弟出國留學,沒參加聚會,幾個堂兄弟姊妹也大多還在念書。
一家子全是高級知識份子,更奇怪的是,沒有一個出格的人物,全都是中規中矩的,就連清荷一個已婚堂哥生的小孩,也是乖巧有禮、不吵不鬧。
實在很悶啊!
飯後,幾個年輕一輩的坐在客廳閑聊,當他們開始辯論起莎士比亞戲劇的優劣,沈意飛忽地覺得透不過氣,不禁伸手松了松領帶。
「很無聊嗎?」清荷察覺丈夫有些心不在焉,輕聲問。
他淡淡一笑,貼近她耳畔。「你們家聚會都是像這樣子嗎?」
「嗯,差不多。」
「我還寧可參加我們在家里辦的那些社交宴。」
「意思就是真的很無聊?」清荷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的。
他聳聳肩。
「無聊也忍一忍,一年就只有這一次。」她低語。
「知道了。」他嘻笑地眨眨眼,偷偷捏她的手。
她抗議地回捏他一把。
很痛耶!他用嘴形無聲地抗議。
她抬起下巴,擺出高傲不理的姿態。
他不禁輕笑一聲。
這一笑,讓正在辯論的幾個人都同時住了口,把目光投向這對打打鬧鬧的夫妻。
清荷驀地紅了臉。
「堂妹夫有什麼看法呢?」清荷某個堂哥慢條斯理地問。「不覺得莎士比亞悲劇里的對白寫得比喜劇好多了嗎?」
清荷知道丈夫絕不可能讀莎士比亞這種文學作品,正想幫他擋這個問題,沈意飛卻搶先開了口。
「很抱歉,不管是悲劇或喜劇,我對莎士比亞沒有任何意見。」他笑笑地表示。
「你不看莎士比亞?」堂哥問話的口氣彷佛這是什麼滔天大罪。
沈意飛毫不困窘地攤攤手。「你如果問我對麥嘉華或巴菲特的看法,我就可以跟你討論了。」
「麥嘉華?」這位堂哥顯然不認識這家伙。
清荷忍笑,慶幸自己偶爾也會翻翻丈夫看的商業雜志。「他是國際著名的投資專家,最愛跟市場唱反調,外號叫『末日博士』。」
原來如此。堂哥恍然大悟,對自己不識鼎鼎大名的人物有些尷尬,其他人也頓時沉默。
「我是沒讀過莎士比亞,不過倒看過電影『羅密歐與茱麗葉』,堂哥覺得這部電影拍得怎樣?有拍出書中的精髓嗎?」沈意飛隨口問,巧妙地化解僵凝的氣氛。
堂哥精神一振,滔滔不絕地大談電影與原著的同異之處。
清荷一面听,一面悄聲問丈夫。「你真的看過這部電影?」
「當然。」沈意飛點頭。「我還記得演女主角的演員長得清純漂亮,氣質很好。」
听丈夫稱贊別的女人,清荷莫名地有點酸。「你只記得這個嗎?」
「不然你還期望我記得什麼?」他笑望她,目光炯炯。「對了,我還記得結局蠢斃了,男女主角竟然因為假死的誤會雙雙殉情,有夠笨的!書里也是這樣寫的嗎?」
「是啊。」
「那我只能說,莎士比亞那時代的人都是些不用腦筋的蠢蛋。」
听聞丈夫彷佛很認真的感嘆,清荷不禁噗哧一笑。
這一笑,再度招來其他人奇特的注目。
「你們夫妻倆看起來感情很不錯。」某個堂姊微笑地評論。
「是很不錯啊!」沈意飛大剌剌地承認,展臂大方地摟來老婆的縴腰。
清荷只覺得腰際發燙,很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展現如此親密的姿態,她埋怨似地瞥了丈夫一眼。
「怎麼?我的『禮儀』又太超過了嗎?」他諧謔地低語。
她嘟嘴。他一定要這樣逮到機會就調侃她嗎?
「我去看媽忙些什麼。」說著,清荷盈盈起身離開,感覺身後兩道灼熱的視線燙著背。
她猜想丈夫大概是在笑她的臨陣月兌逃。
但她就是不習慣啊!在眾人面前高調地卿卿我我不是她的風格,也不想面對親戚們好奇的眼光。
她來到廚房,岳媽媽正在指揮下人準備點心,家族親戚每個人口味都不同,可難侍候了。
「需要我幫忙嗎?媽。」清荷貼心地問。
「你怎麼來了?」岳媽媽責怪。「應該在客廳里陪你老公啊!他第一次參加我們家族聚會,一定很不自在。」
「哪會啊?我看他如魚得水,自在得很!」清荷嫣然一笑。
岳媽媽看她難掩甜蜜的笑容,秀眉一挑。「看來你的婚姻生活過得很不錯。」
「嗯,是挺好的。」清荷坦承。
「打算生孩子了嗎?」
「嗄?」
「你們結婚都快一年了,也該生個孩子了,你不會還在避孕吧?」
什麼避孕啊?他們根本連那件事都還沒做過好嗎?
清荷暗自尋思,不由得有些懊惱。
「怎麼了?」岳媽媽看她臉色不對,關懷地問。「難道你老公還不想生嗎?」
「不是……那樣。」清荷猶豫,怎麼也不好意思說出自己跟丈夫至今尚未真正圓房。
「還是你不想生?」
「干麼……一定要現在生呢?」清荷好窘。「我還想先工作個兩年……」
「工作?」岳媽媽驚愕地打斷女兒。「你要出去工作?」
「嗯,有在考慮,最近有一家美術館想找我過去當解說員。」
「不可以!你幫意飛料理家務、處理社交事宜都來不及了,哪還能去美術館上班?」
「可是意飛也同意的,是他鼓勵我出門工作。」清荷解釋。
「什麼?你說他鼓勵你?」岳媽媽不相信。
「是真的。」清荷強調。「他說不管我想做什麼,他都支持。」
岳媽媽凜然不語,把女兒拉到屋內僻靜的角落。
「怎麼了?媽,你想說什麼?」清荷直覺不妙。
岳媽媽沒回答,深思地看了女兒好片刻,才幽幽開口。「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清荷。」
「哪里奇怪了?」
「你老公啊。之前他來跟你爸提親時,是跟你爸說,希望能娶到一個相夫教子的好妻子,還要能幫他在社交界拓展人際關系。」
所以呢?清荷不解地望著母親。
「可是他現在卻鼓勵你出門工作,這不是跟他當初的目的背道而馳嗎?」岳媽媽陰郁地停頓兩秒。「我在想,他是不是想轉移你的注意力。」
「什麼意思?」清荷面色微白,心下已隱約有所悟。
岳媽媽嚴肅地盯著女兒。「之前你不是跟我說你們剛新婚時,意飛常常不回家,懷疑他在外頭有別的女人嗎?」
「可是他現在……不會那樣了。」清荷顫聲反駁。「他現在除了出差,每天都回家。」
「男人什麼時候出軌,你根本料想不到。」岳媽媽冷哼。「他們如果想玩,就算是上班時間都能把人帶進賓館。恭誠也告訴我,他看過意飛出入酒家。」
「什麼?」清荷驚駭。「為什麼恭誠會知道這種事?」而且還特地跑來跟她媽告狀?
「他也是關心你。」岳媽媽看出女兒的不滿,替另一個年輕人解釋。「其實男人上酒家也很平常,總是需要應酬嘛,重點是別沉迷就好。不管怎樣,你得讓男人認清楚你才是正宮,外面的女人都只能逢場作戲,懂嗎?」
她懂,但她……不甘心,憑什麼男人可以隨心所欲在外頭尋花問柳?
清荷暗暗咬牙。
「想想你的婆婆。」岳媽媽意味深長地告誡。「如果讓外頭的女人肚子里有了小孩,事情就麻煩了。」
清荷神智一凜。她怎麼差點忘了?她的婆婆也曾是個酒家女。
想到丈夫可能也跟那些歡場女子有交集,她只覺得一陣惡心。
他到現在仍不要求她履行義務,是因為他已經在外頭得到滿足了嗎?
一念及此,清荷神色大變。
岳媽媽看出女兒的震撼,更加語重心長。「先別想著出門工作了,你啊,還是先想想怎麼抓住丈夫的心比較實在——」
★★★
家族聚會結束後,他的妻子忽然成了個悶葫蘆。
回程的車上,她一語不發地沉默著,神情怏怏,像是糾結著某個心事。
沈意飛懷疑是自己方才在聚會里的表現惹的禍。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沉吟良久,他終于還是決定開門見山。
「什麼?」她一愣。
「我是不是也該讀讀莎士比亞?或者就先從《羅密歐與茱麗葉》看起?」
清荷凝望丈夫若有所思的側面。「為什麼要看?你又對莎士比亞沒興趣。」
「我是沒興趣,但你喜歡,不是嗎?」沈意飛笑笑地勾唇。「你都能認識麥嘉華了,我看看莎士比亞那老頭到底發些什麼牢騷也未嘗不可。」
她蹙眉,雖然感受到他的幽默,心情仍是郁郁。「你不用勉強自己。」
沈意飛聞言,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僵了僵。「所以你不是因為我不懂莎士比亞,在你親戚面前丟臉而不高興嘍?」
「嗄?」清荷驚愕。「你怎麼會那麼想?」
「不然你要我怎麼想?」他自嘲。「很明顯,你心情不好,我只能想是不是自己闖了禍?」
她心情是不好,但不是因為那種事。
「不是那樣的,你別誤會。」她慎重澄清。
「那麼我的老婆可以告訴我,她究竟是哪里不開心嗎?」他調笑似地問。
她悵惘無語。
這教她該怎麼說呢?總不能告訴他,她介意的是他從不向她這個老婆索求床笫之歡——那多糗啊!
「我沒事啦。」她窘迫地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