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混沌中飄浮了很久,頭隱隱作痛,四肢失去了知覺。方儀在昏昏沉沉中,緩緩張開了眼,經過了一會兒的適應,模糊的視線終于清晰起來,她看到交錯在頭上方的粗大橫梁的木質房頂。
陌生的地方。
她想。
不過心里倒是沒有懼怕。也許是她昏倒後有人好心救了自己吧!她又環視了一會這個古色古香的房間,覺得現在有人將房子布置得如此古意,還真有些特別!喏,梳妝台上有幾支發釵和一面銅鏡;離床不遠處的屏風上,居然還掛著一件件濕淋淋的唐代女裙。
看到這里,她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這兒一點也不像客房,沒有人會將一個外面撿來的陌生人放在這樣的地方!方儀有些不安的地想起身,卻只動了下頭,身體……像不是自己的,無法控制。驀地,她感到有什麼東西貼在頸側,剛剛轉頭的時候它動了動。一看,原來是頭發……頭發!二十一年來她都是短發,為什麼一下子有這麼長的頭發?!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漸漸襲上心頭。
「不!冷靜!冷靜,方儀,心慌無濟于事,你必須先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再從長計議。一切怪異都會有它的解釋,一定要先沉下氣來!」她不斷地小聲告誡自己,借以平靜下來,「只要還活著,就一定有辦法,沒什麼可怕的。敢一個人出來,就不要胡思亂想!既來之,則安之……」
此時,隱約房門外傳來幾聲低語,更勾起了方儀的一顆心。
「杏兒,你都跪了一整天了,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夫人現在還沒醒,你跪到死她都不會曉得呀!」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那我就跪到夫人醒。」被叫作杏兒的女孩子聲音甜甜的,稚氣又清悅。
「哎呀!我的傻杏兒!夫人會為四爺求情才怪呢!再說,四爺一失手推了夫人,害夫人被石柱撞昏可是大錯呀!大總管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切按規矩來,別說這夫人不可能替四爺求情了,即便是求了情,大總管也不見得能理會。你呀!還是去吃點東西,好好歇息一下,等到莊主回來再說吧!」
「莊主還要兩天才回莊呢!四爺是金枝玉葉,跪三天祠堂……不吃不喝……他哪兒受得住?青姐姐,這禍因是我,你就別管這事兒了。怎麼說,杏兒也不能委屈了四爺。」說著說著,杏兒的聲音就哽咽了起來。
「真是個傻妹子,姐姐知道你舍不得四爺……只是……唉!」她無奈地嘆了口氣,「那姐姐走了,晚上給你留些飯菜好了。」
听見有一個人要走,方儀壓下滿肚子的疑問,忙出口喚道︰「哎!外面的人,等一下!」
「夫……夫人!」青蓮聞聲連忙開門進來,「夫人醒了?」
夫人?叫她?那她們剛才在外面說的那亂七八糟的事,都與她有關?還有什麼莊主,四爺,大總管……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冷靜,冷靜,無論如何,靜觀其變吧!
此時,站在屏風後的青蓮身子忽然一矮,「啪」的一聲跪了下來,「奴婢該死,奴婢口沒遮攔,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與杏兒無關。要打要罵,奴婢絕無怨言,只求夫人饒了杏兒吧!她年歲小,不懂事……「
「停!」方儀忙打斷她的喋喋不休,「你能不能先幫我把這屏風移開?這麼擋著看人,怪別扭的。」
「啊?……哦,是!」
「青姐姐,我來幫……啊!」
「杏兒,你腿麻了,慢點起來。春蘭,夏荷,你們來!」青蓮有板有眼的指揮若定。
當屏風移開,方儀才總算看清楚門外的陣式︰回廊上站了兩名婢女,扶著一個穿桃紅色襦裙的小泵娘;門兩側各立一穿著青衣的侍衛;除此之外,房內搬屏風的春蘭、夏荷,再加上起先與杏兒說話的青蓮,共有六名女子,除杏兒身著桃紅外,另五人全是同一款式的白色襦裙。
這是什麼?清一色古裝?方儀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再深吸了口氣,壓下內心的不安,任青蓮扶她坐起身。這時,身體已經能動了,只是仍有些無力。
「請問,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從哪撿回我的?」她決定主動出擊。
在場八人頓時全部呆若木雞。還是青蓮最先反應過來,「夫……夫人!您沒有事吧?楊、楊護衛,快去叫王大夫來!快去!」
「是!」門左側的那個青衣人飛奔似的跑了。
「夫人!您怎麼了,頭痛嗎?還是先休息一下吧!不然,青蓮替你端您最愛吃的燕窩粥來!夏荷,快去!」
「等等!我討厭那玩意兒!」方儀曾在酒店吃過,深感厭惡。這些人到底怎麼回事?听口氣,像與她十分熟似的,可又會弄錯她的喜惡。
「夫人!您別嚇青蓮呀!青蓮隨侍在您身邊九載,您一直都喜歡燕窩的呀!怎麼一醒過來全變了樣兒?」青蓮一時情急,淚水說來就來。
「都是杏兒的錯!夫人,您就罰杏兒吧!都是杏兒害了夫人!」才剛勉強站穩的人兒,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哎!等等!你們這是干什麼?我不是你們的夫人!我叫方儀,二十一歲,我一個人出來旅行,卻在路上昏倒了,謝謝你們救了我,但我得走了。請問我的皮箱在哪兒?」
豈知,在愣了半響後,青蓮和杏兒開始放聲大哭。青蓮更是邊哭邊走到梳妝台上,捧著銅鏡遞給她,「夫人!您就別再嚇唬我們了!夫人姓官名若盈,年芳十七。瞧瞧這眼兒、這眉兒、這朱唇,哪樣不是夫人!」
方儀看一眼銅鏡,差點兒連魂也嚇了去。里面那個人……不是她!難道……難道她真是他們的「夫人」?叫什麼「官若盈」?她明明是方儀呀!但那鏡中人……
難道那天,她在路上死了?而這是——借尸還魂?!
不!不不!這太荒謬了!她可是無神論者,她絕不信這些鬼神之說!或者,是她記錯了?她本就是官若盈,只是做了個二十一世紀的夢?那就更不可能了!天哪!這個世界瘋了!不然就是她瘋了!
冷靜,一定要冷靜,害怕無濟于事,至少她還活著,還有思想。雖然有點怪怪的,但胡亂猜測也沒有用啊!她不能回避,而應該勇于面對問題!既然他們都叫她「夫人」,她不妨就暫時這麼下去,看看再說吧!
一抬手,她想將銅鏡拿過來仔細端詳,卻被手上一閃而逝的亮光駭得心驚膽顫!是它!龍紋戒!沾滿血水的龍紋戒!只是這個戒指較新而已,她絕不會認錯的!
「啊,夫人,您的手怎麼流了這麼多血?難道撞頭的時候還撞到了手?快,秋菊,拿止血藥和白布來!」青蓮一時忘了哭泣,忙驚叫道。
闢若盈不顧她的驚慌,將戒指看了個仔細,她看出來了,那時因色澤黯淡而無法看清的戒紋,是一對鳳凰。而白玉里,血絲又隱隱浮動。這影像,是她昏倒前見過的!
會不會,她的移魂,是因為它?
闢若盈以沒受傷的手拍了拍額門。算了!她放棄!她認栽!她听天由命!樂天一點的話,她覺得可能是神助她。讓她換一個地方,換一種身份,重新來過。但,可能嗎?這里,會有她追尋的東西嗎?希望不會東西找不到,就因提心吊膽而死才好啊!她自嘲地笑笑。
罷了!事情一件件地解決吧!管它什麼原因,既來之,則安之。
闢若盈一手伸出去給青蓮包扎,一面看向仍垂跪在地上哭的杏兒。那是個漂亮靈秀的女孩,桃紅色的半袖襦裙映得一張白皙動人的臉更是俏麗,頭頂飛髻,珠飾不多,但見可愛。
「杏兒,你先起來,有話慢慢說。」她想搞清楚她們起先在門外私語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夫人若不肯答應杏兒,杏兒長跪不起。」
「杏兒!怎麼這樣同夫人說話?」青蓮怕杏兒又受罰,忙沖她使眼色,「夫人叫你起來,你還不快起來啊!」
杏兒仍是固執地不動,「千錯萬錯杏兒的錯,杏兒再也不敢粗心大意摔夫人的釵子了!只求夫人放了四爺吧!四爺只是一時無心,絕不是有意推夫人的!」
「哦?你怎知道他是無心的?」她這會兒可是听出點眉目來了,大致是杏兒摔了「她」的釵子,「她」便惱怒地罰她或怎麼的,而四爺不願杏兒被欺侮,于是與「她」鬧了起來,最後失手推「她」撞牆,暈了。而恰逢莊主不在,大總管按家規罰四爺跪到莊主回來。吁!總算明白了!不過,這杏兒和那個四爺之間,怕是不簡單喔!于是,她頗有興致地瞧她一臉的驚惶無措。
「四爺真是無心的!杏兒對天起誓!夫人罰杏兒吧!杏兒願代四爺去跪祠堂,杏兒再也不想回四爺身邊的事了,杏兒以後一定盡心盡力地伺侯夫人!杏兒給夫人磕頭了,求夫人放過四爺吧!」語畢,她還真用力磕起頭來了。
「不許磕頭!青蓮,扶杏兒坐下!我沒說不去幫那個誰講情啊!對了,我該叫那個‘四爺’什麼?」
「夫人!」
「少給我瞎貓子鬼叫的,回答我!」
「四……爺。」
「嗯,杏兒是四弟的什麼人?」
「貼身侍女,現在跟著夫人。」杏兒才落座,又被她這一問驚得站直了身子回話。
「坐好,我不吃人的。你為什麼又會跟著我?」
「夫人……要奴婢幫您梳頭。」
「哦。」事情差不多是搞清楚了,方儀——哦不,官若盈也累了,「現在什麼時辰了?」
「申時。」
申時?好像是下午三點到五點吧!好險,幸好大學讀的中文系,不然這臉可丟大了,改明兒個從頭到尾背一次看看。唉!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大總管到哪兒去了?在莊里嗎?」
「辰時出門采購糧食去了,要到酉時才回。」青蓮答到。
什麼辰啊酉的,听得累死了,說早出晚歸不就得了麼?
「那好,杏兒,你也別急,等總管回來後我再替四爺求情。你們都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啊!王大夫來了。夫人,您還是……」
天啊!地啊!覺都不能睡啊!官若盈挫敗地嘆了口氣。
★★★
對于會找樂子的人而言,打發時間並不是件難事。不知不覺地,她已經在這兒住了一個月了。自從那天她為四弟陸雲揚求了情,令得大總管放了人後,杏兒簡直對她感激得要命,帶她逛遍了山莊上下。而她,也才弄清楚這里原來是「青日山莊」,大致是位于長安和洛陽之間。
據聞,青日山莊富可敵國,又蒙聖恩親筆提匾為「天下第一莊」,更是錦上添花、聲名顯赫。她一度不解,古時商人地位應該不高才對呀!即使家產殷盛,做生意也是不太可能達到幾近壟斷之勢的。
後來才听陸雲揚說起,陸展雲——也就是陸雲揚他爹,在二十多年前曾是唐中宗李顯的心月復愛將,後因戰事導致下肢癱瘓,于是辭官回鄉繼承祖業,中宗念其有功,特賜免死牌一枚。之後不久,中宗、睿宗相繼退位,武後掌權稱帝,青日山莊初具規模,陸層雲沉心經商。待武則天退了位,陸家長子陸文拓為中泉的繼位又立下汗馬功勞,被封為從一品到開府儀同三司。陸家共有四子,除了老四陸雲揚,個個有著與朝廷皇族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陸文拓和排行老二、被封為正二品輔國大將軍的陸正風雖是徒有名號、白領薪俸、亨其禮遇,卻不必司其職,可鎮日待在青日山莊「拓其疆土」;三子陸治為當朝附馬爺,他的妻子乃和瑞公主李盈香。
听了一大堆,官若盈才總算可以肯定,現在是大唐中宗景龍二年。這身家背景還真是嚇人,難怪青日山莊如此盛名(听下人說的),原來背後靠山可大呢!而她官若盈也不差,她爹乃從二品的京兆牧,母親是中泉愛妃的胞妹。她與陸文拓——不要懷疑,那神龍見不著尾的莊主大人真是她夫婿——婚事是六個月前皇上親自指的。但听雲揚說,那該死的夫君在婚後不到半月便出門做生意,一去四個多月,前些日子才終于回來,卻也沒踏進她房門半步。
這些日子,白天她就拉著杏兒與雲揚四處閑逛,對青日山莊也有了初步的了解。莊內主屋為四方排列,北院「望嵩閣」是陸文拓的住處,離此不遠,西北角的「枕寒樓」是書房,听說不回房的陸文拓都睡那兒;東院「浩然樓」住的是至今仍孑然一身的陸正風,東南角的「追雲居」是陸雲揚的;西院歸陸治,東北角設武場;正南為大廳,祠堂建在主屋外的正北方向。
地方官若盈是背了不少,但人可是見不到幾個。莊里丫環護衛不甚多,亭台樓閣也不繁雜,但一日下來,竟找不著幾個主子!只有雲揚一天到晚吊兒郎當,不干正事。
想來雲揚起先對她是有敵意的,相處了一陣子,他似乎也覺得她與以前不同,兩人漸漸親近了起來。她也會有意無意地漏點口風給他,諸如什麼靈魂出殼啦,或是身體非己啦,或是撞倒性失憶什麼的。他只是听,而後就笑,再然後又不出聲了。真是,十三四歲的小表,精得跟什麼似的。
這是白天,過得還算愉快。丫環們也同她相處融洽,多的是可以打發時間的玩意兒。她也漸漸不去想追根究底了,而開始預備努力在這兒生活了。
但是,每當夜幕降臨,夜深入靜之時,一種無由的恐懼如毒蛇般緊緊地纏繞住她。窗外池塘中的蛙聲,屋內忽明忽暗的燈火,一張繡滿了牡丹的白錦床……還有,還有那層層褶褶的白紗帳,梳妝台上銅鏡中幽美的倒影,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個永無止盡的噩夢!
什麼是真實?什麼又是現實?
無可否認的,她怕。只要房間內有一點兒呼吸,能讓她感到生存的氣息,她就能排開所有的恐懼。但是沒有!空而大的房中,除了她,一片死寂。
已經無數次失眠的官若盈,忍無可忍地掀被而起。她有無數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找陸文拓,不是嗎?
她必須適應這里,而第一步,至少得弄清楚她那夫君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甚至連一面也不曾見他!決定在這里生活,就不能再放任所有的問題擱置下去,不是麼?想來總覺失敗,一覺醒來,自己竟就成了有夫之婦了,而且還是棄婦,教她怎能不采取一些行動好扳回一城?
當然,最重要的是,今夜她真的熬不下去了,她非得找個人來陪她睡覺。丫環們沒一個敢陪,放眼望去,還是壯著膽子去會一會那位聲勢如天的相公來得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