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個月,楊家收了莊戶們的田租,家里就玉米泛濫了。楊山即便歡喜的恨不得在玉米堆上睡覺,也不得不忍痛割愛,賣了大半給城里的糧鋪。
連家因為沒有主子在,楊山生怕家安同幾個護衛照管不好,糟蹋了好糧食,也作主把玉米一起賣掉了,兩家各得了銀錢,最後卻都歸到楊柳兒手里。
楊柳兒日日模著錢匣子發呆,想起他說下雪就回來,可眼見時日已經進了十月,還是不見人影,就忍不住氣惱起來。
「說話不算數的騙子,再不回來,就把你的銀子都花掉,心疼死你!」
春分在一旁拾掇衣衫,把單薄的衣裙放進櫃子,再把大毛衣衫和棉襖取出來,听到這話,偷偷瞧了小姐一眼就若無其事繼續忙了。如今全家上下,除了心思粗的堪比屋檁的老爺依舊認為小姐在想念兄長之外,怕是人人都知道小姐更惦念的其實是另一個人。
楊柳兒尚且不知自己的心事已經人盡皆知,她正無精打采的望著油燈出神,這時冬雪端了一碗紅棗枸杞粥從外面進來,一邊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一邊抱怨道︰「白日里瞧著還好,這會居然下雪了,害得我差點……」
不等她的話說完,楊柳兒已從炕上一躍而起,「你說什麼,外面下雪了?」
「啊!」冬雪被嚇了一跳,不明白下雪這般平常的事情小姐為何如此驚訝,但還是應道︰「下了,剛剛落了薄薄一層。」
楊柳兒歡呼一聲,跳下地也來不及穿棉鞋,只趿著一雙軟鞋就跑了出去。
「小姐,小姐!你這是去哪兒?外面冷啊!」春分喊了幾句,卻無人應理,無奈之下,隨手抓了一件棉襖就追了出去。
楊柳兒憋了一口氣,一直跑出院子、跑出莊園,直到村口才氣喘吁吁的停了腳步。
他說過,下雪的日子就會回來,如今雪落滿天,人呢,人在哪里?
她顧不得北風呼嘯,不管雪花落進脖子是不是涼得刺骨,只知伸長脖子往遠方張望,可是四周一片漆黑,安靜的怕人,哪里有半個人影。
「騙子……大騙子!」忍耐了多日的眼淚再也藏不住,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很快又被北風刮起的雪花掩蓋了起來。
春分一路追來,就見自家小姐像孩子一樣蹲在村口大哭,嚇得趕緊上前替她裹了大襖,急忙安慰道︰「小姐,你別哭啊,風該把臉吹花了,咱們快回家去吧!」
「花就花,左右也沒人看了!」楊柳兒賭氣的甩開大襖,胡亂抹著臉上的眼淚。
春分見多了楊柳兒爽利又精明的樣子,倒極少見她這般耍脾氣,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了,怔楞了好一會,末了,到底還是楊柳兒堅持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春分這才回過神來,趕緊上前再次替她披上棉襖。
她小心翼翼的勸道︰「小姐,天太冷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如今大少爺和二少爺又不在家,你若是染了風寒,老爺怕是要跟著惦記呢。」
楊柳兒听了這話就泄了氣,沉默片刻到底怏怏不樂起了身,「走吧,回去了。」
「好啊,小姐,天黑,你扶著奴婢的手。」
主僕兩個說著話就要往回走,村口幾戶人家養的老狗在木門里探頭探腦的看了幾眼,許是認出是自家人,又夾著尾巴跑回窩里暖和去了。
心上人失約未至,楊柳兒沮喪不已,只覺得再沒有比今晚更寒冷、更寂靜的冬夜了,就在她剛要抬步回家時,突然听見夜風里隱隱有鈴鐺的聲音傳來,當即停下腳步,問道︰「春分,你听,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春風側耳听了听,也驚訝的道︰「是好像有聲音,許是官路上有馬車經過吧。」
「不對,是二哥他們回來了,是連大哥回來了!」楊柳兒喜得轉身就往山路上跑。
舂分听了恨不能撞牆,不明白今日小姐到底是怎麼了,但再多抱怨也只能拎著大襖又追上去,邊追邊喊著,「小姐,天黑了,咱們回去吧!就算是家里的車隊,咱們多等一會就成了,不用往前迎!」
可惜楊柳兒卻是充耳不聞,主僕兩個一前一後借著雪光跑了足足二三里,當真見到山路上迎面走來一隊車馬。
「連大哥、二哥!」楊柳兒扶著路旁大石,拚盡全力喊著,「是你們回來了嗎?連大哥!」
似是听見她的呼喊,車隊里應聲跑出一匹快馬,眨眼間就到了眼前,馬上一人飛身躍下,猛力把楊柳兒抱在懷里,激動的道︰「柳兒,是我,我回來了!」
「嗚嗚……嗚嗚……」楊柳兒用力把臉埋在熟悉的肩窩里,終于放聲大哭,「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出事了!整晚作惡夢,你就是個大騙子!」
「好、好,我是騙子。我回來了,不哭,不哭!」王君軒喉嚨也哽咽得厲害,雙臂緊了又緊,恨不能把想念了一百多個日夜的人兒直接揉碎,混進自己的骨血里。
「咳咳!」
兩人正是情濃,突然听到旁邊有人干咳,這才想起如今的樣子實在有些不妥,便趕緊松了手,分開站好。
楊柳兒紅著臉瞄了一眼站在兩步開外的二哥,笑嘻嘻的湊了過去,也不行禮,直接抱住二哥的胳膊,撒嬌道︰「二哥,你終于回來了!家里人都惦記你呢,阿爹差點就把村口的青石都踩碎了。你們再不回來,大哥都要往西邊路上迎去了!」
楊誠幾個月沒見到小妹,這會又見她且說且笑,哪里還記得氣惱,開口就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跑出來?大襖也不穿一件,是不是又想喝苦藥了?」
楊柳兒嘿嘿傻笑著企圖蒙混過關,倒是春分極有眼色的上前,那件大襖終于成功的披上楊柳兒的肩頭,楊誠見了,臉色這才好了許多。
正當楊誠還要再說話的時候,旁邊卻是有一人小聲打趣道︰「怪不得連兄弟沒日沒夜的催著大伙趕路,原來是家里有人等啊。」
楊柳兒听見這話雖覺得有些輕佻,但語氣卻並不惹人討厭,想要抬頭仔細瞧瞧的時候,王君軒卻是上前擋住她的視線,扭頭高聲對眾人說︰「大伙加把勁啊,趕緊回家,好酒好菜應有盡有,大伙管夠吃喝!」
「好啊,快走,快走!」
充當車夫的連家護衛們都是歡呼起來,紛紛揮動手里的馬鞭,催促著拉車的高頭大馬趕緊走完最後的幾里路。
王君軒頂著師兄的白眼,到底把楊柳兒攬在身前,同騎一匹馬,一抖韁繩當先跑進村子了,楊誠拿他們沒辦法,喊了春分坐在頭車的車轅,也趕緊打馬追了上去。
听說遠行的車隊終于回來了,楊連兩家的院子立刻就沸騰了。廊檐下的一排燈籠都點了起來,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晝。
楊山抓住二兒子的手,哭得是老淚縱橫,一直念叨著,「兒啊,你總算回來了!」
楊誠也是哭倒在父親腳下,哽咽難言。
楊柳兒帶著春分冬雪,還有聞訊趕來的程大妮、程大娘,忙著燒水、做飯、炒菜,巧姨娘大著膽子上前勸了又勸,好不容易才讓父子倆進屋說話。
王君軒回去自家院子轉了一圈也趕了過來,指揮著眾人把車上的箱籠都卸下,直接送進正房旁邊的空耳房,其中有一個箱子,更是被他親手抱進東廂書房。
楊柳兒高懸心頭的大石這會落了地,免不了又犯了財迷的老毛病,一邊在灶間里忙碌,一邊不時伸出頭往院子里探看,讓王君軒看了直覺好笑,偷偷同她比了個手勢,楊柳兒見了就樂顛顛的回了個手勢,兩人成功「接頭」,都是心情大好。
酒席很快就擺開了,因為夜半,眾人又是餓得狠了,楊柳兒也沒整治什麼精致菜色。白日里正好熬了一鍋骨頭湯,直接燒開,下了現 的面條,再鋪上鮮紅的臘肉、黑黝黝的木耳,翠綠的蔥花,不論主子還是護衛,每人分上一個老碗,澆上辣子油,大口吃下肚,幾乎是立刻就驅散了滿身的寒意,再就著幾樣小菜,喝上幾口最烈的燒刀子,好似奔波幾個月的疲憊也瞬間遠去了。
楊柳兒趁著眾人吃喝的時候,仔細分辨了好半晌,還真被她發現了其中有一個生面孔,看著不像是連家的護衛,但同連強等人又很熟識的樣子,倒惹得她好奇極了,不過她也沒有開口問,左右人都回來了,以後有的是空閑慢慢計較。
整整三大盆的熱湯面、五壇子烈酒,被眾人風卷殘雲般都塞到肚子里,許是五髒廟安靜了,周公就找上來了,沒等喝完一碗醒酒茶,眾人就都困得不成樣子了。
連強等人互相攙扶著回連家大院睡覺,楊山雖然很好奇二兒子的西域之行,但也心疼他一路辛苦,親自送他回屋去睡。
王君軒假模假樣的隨在後面走了幾步,就悄悄拐去後院,楊柳兒已經躲在柿子樹後面了。
時隔幾個月,兩人再次坐在柿子樹上望夜景,千般思念,萬般惦記,到了這一刻反倒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個人只這麼緊緊抱著,好似呼嘯的北風都變得和煦,寒鴉的鳴叫也悅耳之極。
「這一趟走的累了吧?」到底還是楊柳兒忍不住,當先問了一句。
「唔。」王君軒許是累極了,趴在楊柳兒肩上輕輕應了一聲。
「路上還算平安嗎,沒受傷吧?」
「沒有。」
「那……沒賠本吧?」
「沒賠。」
听他回答的簡單,楊柳兒不禁有些氣悶,懷里好似裝了只小耗子在一直撓啊撓,撓得她心癢極了,偏偏又不願直接問出口。
王君軒忍笑也忍得辛苦,低頭瞧著她別扭的模樣,終是笑道︰「放心,這一趟我們走了好運,不但沒賠本還大賺了一筆。我有足夠的銀子置辦聘禮了,你就放心吧,我還給你帶了禮物,保管你喜歡。」
「真的?」楊柳兒听得滿眼都是小星星,歡喜的主動獻了一記香吻。
王君軒這匹餓狼,幾月不識「肉」味,這會哪里忍得住,逮住那兩片柔女敕的唇瓣恨不得能吞進肚子里。
兩人心里裝了無數柔情蜜意,奈何北風太涼,王君軒奔波幾個月也太過疲憊,暫時解了相思之情就跳下樹去,各自回房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