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名龍痊愈康復,已是八月底了。
在他身體漸有起色的時候,他已計劃好一切,下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所有兄弟一起到花船尋樂子去,探望那些久違的美嬌娘之余,也跟她們好好聚聚、溫存溫存!
然而,當他精神奕奕、朝氣蓬勃的步出悶了整整一個多月的艙房時,「噩夢」卻呈現在他眼前。
一艘停泊于「名揚天下」旁的陌生漕船,一艘結構與外型跟「名揚天下」全然不同的大漕船,一艘船身刻上「名龍天下」四個大字的對、漕、船——
這個「噩夢」抹去了他的滿面春風,此刻他好想哀鳴、好想大叫、好想哭!
嗚嗚嗚……沒有了……他什麼都沒有了,這個「噩夢」一到,他感覺那些美嬌娘都已離他十萬丈遠了,他的人生也將跌入黑暗——
啊啊啊!為什麼迎接、慶祝他的「重見天日」會是這樣的噩夢?
「看來他接受不了這事實。」
夏天鳳走出艙廳,清脆的嗓音夾帶了一絲戲譫笑意。
方才早膳過後,顧名揚就向全船人宣布他的計劃,顧名龍和眾兄弟將要搬到「名龍天下」去,只留常慶一人在「名揚天下」,而「名揚天下」會在冬季駛往溫州,到時他會在當地招攬一批新的奴役,並在溫州長期停留;而他將會把這里所有的貨運帳目交到顧名龍手上,從此由他打理鎮江這里的一切。
彼名揚輕笑著,握住夏天鳳的手,與她並肩而行。「這是個讓他學習的好機會,他是該修心養性做正經事了。」
「但你也不必把全船人都『驅趕』出去吧?」她不以為然的道,不懂他為何只留常慶一人在此,「名揚天下」有三十多個兄弟,顧名龍根本用不著使喚這麼多兄弟。
「其實這回我並不是要前往溫州,而是要到無錫去。」
與她一同返回船頭艙房,他向她坦白一切。
將所有人趕到「名龍天下」上,是保護他們安全的唯一方法,萬一他運送槍炮之事出了什麼差錯,至少他們不會受到任何牽連,而常慶是他多年的心月復,他必須留下他在身邊幫忙。
原本想出這個方法保全身邊的人後,顧名揚不得安寧的心才稍微平復下來,但如今他娶了妻,心底不免又存了一絲憂慮,但願他能順利完成朱由檢交付的重任。
夏天鳳蹙起了眉,眼底有無數問句。「無錫?那不是東林黨人的地方嗎?」
難道……他除了跟信王有聯系外,還跟東林黨的人有關聯?
她暗自猜測著,忽略了身旁起疑的注視。
「你怎麼知道東林黨?」他沉聲反問,漆黑的眸子深沉得教人瞧不出情緒。
女子不識國家事,況且她又是失憶的人,身在鎮江的她,怎麼會知道遠在無錫的人事?
陡地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她連忙鎮定心神。「之前有好幾回听兄弟們談到江南一些軼事,就知道無錫那兒有一群東林黨人在。」她不慌不忙的回道,抬眼悄悄檢視他的臉色是否有異。
彼名揚略一頷首,斂下眼,走到案桌前整理帳簿,瞼上的神色仍是一貫的淡漠無溫,可他的心卻布滿了重重疑猜。
東林黨人是個敏感的話題,沒人有膽子敢對此當作軼聞來高談闊論,況且船上的兄弟根本不是那種關心朝廷政事的人,又怎會提起東林黨人的事?
不去追究她一直以來在言行上出現的漏洞,只因他深信人性本善,寧可選擇相信她,也不願對她做任何不好的猜測。
夏天鳳本想追問他為何要到無錫去,但他略顯陰沉的神色教她不敢再開口。
她說話太不小心了!夏天鳳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懊惱。
看他又佔據了案桌的位置,她感到有點納悶,舉步走到床沿,執起掛在床柱上的劍,拿在手中無聊的把玩著。
這是一把寶劍。
素手細撫過它瓖嵌著寶石的金質劍柄,突來的心思教她抽出了劍身,目光觸及到鑄烙于鐵刀上的三個宇,她的心倏地一緊,連忙插回劍鞘。
朱由檢!這是信王的劍,她已能確定顧名揚和信王是什麼關系了。
忽聞向自己走來的腳步聲,她暗自收起臉上所有的情緒,像沒事人般的繼續把玩寶劍。
「听過一個關于劍的傳說嗎?」顧名揚牽著她坐上床沿,柔聲問道。
「劍的傳說?」
他勾唇一笑,握著她的手徐徐訴說︰「春秋時代,吳王闔閭是名『劍痴』,他曾命著名冶煉家干將和莫邪夫婦倆采五山鐵精,並令他倆在匠門鑄劍,可鐵汁流不出來,莫邪問該怎麼辦?干將說,從前他先師歐治子鑄劍時曾以女人配爐神,莫邪听了之後立即躍身爐中,鐵汁豁然流出,最後鑄成了雌雄陰陽二劍,雄劍名『干將』,雌劍名『莫邪』。」
他說話時的炯亮神采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這個傳說她雖早已听聞,但此刻從顧名揚口中細細吐出,她卻莫名地覺得動听極了,他沉厚的嗓音是這麼溫柔悅耳,教人無法不陶醉其中。
「以後世人就常以『干將』和『莫邪』為寶劍的通稱,你手上這把就是干將劍。」
「它很精致漂亮。」紅唇泛出微笑,她心醉的下停撫模這把干將劍,自小習武練劍的她對刀刃之物一向存有難解之情。
「我所見過的寶劍當中,最名貴的就屬這把。」顧名揚認同說道。
這是皇族之物,鑄造的手工完美精細,今年冬季他在機緣巧合下結識了下江南的朱由檢,跟這年僅十五的信王爺結成了莫逆之交,朱由檢更把此寶劍贈予他當作友朋信物。
夏天鳳淡然一笑,把劍放到一旁去,明眸轉向他。「那個劍的傳說,可以再說一遍嗎?」
其實他的性子和她很相似,都是沉默寡言不多話,但她很想听他說話,哪怕是再三重復的言詞,她也願意付出所有心魂去傾听。
喜歡上他說話時的專注神情,還有總是對自己溫言細語、透出眷寵憐愛之情的沉厚嗓音。
她眉目問的期盼教他泛起了寵溺的笑,他張臂將她擁入懷里,深深摟緊了心愛的女人,薄唇輕輕為她再次逸出那個鑄劍傳說,深邃的俊眸盡是溫柔。
在他懷中恣意汲取她最熟悉的溫暖,他身上的味道總能讓人忘憂,夏天鳳不住細聞著這教人安心的體溫與味道,感覺自己的心漲滿了幸福和甜蜜……
「好淒美的故事……」她低聲說道,依偎在他肩上悄然嘆息,記得以前她听過這故事後,臉上只有冷笑和不屑,只覺得莫邪是個傻女人,但現在听來,她卻覺得淒美動人。
在顧名揚訴說的時候,她突然明白莫邪是為何、為誰而犧牲,她是為了丈夫免受吳王的刑責而獻出自己的生命,甘為爐神祭品;她對干將的感情是這麼深厚,而她的犧牲又是這麼地壯烈……
忽然,她被這個故事蠱惑了,面對同一個故事,她不懂自己為何會有完全不一樣的想法,而她更情不自禁地對莫邪生出一股情愫來,不再覺得莫邪是個傻女人,而是個偉大的女人。
「這個故事是發生在蘇州,日後我帶你一同去那兒的『干將坊』,相傳是干將的居住之地,還有著名的吳王鑄劍場,這些都是值得一看的歷史遺跡。」顧名揚含笑說道,忍不住親了親她白皙細致的臉頰,眼底承載的濃情幾近決堤。
他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可說是毫無缺憾,事業、財富、名譽都掌握在手中了,他此生剩下的最大心願就是要和她一起走遍天下、游遍四方,看盡人間繁華美好的一切,與她一起編織出一段又一段、屬于他倆的美麗回憶……
她紅潤的唇瓣揚起一抹甜滋滋的笑痕,縴臂圍擁住他健碩的胸膛,她印上了他的唇,回應他所給予的寵溺與愛戀……
深秋俏悄步近,在這秋色盎然的時節,卻是洋溢著一片和諧幸福的氣息。
當顧名龍和眾兄弟忙著搬遷到「名龍天下」時,顧名揚卻沒去「送行」,逕自安坐在船頭垂釣,把一臉哀傷的弟弟徹底丟到一旁去。
為此,顧名龍傷心不已,認為自己被親人拋棄了,還抓著夏天鳳拼命說個不停,痛心疾首地訴說自己被離棄了的淒涼,教她听了哭笑不得。
「你說嘛、你說嘛!他這算是什麼?我都要走了,他竟然也不過來看看我,根本一點也不關心我這個弟弟……」顧名龍滿肚子的埋怨,認為他大哥太不應該了!
「你別這麼說,名揚最疼你了,給你買這麼漂亮、這麼特別的對漕船,他不來看你是因為有事纏身啊!」夏天鳳安撫著小叔的傷心,語氣帶著哄騙小孩的味道,也不忘為自己的丈夫說幾句好話。
經過顧名龍生病的事後,她才體會到他只是個小孩,一個貪玩的小孩,而在顧名揚的影響之下,她之前對名龍的討厭早已煙消雲散,現在她待他就如親弟一樣疼愛。
彼名龍翻了個大白眼。騙誰啊?疼他就不會買船來拴住他啦!疼他就不會封殺他的自由啦!
「你在為他辯護是不是?我剛才明明瞧見他在玩!」語氣更悲憤,目光更憤恨了。
哼哼,他居然忘了他們夫妻倆是同一鼻孔出氣的!
她一愣。「你到船頭去了?為何不叫他過來?只要你開口,他肯定會過來的。」
「哼,我才不希罕!既然他玩得那麼開心,我又何必打擾他?」他顧名龍竟是不及那幾尾魚兒重要,氣死他了!
說罷,他忿忿離開,認命的跟其他兄弟們一起搬東西過去,既然大哥拋棄他,那他也拋棄他、不理他了啦!哼!
真是孩子氣!
夏天鳳不住搖頭失笑。
她在船上的日子就是這樣,看著船上的人打打鬧鬧、說說笑笑,而自從她成了顧家人,真切地融入他們當中後,她終于明白何謂家庭、何謂溫馨、何謂親情了。
「你還在釣魚喔?他生氣了。」
夏天鳳走到船頭,看見顧名揚仍在那兒垂釣,她不禁出言提醒他,免得他們兄弟反目。
听到她語氣中的笑意,顧名揚不必回頭也能預見她此刻的笑臉。
成親後,他們相處得很融洽和睦,她影響著他,他也影響著她,本來不苟言笑的兩人,都變得活躍熱情起來。
他不再獨善其身,她不再吝嗇歡顏。
「隨他去吧!」顧名揚淡淡吐出三宇,名龍是該學會獨立自主了。
「隨他去?你不怕他會怨你一輩子?他剛才跟我說,他成孤兒了,說你不理他,好狠心。」最後那三個宇是她的感覺。
轉身向她伸出大掌,他臉上俊逸的笑容如太陽般炙人。
綻出燦麗的笑靨,她上前把手遞給他,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待他習慣以後,就知道這樣的安排自有他的好處,日後他感激我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怨我?」他挑眉說道,嘴邊噙著自信的笑,他顧名揚辦事從沒失誤過。
「顧大爺這麼篤定?」她噘起紅唇,話中帶著一絲挑釁。
「咱們看著辦。」他掀唇一笑,回敬道。
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她握著他溫熱的大掌,仰頭看那藍藍的、無邊際的一片天。
肩膀承受著她螓首的重量,他目光柔和,嘴邊一直懸掛著溫柔的笑痕。
兩人不再言語,就這麼坐著,他拿著竹杠垂釣,她依偎著他仰望藍天,江上秋風悠悠拂過,他們一同感受這份雋永的幸福、享受這種平靜的溫情……
夏天鳳仰望長天的視線徐徐降落到岸上,鎮江城仍是一片繁華忙碌,地她定住了眼,看到有人在岸邊準備登船,卻苦苦糾纏著身旁送行的人,她不禁暗嘆人生的聚散無常。
她地感受到住在船上的好處,不必靠近也能看盡人世間的種種,而不會受到任何的搔擾和傷害。
鳳眸佣懶的細看岸上的點點滴滴,一路看過去,她的視線落在一縷白影上,那一直佇立不動的白衣人教她不禁眯起了眼,隨著心頭泛起的一份熟悉感漸漸竄上了她的眼,她立即認出了——
她瞬間刷白了小臉,離開了顧名揚的肩膀,下意識的想跟他保持距離。
肩上的重量驀然消失,顧名揚感覺到掌中小手的輕微顫抖,不禁皺眉望向夏天鳳,卻見她螓首低垂。
「怎麼了?」他放下竹杠,伸出手想撫模她的臉,卻被她偏過頭避開。
「有點兒冷,我先回房去了。」夏天鳳低聲解釋,嗓音里帶著不自然的僵硬,不等他放開自己,她逕自掙開了他的掌,動作慌忙得如落荒而逃。
他擰起眉頭,丟下手上的一切追了上去。
看著他們兩人先後離開船頭,岸上的白衣人冷冷一笑,隨即也離開了岸邊,頑長的身影沒人人潮洶涌的市集中。
踏入了九月深秋天,凜冽冷風開始肆虐。
夏天鳳只身一人來到府衙去會荊蒯的二月之期。
四天前荊蒯的出現徹底打碎了她平靜的生活,讓她驚覺當初定下的二月之期已到,而他的出現更是一道邀約之令。今早趁著顧名揚上「名龍天下」之時,她連忙前來赴荊蒯之會。
「耽擱久了,師妹。」
一身白衣的男人從屏風後徐徐步出,英俊的臉龐無一絲情緒與溫度。
荊葒無言,她的確是在顧名揚身上耽擱太多時間了。
「用上了美人計仍攫奪不到東西?師妹是武功退步了,還是腦袋給男人啃了去?」眯眼看著她綰起的發髻,荊蒯語帶嘲諷。
彼名揚在中秋舉行他和荊葒的婚禮,全鎮江城傳得沸沸揚揚,四天前他特地前往江岸上觀望「名揚天下」的動靜,卻看到了她和顧名揚的親昵依偎、濃情蜜意。
荊葒藏于衣袖下的縴白拳頭無聲地收緊,臉上仍是無溫的冷峻。
「別忘了他是你要捕殺的獵物,你上船的目的就是要給他帶來悲劇,你若是愛上了他,聰明如你,該明白這將會演變成一場多大的悲劇!」荊蒯冷冷地提醒她,狹長俊美的眸子盡是陰冷。
她若是任務失敗的話,魏忠賢不會放過她的。
信王是魏忠賢最大的憂慮,在發現信王與張皇後聯合結黨,並托付顧名揚私運西洋槍炮準備對付他時,他雖惶怒,但也深覺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可以一舉把信王和張皇後這兩個眼中釘徹底鏟除,事情一旦曝光,他就把那批槍炮說成是信王陰謀叛國、謀朝篡位的一大罪證。因此,他下令廠衛從顧名揚身上攫取信王私運槍炮的證據。
事關魏忠賢的生死前途,如果她不放聰明點兒的話,將來必受獄刑,而廠衛用刑極為殘酷,朝野上下已是人人自危,那是比凌遲還要慘毒的酷刑,足以教她生不如死。
「我沒有愛上他。」冷著嗓反駁荊蒯的同時,她亦在說服自己。
她知道自己放肆了,在船上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
荊蒯在心中冷笑,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她做事向來不擇手段,而且行動迅速,絕不會在限期到了仍交不出東西來,而且她一向不屑使美人計這卑微的手段,如今,她卻用上了她最憎惡的手段。
種種變化都說明了她的人已變質了。
其實,在他听聞她與顧名揚成親時,他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這次回來的可能已不再是他的師妹。
「那就好。」荊蒯撇起薄唇低笑,俊臉上所展現的與心中所想的,表里不一。「待在船上那麼多天了,就算拿不到東西,也總該得到一些消息吧?」
看進荊蒯似笑非笑的眼眸,她冷冷地開口道︰「他準備在冬季時到無錫去,這件事他只對我一人坦白。他欺瞞船上所有人,包括他的親弟,說他要到溫州去。」
像是要證明自己沒有愛上顧名揚,她狠下心,將顧名揚的可疑行徑和盤托出。
「無錫?」俊眸一眯,這個消息挑起了他的注意。「他跟東林黨人有關系?」
「這個我不知道,但咱們無需理會這個,因為他根本去不了無錫。」艷眸露出了銳利狠毒的目光,在荊蒯面前,她總算從糊涂中清醒過來,認清了自己的身分以及她該做的事。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她會遵守最初的承諾——最遲在秋末前完成任務。
「無論如何,我都會派人到無錫去觀察動靜。」似是滿意她的報告與堅定的承諾,荊蒯逸出了微笑,從櫃上取出一只精細的瓷瓶,遞到她手中。
「記得,秋末之時,師哥在這兒等你。」
看著掌中精致的雕花小瓷瓶,她冷凝的臉色不變,然而內心卻是一陣茫然。
秋末,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