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看在眼里也覺得這老嬤嬤有些無禮,微微後悔剛才不該被銀子沖昏頭,也許這借宿的貴人並不好侍候,但既然已經答應了,就盡量照料吧。
她回屋拿了塊抹布,仔細把西屋炕上的草席擦干淨,然後抱了一床新被褥鋪了上去,待得剛要去燒水,就見老嬤嬤和一個高壯的護衛合力扶著一個年輕公子走了進來。
這公子身形頎長,但十分瘦弱,石青色的錦緞長袍穿在他身上就像掛在竹竿上一般,再看他的五官極俊秀,就是臉色蒼白得厲害,顯見長期不見日頭。可是好好的貴公子,怎麼成了這個模樣?
迎春低頭掃過他的雙腿,立時就明白了,原來是有腿疾,不良于行。她眼里閃過一抹憐惜,微微退後兩步後招呼老嬤嬤扶著貴公子坐到了炕上。
老嬤嬤一直盯著迎春,見她除了乍見自家公子之時臉色有些驚愕之外,並沒有憐憫或者鄙夷的樣子,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氣。于是當她扯著迎春出門後,再開口說話也溫和了許多,「葛嫂子,我們公子衣衫濕了,還要勞煩你燒些熱水來,另外若是有清淡的吃食也勞煩你準備一些。」
「好,嬸子放心,我這就去準備。」迎春急忙回屋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兒子,這才跑去灶間燒水,心里琢磨著做些什麼吃食給那位貴公子才好,至于那些護衛和老嬤嬤也不能餓著。
她正忙碌著,西屋里一直沉默的貴公子也在打量屋里的擺設。這是一間不大的小屋子,靠著里側搭了個能睡三、四人的炕,炕上擺了一座四扇門的木櫃。地上靠窗的位置安了一張模樣有些古怪的書桌,沒有雕刻花紋,反倒多瓖嵌了兩個暗格,書桌旁的椅子不是常見的方形而是制作成了古怪的半圓形,添了兩個棉墊子,讓人一見就覺得懶懶靠在上邊一定很舒坦。
牆角放的不是屏風,而是從房頂直接垂下來的兩扇木格窗,鏤空雕花,糊著碧綠色的窗紗,隱隱可見里面半人高的大木桶,顯見是沐浴的地方。
許是為了證明他的猜測,很快迎春就同老嬤嬤一起抬著大桶的熱水走了進來,兩人合力把水倒進浴桶,迎春簡單指點一下出水口在哪里就趕緊繼續去忙了。
老嬤嬤含笑幫著主子褪了濕衣服,一邊扶他坐進嶄新的木桶,一邊稱贊,「公子,您看這農家雖說簡陋,但拾掇得也有些野趣,這些木器擺設老奴有很多都是第一次見呢。」
那個貴公子拿起掛在浴桶邊刻了幾個女圭女圭的葫蘆瓢,眼里也忍不住閃過一抹笑意,「許多奇人異士多隱于山野,說不定我們就是遇上一位了。」
老嬤嬤倒不覺得迎春是什麼世外高人,但見主子難得露出喜色,她歡喜得眼楮都紅了,一迭聲附和,「公子說的是,老奴瞧著葛嫂子也是個利落的人,若是公子住得慣,不如多留幾日散散心?」
那貴公子淡淡應了,低頭望向水下的跛腿,水汽燻得他臉色微微泛著紅暈,倒是多了幾分生氣。
老嬤嬤心里嘆氣,轉而又尋了些路上的見聞想讓公子開心。
迎春不知貴客們有意多留,方才大寶被尿憋醒就鬧了起來,她只好把兒子背在背上去灶間忙碌。
先前葛大壯給村里人做木器的時候,各家不只給了工錢,另外又送了一些干菜和臘肉之類的吃食,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她取面粉加水和成面團, 成面皮,切成絲,下鍋煮沸騰幾次就撈出來過了冷水。昨日葛妮兒送來的野菜輕輕一焯,就變得碧綠喜人,臘肉切碎加一碗豆瓣醬炒得暗紅噴香,配在一起就是一碗滋味美好的炸醬面。至于小菜只能做熗土豆絲、酸甜大白菜、醋拌木耳和蒜香海帶絲四樣了。
大寶許是知道娘親正在為了賺取養育他的銀子而忙碌,乖巧地一邊玩著手指一邊好奇地眨著黑黝黝的大眼楮看娘親做事。
待得那老嬤嬤侍候主子洗完澡,再趕來灶間時,見得這孩子白胖討喜的模樣,立刻就喜得笑開了臉,「這孩子多大了?長得真好啊,看著就是個有福的。」
迎春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一邊洗手一邊笑道︰「承嬸子吉言,我家寶哥兒四個月了,整日除了吃就是睡,倒是好帶。」
人老了就喜歡孩子,老嬤嬤越看大寶越喜愛,忍不住就把他抱到懷里逗弄。大寶的小胖手扯了她耳上的墜子,她也不惱。
迎春把面和幾樣小菜都放到托盤上,笑道︰「嬸子,飯菜做好了,是不是給貴人送過去?」
老嬤嬤舍不得放下大寶,就道︰「好啊,我們公子早晨就沒吃多少,你端著送去吧。」
迎春想了想,青天白日,倒也不用避嫌,于是就端了托盤送去了西屋。
那個貴公子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不知想到什麼,望著窗外出了神。門扇的吱嘎開啟之聲吵得他醒過神來,臉色微微有些惱意。
迎春半垂著頭,上前把飯菜擺在桌上,末了退後兩步才說道︰「農家吃食粗陋,還望貴人不要嫌棄。」
那貴公子掃了一眼青花大碗,面條又細又白,襯著碧綠的野菜和暗紅的肉醬,極能引出食欲,就連幾樣小菜也做得清清爽爽,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于是難得開口道︰「勞煩了。」
迎春抬起頭應道︰「貴人客氣了,您喜歡吃就好。」說完,她又覺得這樣有些唐突,尷尬一笑就趕緊退出了屋子。
老嬤嬤抱著大寶站在堂屋門口,笑嘻嘻接著屋檐滴下的水珠兒,正是笑鬧的時候,突然听得有婦人尖聲喝問︰「你們是誰啊,跑我們家做什麼?」
原來王氏在前院听得動靜,跑到後邊探看,隱隱見得滿院子都是男子,就以為抓到了迎春的把柄,提著裙子就跑了過來。
梆妮兒正在灶間貼餅子,見老娘這個模樣就猜到她又要跑去找嫂子麻煩,也顧不得手上還沾著玉米面糊,急忙追了上來。
老嬤嬤久在貴人身邊侍候,雖說也是個奴才之身,但還真沒被人怠慢過。這會兒見王氏這般橫眉豎目,也有些惱了,冷冷問道︰「你是什麼人?這院子我們包下了,誰允許你進來的?」
幾個站在廊檐下避雨的護衛見此也聚了過來,手里扶著刀柄,虎視眈眈地瞪著王氏。
王氏有些怕,腳下剛退了兩步就看到迎春從屋里出來,于是立刻轉移了目標,對迎春罵道︰「你這個下賤的小娼婦,大壯不在家,你就勾了這麼多男人回家,我們老葛家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迎春狠狠翻了個白眼,實在受不了王氏這個不知好歹的婆婆,平日里上門來罵幾句也就罷了,今日家里有客她還如此模樣,實在太惹人厭煩了。
「二娘,這是來村里借宿的貴客,您若無事就先回前院去吧!」到底是頭上都頂著一個葛字,迎春強忍了怒氣勸著王氏。
老嬤嬤皺了眉頭問道︰「這是你婆婆?」
迎春無奈地點頭,簡略應道︰「這是我家公公的繼室,平日里嘴上沒有個把門的,嬸子不要同她一般計較。」
老嬤嬤再看向王氏,眼里滿滿都是鄙夷之意。在高門大戶里,繼室其實比小妾的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平日哪里敢對原配夫人的子女指手畫腳。農家人還是禮教不全,這葛嫂子脾氣也太好了,居然讓個繼室欺負到門上來了。
這麼一想,她也不願再客氣了,高聲吩咐兩個護衛,「還愣著做什麼呢,趕緊把這個瘋婆子扔出去!鮑子在用膳,小心听了髒話壞了胃口。」
「是,嬤嬤。」兩個護衛應聲下了台階,一人一邊扯著王氏的手臂就把她扔出了大門,末了還落了門栓。
王氏最擅長蹬鼻子上臉,方才听迎春說話和軟,還想著再擺擺婆婆架子,哪里想到老嬤嬤這麼強勢,直接反客為主扔了她出門。
先前那場大雨下了半日,這會兒剛剛轉成牛毛細雨,大門外的小路上積了一汪汪的小水窪。
王氏傻愣愣趴在其中,只覺得從里到外透心涼。她去年縫的新衣衫,第一次穿出來,還沒跟交好的婦人顯擺過就這麼浸了泥漿,滾得跟泥猴一般,心疼得她立時就跳了起來,臉上的橫肉跟著直哆嗉。
梆妮兒追了過來,見老娘如此模樣,趕緊上前扶了她勸道︰「娘,還下著雨呢,您不好好在家,跑出來做什麼?快回去吧,我鍋里還炖著菜呢。」
她扯了老娘往家里走,王氏一見原本就狼狽的衣衫又被閨女糊了一層玉米面糊,氣得差點吐血,一邊伸手拍打著閨女一邊罵道︰「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一個兩個都欺負我,我的新衣衫啊,心疼死我了!」
梆妮兒也不理會老娘,只是扯著老娘往家走,直到拐過牆角的時候才扭頭望了望小院,結果就見迎春正對著她擺手,也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回應。
老嬤嬤忍不住低聲稱贊,「這個姑娘懂事,比她娘強多了。」
迎春笑嘻嘻的,也不多說,轉而招呼幾個護衛,「幾位大哥想必也餓了吧,灶間里我準備了面、雞蛋和野菜,你們別嫌棄,先墊墊肚子吧。晚上我再殺雞,給諸位做頓好飯菜。」
幾個護衛見得老嬤嬤點頭,這才道謝去了灶間。
迎春接過大寶,又請老嬤嬤去用飯。
老嬤嬤卻是進屋撿了主子的剩菜端出來,又加了一碗面條,這才坐在堂屋里隨時听候主子吩咐,慢慢吃著。
迎春忍不住好奇屋里那位貴公子到底是何身分,普通的富貴人家怕是養不出這樣忠心又謹慎的奴僕。但她也不打算多探究,不過萍水相逢,她盡力招待賺點兒辛苦錢,人家也是圖個方便,如此而已。
梆大姑不知在哪里听說佷媳這里來了借宿的貴客,帶著鐵柱媳婦兒頂著小雨送了一只公雞、一塊鮮肉和兩斤豆腐過來。
迎春見葛大姑頭上的雨水順著鬢角處往下流,心里感激,趕緊要扶她去東屋暖和一下。
梆大姑卻很有眼色,笑著拒絕道︰「家里還有活計,我就不多坐了。這麼多人吃飯,想必你也忙不過來,就讓鐵柱媳婦兒搭把手吧。」
「好啊,姑母,我正愁沒人幫忙呢。」迎春笑著對鐵柱媳婦兒點點頭,末了又把用麻繩綁著的大公雞推了回去,「上次寶哥兒滿月的時候,姑母不是送了兩只母雞嗎,我殺一只就是了,您把這公雞拿回去吧,家里少了它報曉可不成。」
梆大姑卻硬是把公雞塞了過來,嗔怪道︰「家里四、五只公雞,怎麼就缺了它報曉?讓你殺就殺,那兩只母雞留著給我佷孫子下蛋吃。」
迎春推辭不掉,又瞧著鐵柱媳婦兒臉上也沒什麼心疼之色,這才收了下來。
梆大姑瞧了瞧把守在院子四周的幾個護衛,又囑咐道︰「你們家里就三間房子,怕是住不下,不如晚上你同鐵柱媳婦兒回我們家住,也讓這些後生們睡個熱炕。春雨寒涼,都澆了一日了,別落了病謗。」
迎春知道葛大姑也是有些想要她避嫌的意思,畢竟村里人都知道大壯不在家,她自然點頭說好,俏皮應道︰「那好,我晚上就抱著大寶去姑母家,到時候大寶發水把姑母沖跑了,我可不負責啊。」
梆大姑被逗得笑了起來,末了親親大寶的小臉兒,「大寶就是把姑女乃女乃沖到天邊去,姑女乃女乃也高興。」
又說了會兒閑話,葛大姑就挎著籃子回去了。
幾個護衛比平常人耳目要聰慧許多,方才那番話都被他們听得清楚,待葛大姑也就多了三分敬意,不但上前幫忙開了院門,還行了一禮,比之方才對待王氏可謂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