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雲被關在囚車里,鐵鏈鏗鏗鏘鏘撞擊著木欄,一路往北京城押送。
她是叛黨的余孽,侍衛們要將她帶回京城里的總兵府,請上級發落。
比天時一路細心呵護、照應她,送水送食,噓寒問暖,片刻都沒有間斷過。
他對著品雲一路細說兩年來的境遇。原來谷天時投靠在陝西寧陝鎮的總兵聶進安的旗下,不久轉任到杭州駐軍,現今則又轉派到北京城里。剛開始時只不過是個左右奔走的勤務兵,但由于他跑腿利落,從不耽誤正事,聶總兵慧眼識英雄,不到半年,就拔擢他為把總,出征到苗疆邊界,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現下他跟隨聶大人來到京城辦案,想不到他一路辛苦跟蹤的叛黨,替他尋到了他以為早成了一縷芳魂的楊品雲。
比天時有听聞楊家屯遇匪的事,那時他還在苗疆。這場大劫損失最慘重的就屬楊照玄一家,人人都說他們楊家女眷們全燒死在糧倉里,連尸骨都成了灰燼,無法掩埋。當谷天時回到楊家屯,遍尋不到楊品雲的芳冢時,他面對著楊家的廢墟,大哭了一場。
老天見憐,今天又讓他見到了品雲,從今而後,他再也不讓她走出他的生命里,無論如何他都要幫她洗月兌罪嫌,回復自由之身,谷天時在心底暗暗發誓著。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押解著一個弱質少女,好不容易到達了北京城。
比天時回到了總兵府,報告過聶大人之後,就將楊品雲暫時收押在一處還算干淨的牢房里。
這一次皇上親派的衛兵和總兵聶大人的手下聯合出擊,想要活擒叛黨「黑狼」,但卻無功而返。他們能對上面交代的就是楊品雲了。
品雲一路安靜無語地任人擺布,好不容易手中沉重的鐵鏈可以解開了,她揉揉受傷淤青的手腕,尋到角落邊坐下來。看守的人鎖住牢房後,看在聶大人的得力心月復——谷把總的面子上,自顧地走開,讓他們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雲妹妹……在路上我一直都沒有問你話,就是怕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讓欽兵听到了,對你不利。」谷天時見獄卒扣上了牢門離開,才急忙開口說道。
「天時哥,謝謝你……」品雲一臉疲憊不堪。
「雲妹妹,你怎麼會在‘黑狼’的巢穴里?你和‘黑狼’到底是什麼關系?你要老實地告訴我,絕不能有隱瞞!」谷天時心底早累積了許多問題要問她。
「是‘黑狼’救了我——土匪劫了楊家屯,我被綁到山上的土匪窩,是他把我救到綠竹林的。」品雲舍去了要獻身報恩的一段,細說從頭,越是回想,就越是對傅顏無法忘懷。
「這‘黑狼’是朝廷要追拿的要犯,雲妹妹,你千萬不能和這群叛黨有所牽連,否則連我都救不了你。」
「那你就不要救好了!在土匪窩里要不是有‘黑狼’從鬼門關前把我拉出來,哪里有現在的楊品雲?我不管他是誰,命是他救的,就該還他——」
比天時聞言,倒抽了一口冷氣,緊皺起眉心。品雲幽幽的目光凝視著遠方,仿佛對他的關懷視而不見,經過了這麼多的波折,她仿佛不再是他記憶里愛笑的雲妹妹了。可是他還是當年那個愛慕她、心意不變的谷天時啊!他怪自己,為什麼無法在她身邊保護她?竟讓「黑狼」平白施了品雲這個恩情,而他對品雲十幾年來的情意,難道會比不上「黑狼」短短十幾天的感情?想了半晌,他暗生了心眼,這「黑狼」到底是何方神聖?
「雲妹妹,你好好想想。你當他是救命恩人,可會連帶害你被冠上叛亂的罪名,這是要殺頭的,你知道嗎?」谷天時對著品雲大聲喝問,又不時地在牢房外來回走動。
「天時哥,別擔心!這一切老天爺自有論斷,如果我命中該絕,十個天皇老子都救不了我。人生本無常。天時哥,現在我的親人都死了,在這世上我是如此的渺小甭單、微不足道。朝廷如果要大費周章地判我的罪,反而是抬舉我了。」品雲自小與娘到白雲庵修道、研讀佛經的影響,在這生死關頭竟發揮了作用,把生死置之度外。
「什麼無常?見你被關在這里,我的心早就失了準頭。你啊……太天真了,你自小就心地好,不懂得人心詭譎難測,就是會吃虧上當,這回甚至還要送命,你真傻……雲妹妹,你放心,我去求聶大人,他一定會想辦法。」
「聶大人?」
「嗯!我跟在聶大人身邊有兩年了,他是個漢人,雖在朝為官,可是他處處維護咱們漢人的利益,暗地里寬赦了許多反清的好漢子。這‘黑狼’明擺著和朝廷作對,處處打劫人犯,救了許多無辜牽連的百姓。其實我知道聶大人心底佩服這‘黑狼’的膽識,可是又礙于律令,不得不追查緝捕。」
「果真如此,他……他真的是個好人。」品雲喃喃自語。
「什麼?你說什麼?」谷天時湊近身問道。
「沒什麼。天時哥,人生自古誰無死,如果……如果我真有不測,請你將我的骨灰送回白雲庵,和我娘的骨灰壇放在一起……」
「呸呸呸!我不準你說死,你要給我好好活著。雲妹妹,不要忘了咱們兩年前的約定,我的心還緊緊懸在你身上,你……」
「啊!天時哥,你的洞簫還在竹屋里呢,我原本一直系在腰帶上的。你知道嗎?我已經學會怎麼吹了,只可惜那洞簫匆忙中沒有帶出來。」她避開了話題,就是不願和谷天時談到感情的事。
比天時原本晶亮的雙眼,忽地黯淡下來,頹然地說︰「沒關系,是個不值錢的東西。你從小就愛音律,時時纏著要我教你,我老是推三阻四的,就是因為知道你天資聰穎,怕你一朝學會,就不會再來找我了。如今我很想教你,可是你……你卻反而不想學了!」他暗諭著品雲的心情。兩年前,她或許還對他有心;但兩年後,她另有所屬,不再心系于他了。
如今他在品雲心中是否還佔有一席之地?這個問題不時在谷天時心中縈繞著,沒有解答。
品雲當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卻只有假裝毫不知情。
當年她不過十五,根本還不識得情字,不過將谷天時當作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大哥哥而已。她哪里知道,等到有一天她真的識情了,才是她憂患開始的時候。
此時正是七月,日暑夜涼,谷天時從牢房出來後,就往總兵府的正廳匆匆走去。還未走到正廳的長廊,就見聶大人在右廂房前的花園中納涼,在幽靜的庭園中,谷天時听到他喟然長嘆一聲,背影蕭索。
「聶大人,您一個人在這里,小的斗膽叨擾,有一事相求。」谷天時打揖說道。
「來來來,天時,一個人月下獨酌還真不是滋味,來這兒和我一起共飲吧!」聶大人撩一撩前擺,示意他不必拘節。
「聶大人,小的是來請求您開釋楊品雲。她是我自幼在楊家屯一起長大的友伴,上月楊家屯遭到關長魔這群土匪洗劫,她才痛失親人,現在又遭這無妄之災鋃鐺入獄。她不過是單純的小鄉屯莊稼女,怎麼可能會和叛黨‘黑狼’勾結,小的願以項上人頭保證,求大人放了楊品雲。」谷天時突然跪地叩首,一開口就像決堤的黃河,滔滔不絕,連聶大人賜坐都忘了。
「唉!天時,你跟著我多久了?」聶大人問道。
「回大人,到中秋就滿兩年了。」谷天時跪地仰著頭回道。
「你這小子,平日做事就是顧前不看後,你為朋友之誼盡朋友之義,情有可原,只是這次你也不看看你淌的是什麼樣的渾水,別說救不了人,連自身都難保!」
「聶大人——」谷天時急著想再說什麼,又被聶大人給打斷。
「你起來吧!這楊氏嫌犯只是暫時羈押在總兵府,皇上隨時都會派人來承接這案子,天時,我——力有未逮啊!」
「可是……等到皇上派人來,楊姑娘就如俎上肉,就算不死,活罪也難逃啊!」谷天時痛心疾首。若此時救不了品雲,她的下場堪虞啊!
「不錯!這‘黑狼’和朝廷作對已有多年,朝中大臣不知道派了多少探子追拿,就是毫無所獲,就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查不出一點蛛絲馬跡。這楊姑娘如果合作的話,或許能讓朝廷順利追拿到黑狼,提早交差了事。」
「為什麼要這麼勞師動眾緝捕他?甚至連皇上都如此關心此事?」谷天時問。
「清兵入關,明朝滅亡,凡是異族統治都需要先鏟除異己,再撫安。二十年前,幾個顧命大臣就雷厲風行地查辦了許多漢官和讀書人,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株連無辜。這‘黑狼’起先不過專劫老幼或發配軍妓的女眷,但後來他連朝廷重犯也劫,完全不將朝廷律令放在眼中。皇上怕的是此人若真想反叛,恐將深得咱們漢人之心,若讓他有機會登高一呼,密謀造反,後果始料未及啊!
「如果‘黑狼’真有反叛之心,他早該反了,為什麼到如今還不見任何動靜?甚至連杭州清幫的人也不知道這「黑狼’的身份。」
「所以朝廷才向咱們施壓力,一個是打著反清旗號的清幫柳玉成,一個是深得漢人之心的‘黑狼’,這兩個就是朝廷要追緝的首要對象。鄭親王是第一個主張殺雞儆猴的人,他為了鏟除異己,四處打听密報,連我也是他們查究的對象之一。這一次你追查‘黑狼’有功,雖然沒有抓到人,但是捉拿到了和‘黑狼’有密切關聯的嫌犯,也算是對上頭有了交代。如果我再放人,你想想看,或許連我這總兵的位置都要坐不穩了。」
「那麼——到底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得了楊姑娘的?」谷天時的語氣中帶著絕望。
「辦法倒是有,就看楊姑娘肯不肯。」聶大人捋一捋前須說道。
一听到聶大人這麼說,谷天時一股熱血往上沖,急忙趨身向前,洗耳恭听。
約莫半炷香時間,谷天時听完聶大人的話後,沉思了許久,一抬頭看見月下的庭園中,花影朦朧、掩映生姿,驀地想起牢中的楊品雲。聶大人的辦法可不可行,他毫無把握,但若再無他法,品雲不但見不到這一輪明月,更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想到此,他更是黯然。
「天時哥,不要再說了!我辦不到,辦不到的——」品雲不停搖頭。在牢里待了幾日,她更加消瘦蒼白、楚楚可憐了。谷天時看在眼里,痛在心底。
「雲妹妹,求求你救救你自己,只要你照著我的話說,就能替你自己月兌罪。」
「你要我說‘黑狼’是帶頭洗劫楊家屯的土匪頭子,說‘黑狼’強奪我到綠竹林,說‘黑狼’是個專劫良家婦女、無惡不作的大惡賊?」品雲深蹙娥眉,心亂如麻。
「是啊!只要你這麼說,你就可以由嫌犯轉成受害之人,不但無罪可訴,你還能及早月兌身。」這就是聶大人面授的辦法,雖然是子虛烏有的說辭,但卻能救楊品雲一命。
良久,品雲默不作聲,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雲妹妹……」谷天時讀不懂她的心,看她流淚,只讓他更心驚。
「天時哥,難道你真不懂我嗎?你要我出賣良心來換自己的命,你要我送走靈魂來拯救自己?天時哥,我寧願死,也不會說一句‘黑狼’的不是。你也知道,他是個專救漢人百姓的好人,我怎麼能害他?我的命不值錢,我死不足惜,只要行為無愧天地,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品雲一口氣說完,堅定的眼神表明她的心地澄澈無瑕。
「你——品雲,我……我不要眼睜睜看你死啊——」連谷天時也流下了兩行熱淚。
「天時哥——」品雲看見他的淚水,心中只有更多的抱憾。
「雲妹妹,我愛你——這兩年來,我拼著命替聶大人效力,無非就是想得個官階,好風風光光地回楊家屯,娶你。可是……回去時見到的卻是楊家屯被洗劫後的灰燼,我跪在楊家屯,懊悔得幾乎要死掉。現在我好不容易又見到你,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谷天時語氣激動。
「天時哥,謝謝你!我會記得你對我的好,只是我已心有所屬,我的心底早已認定了他,就算為他死——我也心甘情願。」品雲一往情深、毫無羞澀之態地款款說來,不禁讓谷天時瞧出了神。
為什麼品雲心中的這個「他」不是谷天時?
比天時氣憤難當,他不願承認品雲對他只有兒時舊情,而非男女之情。
心中的妒火燎原,他恨自己當時沒有射死「黑狼」,還差一點死在他的掌下!下一次他再不會如此大意了,不管「黑狼」是個什麼樣的人,只要是橫阻在他和楊品雲之間,他就該死。谷天時到此已顧不了許多了。
聶大人在書房中踱步良久,谷天時一直隨侍在旁。兩人心思皆紊亂,因為皇上派來承接案子的人,今天終于來了。
兩人正在千頭萬緒之際,忽然听到門外靴聲雜沓,谷天時上前開門,就听聞來人報告。
「大人,貝勒爺和鄭親王來了!」來人道。
「快快出門迎接!」聶大人拍拍袖袍,趕忙疾步跨出門檻。
來的是六皇子——永瓏貝勒,不但年紀輕輕的,還允文允武,天資聰穎,頗受皇上喜愛。而鄭親王是皇上的表弟,夾著納蘭氏之勢,雖然只比永瓏貝勒年齡多長幾歲,但論輩分永瓏貝勒還得尊稱他一聲皇叔。
但如果永瓏貝勒有一朝被選為皇太子,那麼此一時彼一時,屆時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鄭親王反而要看永瓏貝勒的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