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深山里,穗穗滿身是汗地騎著腳踏車在小路上疾馳,後座載著顧葉夫,小吉在一旁小跑步,亦步亦趨的跟隨著。
看著嬌小的她一路沒有休息、也沒有抱怨地努力趕路,顧葉夫不禁有些感動。
幸好一路上爬坡的地方不多,好不容易來到用木頭和塑膠浪板搭建的游家小屋前,穗穗停下腳踏車癱軟在地上,顧葉夫無暇顧及她的辛勞,連忙跳下腳踏車,一手扶住跑步來的小吉,兩人沖進屋里。
穗穗在門外,扶牆彎腰喘口氣,撫平急促的呼吸。
「你怎麼可以偷媽媽的錢還打人?」
游美麗嘶吼的聲音傳到門外,穗穗急忙走進小屋內,卻被眼前的一幕嚇住了。
游家的客廳一片混亂,游美麗的媽媽橫躺在廚房里,手上明顯有道刀痕,地上怵目驚心的沾滿斑斑血跡,一支尖銳的長刀還被丟棄在牆腳邊。
彼葉夫在游母身邊仔細的檢視傷勢,一雙手忙碌地包扎流血不止的傷口。
游美麗滿臉淚痕的抗議哭訴,高大魁梧的游父則紅著眼醉醺醺的罵︰「怎麼?你老子把你養這麼大,是要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的?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否則我把你揍得像你媽一樣,哼都不敢哼一聲!」
小吉擋在游美麗的面前,低聲的對美麗說︰「游美麗,你不要再說了,小心你爸爸會再打你。」
「我不怕!反正我和媽媽已經被打習慣了,少說幾句也不會少打,媽媽每天作工回來還要被他打,家里的錢被他花光光,這是什麼爸爸?天底下哪有那麼差勁的爸爸!」游美麗仗著人多勢眾,膽子也大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游父張著銅鈴大眼,一個箭步上前抓住游美麗的頭發,狠狠的往牆上猛撞。
小吉小小的個頭被撞倒在地,顧葉夫一瘸一拐的上前用力推開游美麗的父親。
穗穗站在門邊,根本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從小到大看過許多打架的陣仗,但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欺負游美麗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
「游先生!你再打人我就要報警了!」顧葉夫將游美麗推到自己身後,就怕游父發酒瘋上前傷害游美麗。
他的嚇阻有幾分管用,游父瞬間收起凶狠的表情解釋道︰「顧醫生,我們家的事晴,你不要管。你不知道,那個瘋女人想要拿刀殺我……我是要把刀子搶下來,才會不小心劃到她的手,她還不死心,猛往我的身上撞,我才會把她推倒,誰知道她就這樣躺在地上裝死。」顧葉夫是有木里唯一的醫生,頗受村里人尊敬,他對他說話還有幾分客氣。
「是你先打媽媽的!」游美麗大聲反駁。
「死丫頭!你給我閉嘴!」游父隨即大吼回去。
彼葉夫壓抑下氣憤的心情,勸道︰「游先生,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是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先惹我的!」游父指著躺在地上的妻子,大聲回答。
「是你想搶媽媽的錢!」游美麗不怕死的大吼。
「死丫頭!你再說一句,我就……」
穗穗再也忍不住,冷冷地說︰「你就怎樣?不會賺錢,只會喝酒浪費糧食就算了,還打老婆、小孩出氣!你是不是男人啊?」
游父听到穗穗的聲音,不由得停下了動作。
「我打我的女人、小孩,關你什麼事?你最好給我閉嘴!」
穗穗絲毫不懼怕,還斜著頭打量游父的身材。什麼叫「大而不當」,就是形容這種人!
「穗穗,你不要管。」顧葉夫阻止穗穗繼續說下去,他要顧著游美麗母女,無法分身再保護她。
「恰北北姊姊,你……不要啦……」小吉躲在後面,慌慌張張的向穗穗揮手。
穗穗悠閑的走到游父面前,從上到下、從不到上的打量一遍,輕哼一聲。
「哼!你喜歡暴力是不是?你很愛打女人是不是?那麼我們就來打賭--」
游父一時無法反應過來,狐疑地問︰「打什麼賭?」
「穗穗,這不是兒戲,你不要在這里攪和!」顧葉夫出言阻止,他一听到「打賭」這兩個字就頭痛。
「我是在替你解決問題,不是攪和!」
「我的問題我自己解決!」顧葉夫皺著眉頭,神情非常不悅。
「你怎麼解決?天天來這里報到上藥?還是找警察?」
「找警察沒有用……游美麗的媽媽不敢……」小吉在旁小聲的解釋。
「就是因為她不敢所以他膽子更大!不叫警察,游美麗的媽媽早晚會被他打死!彼葉夫,像他這種人,沒有什麼道理好說的,只有我的方法有效!」穗穗自信的說。
彼葉夫嘆一口氣,不想再和她周旋,回頭專注地為游母處理傷口,只是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又要倒楣了?
穗穗兩手插腰,看著腳步虛浮的游父。「游美麗的爸爸,听好了!我要和你打賭,如果你打不過我,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準你踫游美麗她們母女一根寒毛,否則的話--」
游父緊抿著嘴,強忍住大笑的沖動,小心翼翼的重復道︰「哈哈……這位小姐……你是說……如果你打得過我,我就不能再踫美麗和她媽媽,否則的話你會怎樣?」
穗穗斜睨著他。「對!否則的話,我就把你的頭發剃光光,然後拖到警察局關上三天三夜,要你寫悔過書,讓你悔不當初、痛不欲生!」
「哈哈哈哈……」游父抱著渾圓的肚子,笑得幾乎岔了氣。
游父順了順氣後,又問︰「如果我贏了呢?」
「如果你贏了,我就--就讓你剃光頭發,再買一卡車的酒讓你喝到醉死為止。」
游父的笑聲震天響,但屋內其他人都面色凝重,沒有人笑得出來。
穗穗斜著身體,腳尖點著地板,耐心地等游父笑夠。只要不認識她的人總會有這種自然反應,她已經很習慣了。
「好啊!來啊……來啊!炳哈哈……笑死我了……笑死……」
「啊--」穗穗沖上前,大吼一聲。
游父的話還沒有說完,龐大的身體就這麼飛也似地兩腳離地,砰的一聲,一身肥肉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穗穗只是使出一個又快又狠的過肩摔,就輕松地把他丟在地上。
彼葉夫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嚇得心跳幾乎快要停止,穗穗的氣勢就像武俠小說里面斬妖除魔的女俠一般。
漂亮!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穗穗拍拍兩手,俐落的站在原地,高高在上的俯瞰躺在地上的游父。
游父惱羞成怒,馬上站起身來,擺好了打架的姿勢,不甘心地說︰「死丫頭,你那是什麼玩意兒?那不算!我剛剛沒有準備好,才會讓你得逞--」
「好啊!等你準備好了告訴我一聲!」
游父听到這黃毛丫頭如此大言不慚,氣得臉紅脖子粗,活像一只剛剛出籠的大野熊,張牙舞爪的往穗穗身上撲去。「啊--」
吼聲很快的變成一聲輕哼。
「哎呦……」
穗穗借力使力,利用他沖撞而來的力道,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硬生生的往後折,游父一陣吃痛,忍不住彬倒在地--
「啪!啪!啪!」穗穗干淨俐落的將游父撂倒在地,擺出勝利者的驕傲狂態,像李小龍似地拍拍兩手、擰擰鼻子,做為這場架的句點。
「你……你這個死丫頭,你到底是誰?」游父痛苦地按著膝蓋和後臀。
穗穗清了清喉嚨,準備發言,全場一片肅靜。
「我是殷穗穗,跆拳道黑帶,得過全國少年組女子跆拳道冠軍,我爸爸是奧運的跆拳道裁判,家里三代都開武館,爸爸、叔叔、伯伯、堂兄弟都是武術高手,全台北的警察都是我老爸和叔叔、伯伯的徒弟。你很喜歡打女人是不是?那就來找我打!游老伯,我希望你沒有忘記我們的賭約,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你是賴不掉的,听到了沒有?」
她的話像一根根長長的釘子,一個字一個字鏗鏘有力的釘在游父的胸口上。
游父轉瞬間變成順服的家禽,被她幾個猛摔之後,腦袋清醒了許多。
彼葉夫默不作聲的在旁邊照顧游母,游美麗和小吉愣在原地,好像在看一部精彩的武打動作片,目不轉楮的望著穗穗,露出傾慕的神色。
彼葉夫打破沉默。「美麗,來,我把血止住了,先把媽媽扶到床上躺好。」
游美麗上前攙扶起母親,兩人一同走到房內的床邊。
彼葉夫回頭在醫療袋里找出中罐止痛藥,交給游美麗。「美麗,媽媽手上的傷口不深,不要緊了。頭部和身體的撞傷可能會讓媽媽痛得睡不著,就讓媽媽吃兩顆止痛藥,六個小時以後才可以再吃,要讓她好好休息。明天把媽媽帶來我那里,我會好好檢查她的狀況,如果有腦震蕩的現象,我必須帶她到山下的醫院就診,知道嗎?」
游美麗含著淚水,點點頭。
穗穗在臥室外面也不忘交代小吉︰「小蚌子,你住在游美麗家附近是不是?」
「是,我們是鄰居。」小吉很快的點頭回答,崇拜又專注的看著穗穗。
「你听好!你要負責看好游美麗的爸爸,下一次游美麗的爸爸如果再喝酒亂打人,你趕快跑來告訴我,听到了沒有?」穗穗斜睨了醉癱在桌子上的游父一眼。
「好!」小吉不斷地猛點頭。
彼葉夫交代好所有的事情,沉重地走出游美麗的家門口。
穗穗牽著腳踏車,做好準備,等待他坐上後座。
她感覺得到後座沉重的重量和沉重的心情,踩著腳踏車,回去的路比出發時還要艱難。
原來回家的路上有許多上坡,穗穗得用全身的力量才能踩下腳踏車,顧葉夫听見她沉重急促的呼吸聲,不忍的輕撫她的背,想撫平那起伏的呼吸聲。
「穗穗,你慢慢騎。」
「好……我……我會慢慢騎……我……我的體力不錯,放、心好了……」穗穗呼吸急促,連說話都無法順暢連貫。
「穗穗,我們不急著回去,沒關系--」
溫柔低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顧葉夫第一次如此輕柔的對她說話,穗穗的心泛起一陣暖洋洋的漣漪,一波又一波地打著她的心……
她找到了一個懂得治療傷口的人。
他是能替她紆解痛苦和壓力的良方,值得她跟隨,值得她愛。
經過這一晚,穗穗像是如獲重生,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被過去存有的恐懼侵擾。
一年前,一場車禍中,穗穗和朋友無意間扼殺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打從在醫院蘇醒之後,她的人生觀即徹底改變了,她不再熱愛生命,不再期許自己活下去對這世界會造成什麼樣的不同。
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她不過是個還會呼吸的人,寄托在自暴自棄、多災多難的軀殼里。表面上只能裝作勇敢,心底深處卻感到彷徨無措。
但是此時此刻,她終于找到生命存在的意義了!
彼葉夫……他就靜靜地坐在她的身後,真希望這一條深山暗夜里的羊腸小道,永遠……永遠都沒有盡頭。
棒天,山中四人組中的三個男孩,一大早就來顧葉夫的房間尋找穗穗。
昨天穗穗惹起的那一場大風波,在有木里的孩子圈里引起了一陣騷動。
「大姊姊!大姊姊!起來啊--」三個小毛頭在房間的窗口大聲呼叫。
穗穗昨晚體力透支,顧葉夫再度好心的讓出自己的床。她的睡眠還未充足,一大早就被這幾個小表喚醒,心里燃起熊熊怒氣。
「走開!我還沒有睡夠!」她朝窗口大吼。
「大姊姊,你不出來開門,我們是不會走的!」小吉耐心的說。
「大姊姊,我听說你很會打架,出來教我們啦!」石頭等不及要見識穗穗的功夫。
「大姊姊,游美麗的爸爸今天早上就出去了,好奇怪哦……」
「有什麼奇怪的?一定是被恰北北姊姊嚇壞了!」
小吉緊張地用食指靠比著嘴,小聲的說︰「噓--我們不是說好不要再叫她恰北北姊姊了嗎?小心她揍你哦!」
「拜托,出來啦!大姊姊……」三個小孩齊聲呼求。
看來這三個小孩興奮過度,不見到她不會死心。穗穗無法,只好拖著沉重的身體下床開門,不顧自己披頭散發的狼狽樣,劈頭就罵︰「我警告你們,我還沒睡夠,脾氣很不好,你們挑這個時間來是自討苦吃!」
三個男孩早就習慣了穗穗面惡心善的冷言惡語,逕自東看西看。「咦!大胡子哥哥呢?」
穗穗指著隔壁學校的教室說︰「他又到教室里面睡了。」
「大胡子哥哥不是在生病嗎?這樣不是又會感冒了!」大山搔了搔自己的平頭問。
「還要你說!我已經叫他多帶幾條棉被過去了,總不能讓我去睡教室吧?學校連大門都沒關,教室也沒門鎖,我這樣一個秀色可餐的女生單獨去睡那里是很危險的,知道嗎?」穗穗理直氣壯的說。
「啊--什麼是秀色可餐?你怎麼會危險?」小吉懷疑的問。
「我知道,大姊姊是要把自己鎖起來,免得別人危險。」石頭回頭對大山說,小吉和大山點頭認同。
「我看最危險的是大胡子哥哥。」小吉附和。
「對啊--他最近好倒楣哦!真可憐。」石頭恍然大悟的說。
穗穗翻了個白眼,一大清早實在不想應付這幾個小表。
「大姊姊,你真的要在這里住下來?」小吉問。
「那當然!」
「那你要做什麼?」大山心直口快的問。
「這里又沒有對象好和你對打。」石頭也好奇的說。
「怎麼沒有?前面就有三個短腿烏龜很欠打!」穗穗抱著兩肩斜睨著他們。
「不行啊!游美麗的爸爸這麼高大都被你打倒在地,我們這麼小,怎麼會是你的對手?」小吉抗議的說。
「好了!我才懶得浪費我的力氣。我告訴你們,從今天起,我就是大胡子醫生的助理,助理的意思就是……幫助料理事情,也算是義工,義工的意思就是……義務幫忙工作的人。還有,我們雖然是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工作,但大胡子說我們會保持距離,所以以後這里不準有人亂講話,知道了嗎?以後有什麼事情,就盡避來找我,听清楚了沒有?」
穗穗滿意的看著三個男孩听話的點頭,又說︰「好,等我的東西全搬過來以後,我就會住在隔壁的倉庫里。」
「什麼?隔壁倉庫?」隔壁都是破爛的房舍,里面堆積著學校多年前的舊家具和破舊的課桌椅。
「倉庫又怎麼樣?整理整理還是可以住人啊!」
「噢……」男孩們點點頭。
穗穗突然大吼︰「那你們還站在那做什麼?還不快到倉庫里把東西搬走,我的東西快要送來了!」
「啊……我們……」
「對!就是你們!想拜師學藝這麼容易啊?從今天起你們都要听我的話,等我心情好的時候,再教你們幾招擒拿術什麼的……」
三個男孩皆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穗穗倒是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好了!我要去睡回籠覺了,你們搬好的時候再來叫我。還不快去!」
就這樣,穗穗搬進了有木里。
她將隔壁的倉庫整理成一個安適的小窩,大約三兩天,快遞卡車就會送來家人準備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她的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舒適的棉被、足夠的衣物,還有深山里沒有的電腦,穗穗還不時的為半露天的克難廚房添加電器設備。
「來……顧葉夫,今天我又試了一種不同的野菜!」穗穗從門外端進一盤剛剛炒好的野菜,熱呼呼的冒著白煙,油女敕鮮綠的樣子讓人食指大動。這幾天一有空,她就和山中四人組鑽到山林里采野菜。
暑假期間,山上的小孩沒有城市里炫目的商店和玩具。他們最大的游樂場,就是這一大片玩之不盡、取之不竭的青山綠水。
「這是過溝菜蕨。」顧葉夫很快就認出盤中的野菜。
「對啊!但我比較喜歡另一個名字,‘過貓’。在山後的水澗邊長了好多好多……」穗穗揮開兩手來形容。
「你確定可以吃嗎?」顧葉夫研究山林植物,卻從來不曾想過要煮來吃。
「放心啦!小蚌子的外婆說這種野菜很好吃,只有山溝里才有,她還教我煮食的方式,很好吃的!」穗穗替顧葉夫盛了一碗白飯,配上面前一盤野菜和腌漬的醬瓜,就是一頓豐盛的午餐。
「好吧……穗穗,你也一起吃。」顧葉夫舉箸挾了菜,滿滿地扒了一大口,野菜雖然帶了點青澀苦味,但越嚼越覺得甘美香甜。「對了!吃完飯以後,我還要去小吉家看看他外婆,她這幾天血壓很高,還曾經輕微的中風,我一定要多留意一下。」
「不要忘了順道去看看游美麗的媽媽,還有那個酒鬼爸爸。」穗穗提醒著。
「嗯,好。」
「對了!昨天郵差送來一包你訂的藥品,我已經整理好放到櫃子里了。」
「謝謝。」
「下午趕快回來,學校的劉校長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知道,暑假快要結束了,劉校長是要我去幫忙學校的事情,順便幫忙找孩子們回來上課。」
「什麼?暑假快結束了,還要幫忙找小孩回來上課啊?」穗穗驚訝的問。
「學校的學生不多,幾個比較有問題的學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上課。這里的學校不像城市,沒有什麼競爭壓力,許多孩子的父母都到都市找工作,留在山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大人們都不太重視小孩的教育,需要學校主動來引導,有時候還要特別課後輔導。」
「那麼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好了!反正我的事情也不多,找學生的事情我來就好,你專心替這里的人看病、研究你的植物,不要擔心這種小事!」穗穗拍拍胸膛,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可以嗎?」顧葉夫問。
「當然可以!你懷疑我的辦事能力嗎?」
「當然不會!」顧葉夫毫不思考的說。
「好!劉校長來的時候,我會告訴他我可以做學校的義工,看他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這樣一來,山上的生活就不會太無聊了。」穗穗斜著頭,開始放心的挾菜吃飯。
許久,兩人靜靜地吃完午餐,穗穗正想起身整理殘肴,顧葉夫按住她忙碌的手腕--
「穗穗,坐下來,等一下再收,我們先談一下好嗎?」
這幾天穗穗就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不問回報的付出一切,她停留得越久,他就越感到愧疚。畢竟這樣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孩,怎麼能夠放棄一切和他隱居在這深山野地里?是時候了,他應該好好告訴穗穗自己的想法。
「好啊!你想說什麼?」穗穗坐下來,忽然想到了什麼。「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上次到游美麗家教訓她爸爸的事情,讓你很困擾,是不是?我不是說過了,我不會隨便和人打架的,而且那一招不是很有效嗎?你放心好了!」
上次從游家回來以後,隔幾天這件事情便傳遍了整個有木里,所有人都知道顧醫生從台北來的助手,是個深藏不露的跆拳道高手。
「我不是要和你說游美麗的事情,雖然我還是覺得不安,但是我畢竟沒有更好的方法。」
「那就對了!反正游美麗的爸爸這幾天不再打人就好了,你的腳傷好多了,病也好了,我就放心多了。」
「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穗穗難以掩飾自己對他的欽慕。
「可是……我不想讓你白白的為我做這麼多的事情,我不……」
穗穗伸手打斷他的話。「等等!你不要覺得對我過意不去,是我自己願意留下來,願意做所有事情的,我覺得在你身邊,生命變得很有意義、很有價值。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衷心的說出心里的想法,毫不矯揉造作。
彼葉夫失神的看著她,心亂如麻,一時間愣住,嘴里說不出任何話。
「你……穗穗,我想說的是--我想……你不應該在這里住太久。你的家人不斷送東西來山上,你幫了我很多忙,可是卻把我原來的生活都打亂了--我真的不想浪費你的時間和金錢,這里下是你應該留下來的地方,你還年輕,還有很多選擇,不應該把青春浪費在這座深山里……」
穗穗看著他,馬上紅了眼。「不要這麼說……認識你以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存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意義?當我最難過、最失意、最無助的時候,我遇見了你--記得嗎?你救過我兩次……」
「不!那不算。」
「那算!彼葉夫,沒有人像你那樣罵過我、救過我。你不顧生命危險跳到湖里救我;你在大雷雨的草原上,把我帶來這里避雨;腳受了傷,還冒著夜雨為我煮面;把唯一一張溫暖的床給我睡,自己卻因為睡在教室里而感冒生病。你是醫生,卻選擇來到深山里幫助這里的居民。你是醫生,不在城市里好好賺錢,卻跑來這里埋頭在研究什麼深山植物--雖然你是個怪人,但你絕對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一個我想要全心付出的人。」
穗穗的話真摯有力,令他的心跳越來越亂,不想直視穗穗的眼楮,怕辜負了她心中完美的自己。
「穗穗……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過去。我和你沒有什麼不同,我們都是來這里逃避的,我利用這里的環境、這里的人來減輕心中的痛苦,你不僅……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好。」他把臉埋在掌心里,那許久不再挑起的痛,又開始一陣一陣絞動起來。
「你有!我不知道你的過去,我不懂你的痛苦,但是--我知道,我不要離開你,因為……我是那麼、那麼、那麼的喜歡你,那麼、那麼無法自拔的喜歡你。」她不想再隱藏自己的感覺,她靠近他,堅定的說,深情的眸子透露出倔強的堅持,滿月復的愛慕之情,全都化成淚水潸然而下。
彼葉夫驚訝的抬頭望著她。她堅持的模樣好美,美得在寂靜的深山里發光發亮,他的心隱隱地悸動不已,但是……
「穗穗,不要喜歡一個無法回報你感情的男人……」他的眼神溫柔,語氣中帶著歉然。
「為什麼?你的心中還有別人嗎?」穗穗直言不諱的問,她想知道阻礙顧葉夫感情的原因,她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可能。
他的眉皺得好緊,沉默片刻後,他說︰「有……我想--我這輩子不會再愛上另一個女人。」
「她叫什麼名字……」穗穗近似耳語的問。
他輕輕地回答︰「小葉……我都叫她小葉。」
「難怪你時常看著葉子發呆,還這麼用心的研究葉子。你很愛她?」
「是的--」
「你們怎麼認識的?你可以告訴我嗎?」
四周太沉靜,提到了小葉,顧葉夫心里猛然釋出一股噬人的思念,記憶如開閘的洪水般涌來--
「大學一次義賣會里,她親手做了很多用葉片黏貼的書簽,不知怎地,我買了很多很多……當我低頭欣賞那些漂亮的書簽時,她的朋友不斷地喚她︰‘小葉!小葉!’我抬頭驚訝的看她,這時,我的朋友也正好在叫我的名字,四周的人開始熱烈的討論,我們看著彼此,那一剎那就知道我們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情緣。原來很久以前,緣分已經注定好了,我人生的開始,就是為了尋找和我一生相知相守的一片美麗的葉子。」他幽幽恍恍地說,手不經意地伸到窗前一束曬干的植物,拈起一片葉子,輕輕一捏,干燥的葉片在他手里發出碎裂的聲音。
已經有一年多,他沒有和人提及自己死去的未婚妻,在這靜謐的午後,穗穗是個最專心的听眾,不知不覺地,他開啟自己已經閉鎖許久的心門,緩緩地吐露深藏的心事秘密。
「你們要結婚了嗎?」穗穗又問。
他點點頭,憂郁的眼神又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
「嗯,我計劃從國外回來以後就準備結婚。我出國期間,她在台灣專心研究台灣的野生植物,為了我,她打算結婚後放棄她的計劃和理想……那時候的我很自私,以為我會給她最完美的愛情、最圓滿的幸福……」他的聲音變得哽咽,只能清清喉嚨以掩飾心中澎湃的思潮。
「結果呢?那她在哪里?為什麼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這里?」
「她死了……因為一場車禍意外。」
穗穗驚訝的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他緩緩地回頭,望著書桌上成疊的研究資料,幽幽的說︰「她認識這里的校長,時常來這里搜集資料,偶爾也會住在這里。她死後,我就來了--我是來完成她的研究,完成她最後的工作的。」
彼葉夫站起身來,輕輕柔柔的撫模一疊一疊的文稿和書冊,深深地嘆一口氣,孤獨蕭索的背影背對著穗穗。
「穗穗,等我的研究工作結束後,我就要離開了。台北還有工作等著我,我不會待在這里太久……」
「那我們……」
「穗穗,不會有我們的。」他狠下心說完,走出門外,隱沒在一片寂靜的深林里。
穗穗紅著眼目送他離去,回頭看到書桌上的黃花,凋落的花辦灑在一頁頁白紙上,微黃枯萎的綠葉都垂頭喪氣的睡著了。